第207章 独沐君颜（1）

沈沐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是江南沈家的大小姐，自幼无忧无虑被娇宠着长大，不知世间疾苦，更不知人心险恶。十六岁那年一次外出探亲，她见城外有可怜女子卖身葬父，不由心生怜悯，不顾身边嬷嬷反对，拿出钱财救助了那位女子。

谁想这女子跟城外的强盗有勾结，见她一个大家小姐，护卫不多，又身带巨额银钱，不由起了歹心。将几人骗到城外一个偏僻的庄子后，伙同强盗对她们进行了洗劫。她身边的护卫和嬷嬷全部惨死当场，那些强盗见她貌美，欲对她不轨，幸好此时一位过路人出手相助，救下了她一命。

那人十分年轻，眉目凌厉又带着异样的风姿，尤其是那一双凤眼，媚得惊心动魄，眼角眉梢似乎都带着绯红。

然而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只有无尽的煞气与凶戾。他毫不留情的嘲笑着她的天真愚蠢，坦言是她害死了身边所有人，并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那满是尸体的庄子内，任由她自生自灭。

沈沐颜又伤心，又惊慌，然而她虽然柔弱，却并不软弱。哭了一丑，她默默找了一根结实的木棍，用那双从未干过重活的小手，一点一点，挖出了无数的坟墓，不但葬了跟随自己的身边人，甚至连那些强盗也一起埋葬了。

她整整挖了三天，饿了就在厨房里找吃的，渴了就喝井里的水，累了就席地而睡。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她只是觉得，这些人都是可怜人，无论生前如何，死后，总该有个归宿。

三天后，当那绯红眼的男人再次路过庄子时，被满地的坟墓震惊了。他本以为她只是个愚蠢无用的富家小姐，早已死在乌鸦和野兽的攻击中，却没想到，她居然给每一个人都做了坟墓。

不但如此，她甚至清洗了脸和手，找回了自己的行李，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和憔悴，但那双清如明镜的眸子，仍旧干净澄澈一如往昔。

再次见到他之后，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沈沐颜立刻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跟上了他，她毕竟只是个没出过门的少女，接下来要怎么走，往哪里走，完全没有概念。

她对他道谢，并认定他是个好人，无论男人如何嘲讽、吓唬，都死死跟着他不肯放手。男人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但并未拒绝她的跟随，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折辱她一番。

但沈沐颜自有一股天生的韧性，一旦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她一厢情愿的将对方所有的嘲讽理解为关心，并尽自己所能回报着自己的温柔。

男人故意在她面前杀人，她虽然怕得发抖，却从未退缩过半步，只是用那双含泪的澄澈眸子看着男人，告诉他生命宝贵，他不该如此。

男人冷笑着将她丢下，任由她被乞丐欺侮，被孩童戏耍，告诉她世人皆恶，无人值得活命。然而她眼中所见，却只有世人皆苦，能帮则帮。

她虽不谙世事，却从男人言行举止中，能猜到他身世必定十分孤苦坎坷，故而养成如此怪异暴戾的脾气，不由产生了几分怜意，对男人的种种过分举止愈加包容，极尽所能想温暖男人。

两人都想改变对方，这一来一回，纠纠缠缠，竟然一直纠缠到了江州沈沐颜的叔父家。而此时，沈沐颜一缕少女情思，早就缠到了这神秘男人的身上。她极力邀请男人跟随她一起回到叔父家，男人却告诉她，只要她选择回家，两人就要当作从未见过。

然而沈沐颜从来不是乖乖听话的人，她既要回家，也要带他回家，索性直接挂在男人身上，不准他离开，连拖带拽将他强行拉进了叔父家的大宅。

沈家见到失踪了半年的大小姐自然喜出望外，连带着对这位“小姐的救命恩人”也礼遇有加，男人被逼无奈，只得自称“南冥”，在沈府暂时住了下来。

虽然沈沐颜回来了，但失踪大半年，又是跟一位男子一起回来的，难免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语，清誉有损。沈家老爷本次安排沈沐颜到江州叔父家，本是为了她的婚事，但此事一出，婚事自然也泡汤了。

加上沈沐颜含羞带怯的不断暗示，虽然南冥身份不明，但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很快，沈老爷一家也到了江州，并正式对南冥提出了成亲的事。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南冥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并且不肯给出任何理由，直接离开了沈府。这无论对沈沐颜还是对沈府来说，都是莫大的羞辱，虽然对方是救命恩人，但在那个阶级分明的时代，沈家这种豪富之家肯将嫡亲小姐下嫁南冥这种毫无身份的江湖人，已经是莫大的恩惠，谁知对方居然不领情，拒绝了婚事！

