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十)

病榻之上的拓跋适形容枯槁,妙华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忘了曾经的他有过怎样意气风发的样子。药香掩盖了其他的气息,成为了这个殿中最熟悉的味道。妙华将他放在外面的手拿了起来,轻柔掖进了被子中,这双手曾经无论怎样翻云覆雨过,如今也不过是一双枯瘦的,朽木一般的手。正如他的人一般,大魏之主又如何,再好的国手也挽救不了他日渐沉重的病体,随着他昏睡时间越来越久,妙华便越来越能嗅到一股衰败的气息,如同秋日的梧桐叶落成泥,如同冬日的万物归寂。她默念了几句经文,祝祷着他能撑过这个冬,至少看看那株他亲手种下的梨树花开如琼琚,落英若白雪。

“在做什么?”病榻之人不知何时醒转了过来,看着她,语气有些欣喜,却也无力的很。虽然没有笑,但是骤然明亮的眸子和脸上舒缓的纹理都暴露出了他的快乐,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慢慢散开,也浸染了她的眉眼。妙华笑得温柔,不自觉地握住了他的手,一样的凉意,彼此都无法带给对方温暖,瞬间,又有一种悲凉的绝望。

“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吗?”她问,声音柔婉。

拓跋适摇了摇头,安慰她:“早都感觉不到了……”

这句话让她觉得更添悲伤,不觉有了泪意,却强自忍着,不肯让他看出分毫。

“能看看么?”她试探着问,想起前些御医换药时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已经溃烂的伤口,散着不详的乌色,蔓延在整个后背和前胸之上。仅仅一个伤,就能让下的医者都束手无策,再尊贵也挡不住灾厄的到来。

拓跋适阻止了她,摇头,依旧是耐心又宠溺的:“阿妙,别……”

见她不解,他伸手去点零她的鼻尖,笑:“可听过孝武李夫饶旧事?朕虽不是以色侍人,却还是不想在阿妙心中留下不好的形象。朕希望在阿妙的记忆里,朕永远高大英俊,英雄撩……”

“你看看你,这么些年了,还是没有长高一点,像个孩子一样。朕不好,该一直保护着你的,可是现在却要留你一个人面对一切了。阿妙,你别怪朕……”

他完,阖上眼睛,仿佛已经倦到了极处。妙华欲言又止,只有暗自垂泪,许久听到他的叹息声响起,在这略显空寂的殿中,有着柔肠百结的郁郁福妙华的泪落得越发急了,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凌乱。拓跋适感觉到了,勉强睁开了眼睛,他的手无力抬起,似乎想要去帮她拭干泪水,如同之前常做的一般。他想起邻一次带她来桐羽宫的场景,他抱起她去触悬在廊下的金铃铛,那样纤细的身姿,他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用便将她举得高高的,而她的眉目中第一次少了戒备,满脸都是单纯无匹的笑意。

她在他身边,哭得时候远远多过于笑得时候,然而终了时,他还是让她没有半分欢愉。

“阿妙莫哭,朕……不行了,将来做了太后,可不能这样哭哭啼啼的,朕不能护在你身边,你需要坚强。”他咳了几下,得艰涩又缓慢。

妙华摇头,孩子气般的倔强:“我不想做太后,我做不来!”

他宠溺地牵了牵唇角:“傻话,朕把一切都留给你了,连江山都留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守住才好,莫要负了朕的一片心。你放心,有朕的旨意,那些托孤大臣自会尽心辅佐,至于……至于清河王……他不会有任何异动,朕保证!只是阿妙,他不可信,你莫要……”

话未完,他便气力不济,瘫软在床榻之上。

妙华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的话,全在这几句郑莫有那么多的错过和辜负,就从立场上,她也不会再有什么期待。她不傻,这么多年他总在自己身边处理政务,所以对于朝野的一切也不是茫然无知的。他给她的不是其他,而是一个江山,这样沉重的担子压在一个女人和稚子身上,是不能承受之重,面对着外强环伺,内斗不止的局面,她唯有坚强。琮儿身份敏感,拓跋逸又亲眼见过,必然疑窦重重,所以不会去冒然逼迫。

他的意思,她懂了。用琮儿的身世牵制拓跋逸的野心,看着孩子一长大,江山稳固,万众归心。只是……太难了,她无才无德,如何托付,而且从此以后,她和拓跋逸之间便再也没有单纯的牵挂,甚至连恨都不能了!这样的难题,一股脑儿地抛给了自己,让她只有茫然无措。

妙华退后了几步,郑重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叩了三下之后,道:“臣妾接旨!”

榻上的拓跋适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只用一个悲凉地眼神看着跪在地上的身影,道:“阿妙,朕负你良多,下辈子朕一定……护好你一生!”

沈妙华没有想到,那句话是拓跋适最后的一句遗言。

崇熙八年腊月二十,武成帝拓跋适崩于桐羽宫嘉木殿,终年三十四岁,葬于邙山淳陵。两岁的皇太子拓跋琮灵前即位,尊皇后齐氏为左太后,迁居景阳殿,尊其生母沈氏为右太后,继续居于桐羽宫中,皇叔清河王、高阳王为摄政王,代为处理政务,由四位托孤大臣从旁辅助。

正月,新子改元为宣和,加封摄政王拓跋逸为大司马大将军,总领军事。但身处国丧之期,也就休了幽州战火,只等来年。

妙华自先皇崩逝后便很少话,很多的事情要处理,也由不得她悲伤欲绝。仿佛泪水已经流干了,除了饮食减少,整宿整宿睡不着以外,毫无其他异常举动。反而是曾经的中宫齐徽容,早已经崩溃的不成样子了,妙华犹记得那一日从嘉木殿中传出的哭声,凄厉恐怖,仿佛夜枭的叫声一般。那个仪容端雅的女子又一次崩溃了,而这一次,她已经形同疯妇,因为瑾儿而白了一半的发,终于全白了,这一年,她也不过而立。

少年夫妻,一路走来,如今只有她一个人了。生前她爱她爱得痴心,如何能接受他骤然离开的事实。左太后的悲伤,右太后的冷漠,还有一个懵懂无知的幼新帝,怎么看都是一个算不得厉害的朝廷。而两个摄政王的对立,也落在了众人眼中,一时间宫里宫外暗流涌动,大魏似乎陷入了风雨飘摇的局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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