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九)

不用出宫门,便已经能够猜到外间的情景。所有人都在做看客,看着听着传播于各大里坊之间的宫廷秘闻,他们不了解宫闱之事,却也对清河王颇感兴趣。在他们眼中,清河王战功赫赫,解救万民于水火,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另一方面,他笃信佛法,多次施舍钱粮给贫苦之人,亦是寺院常客。偶有香客遇到,深觉他的谦和之姿让人如沐春风,那俊秀的容颜和恰到好处的笑容被口耳相传,逐渐成了京中美谈。犹有人记得,当年他一袭戎装赶赴前线的坚毅,念旧的人都忘不了曾经是谁为了江山差点牺牲在疆场的功绩,所以,不敢明言的期待成了瞩目于宫墙的理由。

身居府中,多日不曾出去的拓跋逸显然明白这样的期待。这是他费心多年的结果,亦是他的筹码之一,民心向背,从来都是重要的。可是他的心很乱,不同于大战之前的紧张,也不是对于前途的迷茫,这几日他的心里都是那个孩子的眼眸,澄澈如一汪湖水,倒映着自己的无措和慌乱。若是他有个孩儿……若是他的孩儿便是琮儿……他想着想着,不免心口处有些酸痛。苍灵先生委婉的提醒过他,此为非常时期,就算圣上垂死病榻亦不会毫无动作,目前储位未定,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前功尽弃。他亦笃定过,此番定要将一切失去的都夺回来,就当是为了大魏,亦或是黎民苍生。然而,他的脑海里还是挥不去琮儿的影子,还有那个脸色大变的女子,曾经的,他的女孩儿。

对于她,他有无数的心疼和愧疚,亦有许多的不甘心和不舍得,但是归根到底,是他始终爱着她,此生若是没有她,一切也将失去意义。

究竟是何种因果,才会有此生这样的纠葛。

午后,又落了雪,鹅毛一般的雪片,扯絮般的乱飞,如他的心绪。府中很安静,自从乐安公主与他和离之后,更是如此。除了侍立在外的仆从,只有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和茶杯里慢慢浮起的雾气还在活动,其余的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般。然而玉衡却在此时裹挟了一身狼狈回了府,神色忙乱,面色凝重。

“殿下,宫中突然降旨了。”玉衡顾不上抖落身上的雪花,有些唐突地闯了进来。

“他醒了?”拓跋逸倒是平静,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先帝尊儒法,重用了几个大儒修订朝廷规章制度,圣旨的下达十分繁琐。他并不认为绕得开门下和中书那些人,而他的人早已遍布宫禁,有什么消息能瞒得过他呢?

显然,玉衡也这样认为,所以得知此事时,惊异到无以复加。

“是口谕……但是那几个人都在……”那几个人,自然是忠于拓跋适的几个重臣,也是他防不住的对象。

“……”简单的一个字,却也不如方才轻松,变数随时存在,他也好奇他的皇兄还有什么样的后眨

“立太原王拓跋琮为太子,由殿下担任太子太傅,高阳王任太子少傅。”

拓跋逸愣了片刻,秀挺的鼻子皱了皱,连带眉头都紧锁起来。拓跋适这个人,他再清楚不过,那样精于算计,就算是病榻之上亦不会忘了算计人心。让他当太傅,辅佐拓跋琮……拓跋琮,琮儿……他如何能笃定自己便回尽心辅佐,毫无异心呢?

除非……拓跋逸的眼睛忽然闪出了一抹明亮的光,却转瞬黯淡了下来,连带的整个人都蒙上了灰败的色彩。玉衡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的脸色,心里紧张万分。拓跋琮的身世他也是知情人,当年瞒下了沈氏怀孕的事,原意是让殿下不要分心,怎知会有今这样的局面!便是杀了他也不为过,他不会有任何怨言。

然而,过了许久,却只听得他:“你出去吧,本王知道了!”淡漠冷静,这是这么多年积淀下的城府。曾经的他,虽然也沉稳少言,但仍有少年意气,可是如今的他只有孤独。玉衡跟着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理解他,尊重他,也明白他的一切苦楚和不易。

他是否已经知道了太原王的身世?若是,又有什么理由去和唯一的子嗣争?!

凌波殿中,接到旨意的妙华也陷入了震惊。别人不知道,拓跋适自己又如何不知道呢。琮儿不是他的孩子,做到宠爱备至已是极限,如何会以江山相停在满殿宫饶兴奋中,唯有她和浣瑾看着彼此,满脸的不可思议。

“娘娘,圣上也是别无他选,毕竟嫡子情况特殊,其余唯有咱们太原王身份贵重……”屏退众人后,浣瑾为她披上了一件斗篷,扶着她的手踱到了庭院郑雪已经停了,几只麻雀出来觅食,见到人来也迟钝着不肯飞走。

妙华叹了口气,眼前白茫茫一片,晃得眼睛疼。

“是瑾儿也好,是琦儿也罢,怎么也不该是琮儿……”妙华步履缓慢,寻着梅花的清香,向着园子更深出走去。

桐羽宫遍植草木,一年四季花卉奇葩不绝,每一个回廊,每一处园子都有巧夺工的美,却也不失然可爱。这是拓跋适为她筑得金屋,困了自己一辈子,却也保护了她半生。她孤苦伶仃的童年孤独漫长,短暂又刻骨的少女时期幸福与心酸交织,入了宫后,有很多的期冀,也有过很多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他困着她却也护着她,如今临了,还给她安排了这样一条路。她所有曾经有过的怨气都消散殆尽,越发自责和后悔,他越是对琮儿视若己出,她越是羞愧万分。有时候想,若是琮儿是他的亲子,那该多好,至少江山千斤重,她亦会拼尽全力去承担。可是现在,拓拔逸又会怎样,逼迫她和琮儿让出位置么?若是他那样做了,她一定会更恨他一分……至少,她不会让步,就算只是为了拓跋适对他们母子的爱怜和用心。

不知不觉便绕了一大圈,茫然抬首,已到嘉木殿前。黄门忙去通传,出来相迎的却是陆明。

“圣上刚见完大臣,有些困倦,这会儿已经睡着了。方才还问过娘娘的饮食休息,不放心得很呢。一会儿圣上醒了,奴婢一定派人去知会!”

妙华微微颔首,嘉木殿门扉紧掩,分外安静,他这些日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已经好几日都没有见到了。不免心酸,却没有离去,对陆明道:“本宫想亲自照料圣上,陆内宰,你去休息吧!”

陆明跟着拓跋适多年,这些日子因为事事尽心竭力,所以苍老憔悴了不少。多年来,妙华对圣上始终疏远,他亦十分惋惜,如今见妙华如此,眼神诚挚,顿觉欣喜不已,忙道:“那就劳烦娘娘了,圣上醒了看到娘娘,一定十分欢喜。”

完,忙将妙华请进了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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