沈老爷勃然大怒，想要下令抓捕这个不识好歹的江湖人，却在沈沐颜的极力劝阻下，不得不作罢。尽管几乎成为了沈府的笑话，年少的沈沐颜仍然努力微笑着，安抚着暴怒的父亲和家人。

她并非不伤心，只是即使这种时候，她仍然想着南冥。她想着，此事确实是自己太过一厢情愿，自己的父亲太过一厢情愿，没有问过南冥的意见。说不定对方已经能有了心上人，或在其他地方有了婚约，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被人强迫娶亲？他不但救了自己，甚至一路送自己回来，结果自己却用这种方式为难他，确实是太不应该了。

所以她将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只求父亲能够忘记这件事。那段日子，沈沐颜过得并不好，虽然是在江州，但沈家大小姐外出被强人掳劫坏了清誉，又被人拒婚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一时之间，她简直成了城内各家茶余饭后的笑柄。

回到江南后，为了暂避风头，沈家老爷不得不忍痛将心爱的女儿安置到郊外的庄子里，一住就是四年。这四年里，虽然也有一些人上门提亲，但大多是冲着沈家的家财去的，沈老爷疼爱女儿，不肯让她嫁到这种人家，她的婚事就这么耽误了下来。

而沈沐颜心里，那绯红眼男子的身影却始终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今生今生，再见到他的希望微乎其微，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日复一日的祈祷，祈祷神佛保佑他一生平安，幸福安康。

在那个神灵尚存的时代，诚心的供奉与祈祷总是能起到一些效果的。当远在西方的南冥与一个恶毒的诅咒擦身而过之时，他终于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身上的这层祝福。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四年前那个天真愚蠢的少女。他想起了当他拒绝了那可笑的婚事，转身走出门外之时，转角处少女的神情。

难看的很，明明是想哭，却偏偏要笑着，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感情，那感情让他觉得呼吸不畅，心里很不舒服。

女孩儿只是对他道歉，他既没回应，也没理会，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对他漫长的人生来说，这傻得可笑的少女只不过是大海中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沙砾，也许与其他沙砾有些不同，但归根结底，也不值得他多注意分毫。

只是不知为何，他人虽然走了，少女最后的眼神却始终无法忘记。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眼神里让人心碎的感情，叫做伤心。

从没人为他伤心过。

所以当他在遥远的西方察觉到自己身上那层薄薄的祝福，听到冥冥中少女为自己的祈祷时，他确实是有所触动的。

他是天地不容的悖逆之子，出生的瞬间就咒死了家族所有人，靠着死人的血和尸体的肉硬生生活了下来，后来被临近的异人家族当作最后的血脉收养，没多久，那个家族也遭了一场奇特的瘟疫，几乎死了个干净，从此再没人敢收养他。

人们怕他、厌恶他、将他视为洪水瘟疫，即使是后来遇到了影鬼的同伴，他也仅仅在陵姐身上感受过一丝温情。

他从没想过，会有一天，有一个女孩儿，能如此全心全意的想着他，甚至日夜为他祈福。

两个月后，南冥来到了沈沐颜隐居的郊外小院，少女身形纤弱，瘦得几乎认不出来。原本娇美的脸颊不再有昔日的圆润，两颊瘦的凹陷了下去，更显得一双大大的眼睛，格外空灵妖异。

她梳着简单的修发，手腕上带着佛珠，已经俨然是一副带发修行的模样。

那个时代，女子若是不出嫁，似乎也只有出家一条路可以走。

再见南冥，沈沐颜如在梦里。她已经下定决心，要随静心庵的师太修行，一世为家人和南冥祈福。却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再见到他一次。

她最后的心愿，已经满足了。却没想到，南冥突然提出娶她。

但这一次，却是沈沐颜拒绝了。她并不想利用南冥的同情心，而且她已经发过誓，要一生侍奉神佛。

南冥理解不了她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他只觉得被拒绝很不爽，觉得沈沐颜蠢的简直不可理喻。

但沈沐颜却只是笑着，用那种异常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就仿佛他是世间最好、最珍贵的宝物。他第一次发觉，这女孩儿虽然柔弱，却异乎寻常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