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望江楼,遇故人

一连两天,张简躺在床上休养生息,内伤倒是居然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手臂上的伤口太深,还难以痊愈,但下床走动已是无虞,甄瑶本就没有受什么伤,都是她在照料张简,陈老汉和陈大娘早午都会张罗些饭食送来,老妇人腿脚不方便,但甄瑶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也帮不了什么忙。

江州城里戒严,那城守军和衙役捕快四处搜捕与甄家相关的涉事者,在那场大火中奔逃的甄家仆从婢女,不少被缉捕归案,闹得是怨声载道,即便甄家犯了事不假,但又与这些下人何干?

中秋当日,数百个犯事家属们,围在官府外,要赎回自家亲人,但被御史台官署主簿带了五十名扈从,用棍棒轰走,还说谁敢聚众闹事,便与犯事者同罪。结果第二天,街上浩浩荡荡,联名请愿,要御史台给出一个说法,甄家在江州经营多年,在甄家当过杂工的人可不少。江州数万百姓,大多也是沾亲带故,便如扎根老树,地下错综复杂,甄家一倒,就像变了天一样,可乱世重典,岂是空谈,关系到谋逆罪名,没有连坐九族都是好的了,那御史台当下调令千名城守,镇压此变。

所以这两天,秋雨就不曾停过,便似城中人心,风雨飘摇,但是因为牵连的人太多,官府也没有太多精力放在搜捕上,所以张简他们所在的这个西城品巷小屋舍,到现在也还没有人来盘查过。

尽管陈老汉再三挽留,但张简和甄瑶还是决定连夜出城,江州毕竟是金陵王治下之地,如果真的要追查,再隐秘怕也藏不住,而且张简也不想连累他人,陈家老两口一番好心,不该再被牵累进来,这两天的时间,与甄瑶交谈,他也了解了许多此间之事。

甄瑶想杀凌远志,但凌远志又何尝不想杀人灭口?这般血海深仇,不死不休,除非是一方身死,否则便永不会消解。

只不过在出城前,甄瑶先去找了一个人。如果没有得到亲口证实,她实在不甘心,十多年的青梅竹马,她也曾想过,如果没有那道圣旨,或许有朝一日能够凤冠霞帔,相对红妆……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狠心?

望江楼,江州最大的酒楼,伫立于最繁华的府城阳道中心,上下三层,拔地数丈,平层曰‘金玉堂’,二层曰‘福禄堂’,顶层曰‘望江堂’,当朝御承光禄大夫曾书‘秦淮百帆,望江独楼’以赞其佳,从顶层望去,尽览江州地貌,正应了那望江之名。

张简坐在顶层望江堂临窗的位置,桌上是几道精美小食,他换了件常见的绫纹布衣,遮挡住了右臂上缠着的纱布,倒是成了个普通的少年郎,这衣服是陈大娘给的,本是陈家独子的衣物,张简与陈家独子年岁相仿,身材也差不多,穿着却也合身,他那件道袍太过显眼,在外游走,尤其是在江州游走,还是换下来好些。

甄瑶也是荆钗布裙,与张简对坐,在这人声鼎沸的望江楼,他二人倒并不起眼。

张简却忧心忡忡,他低声道:“甄姑娘,那慕容候是金陵世子,我们这么做,是不是……自投罗网?”

“若真的是自投罗网,我也认了,到时候你撇清干系,自己走掉便好。”甄瑶淡然说道。

“那怎么行……”张简摇着头,“我答应过甄大人要护你周全,待会儿要是有危险,我们一起拼杀出去!”

甄瑶想了很久,看着张简脸上严肃认真的模样,最终轻轻地‘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少女低着头,偶尔用筷子夹着东西,桌上的精美小食似乎并没有记忆中可口,这家酒楼,可是有着比‘飘香苑’更厉害的大厨,听说曾在宫里当过御膳火工,这望江楼之所以能名扬在外也与此有关,吃皇帝吃过的东西和口味,那不就是体验了当皇帝的感觉?这样的想法,当然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但多少有些关系,民以食为天,久而久之,声名传开,每个游历学子,文人骚客,只要来了江州,便会到这望江楼来饮酒作乐一番。

始终物景不同,再美味的东西,如今吃着也觉得味同嚼蜡。

张简也没什么胃口,目光一直在街面和楼道间逡巡,却没见到那个身影,出声问道:“甄姑娘,你真的确定他会来?”

放下筷子,甄瑶没有说话,脸上有些迷茫,说真话,她也没有把握,如今的他,似乎已经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张简也放下了筷子,却见他们桌前站了个人,一时愕了愕,是个型尚,大概刚高过桌面,肉墩儿似的,一颗小光头很是惹眼,这型尚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张简他们桌上的小食,口水哈喇的模样略有些滑稽。

张简也瞧了瞧桌面上的小食,把一份豆干和竹荪推到了型尚那边,面带微笑:“小师父,我们这桌上的素斋多,你要是想吃些,不用客气。”

型尚瞧了瞧张简,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道:“你不会问我问题吧。”

张简一时摸不着头脑:“我问你什么问题?”

“真不问?”

型尚见张简一摇头,立马就端起盘子,用手抓着那小食,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连筷子都省了,一盘鲜美竹荪,三两口就全部吞入腹中,最后还把盘子清了底,舔得光溜溜的,这吃法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最让张简吃惊的,那型尚吃完以后,居然又盯着另外几盘东西,看样子好像完全没有吃饱。

张简又把两盘素食推到那型尚面前,型尚也不客气,左右开弓,左手抓着一把豆干,往嘴里塞着,右手还端起盘子,往嘴里倒着玉米粒,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连一旁的甄瑶见到,也有些忍俊不禁。

吃完三盘,那型尚又直勾勾地盯着桌上唯一还剩下的盘子,一盘油焖肘子,张简愕了愕,问道:“这个你也能吃?”

型尚说道:“我和师父酒肉不忌,师父喜欢喝酒,我喜欢吃肉。”

张简瞪圆了眼,这算个什么和尚?

然后甄瑶把那盘肘子也推了过去,型尚抓起那肘子就是一顿啃,这型尚,大概只用了不到几个呼吸间,就把张简和甄瑶的餐食全都吃完了,吃完三素一荤,仿佛才心满意足,把肘子骨吐了出来,又舔了舔手上的酱汁,打了个饱嗝,摸了一下圆鼓鼓的肚子,对张简和甄瑶做了个合十:“我吃饱了。”

“佛生。”忽听一个声音喊着,“让你化缘,你又自己一个人吃了。”

张简听到这声音,略有些意外,回过头来,那楼中的折梯前站着一个大和尚,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太守府里先走一步的枯心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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