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寒尽春来
三月,东明城里城外,春花烂漫,柳絮纷飞。宛如一位矜持的贵族的少女,温柔,尊贵。
沧溟站在无名楼的顶楼,看着地下蝼蚁一般繁忙的众生,却多希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大人,”黑衣的随从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转身,“乐毅大人回来了。”
乐毅从楼梯口走了出来,黑衣随从自觉地退了下楼。
“大人,”乐毅抱拳致礼,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祭司大人醒了!”
“真的?”沧溟万年不变的冷脸瞬间崩塌,乐毅点头,“千真万确。”
沧溟更加手足无措了,揉搓着衣角走来走去,眼神却死死地朝着西北望去,恨不得立刻就回到山里去。
祭司大人,我,我终于能够见到醒着的你了。
当你祁长老将他救回时,他已昏迷十数天,奄奄一息,后来被人救醒,才知道是长老用祭司大人的血救了他。
然而他的体内余毒未清,每年都需要用祭司大人的血驱毒。年年受着祭司大人的恩情,却从未见过这位恩人,十五岁时,他终于当上了墨隐堂堂主,有资格见到大祭司了。却发现,那个救他的人,竟已躺在药缸中十年了。
也许是大人的血在起作用,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对那个流落在外十多年的亡国小公主,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他迷惑,却无法抗拒,直到她告诉他,她是明焰。
明焰,是祭司大人的妻子,西夜千年唯一的女帝,也是他灭族凶手的爱人。心情瞬间五味杂陈,说不出喜乐伤悲,道不明哀怒仇怨。只是忽然明白,那些感情,不是他的,而是那个人的。现在,他醒了,他是否,能够解脱了?
“公主对……应修寒大人,”沧溟停顿了一下,踟蹰着开口,“好吗?”
她曾经,为了迦叶,几次三番地抛下大人,现在,她会对他好吗?
“自然是不能再好了。”乐毅回想着明烟公主对祭司大人的态度,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简直,不像对姐夫,而像对丈夫。不过,更奇怪的还当属祭司大人,虽说他沉睡了十多年,但听说当年也是个痴情温雅,谨慎克制的人,怎么现在,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缠着自己的小姨子。
他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讲了出来,惹得沧溟忍不住问了句,“你说什么变了?”
“额,”乐毅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主子的事,哪容得他说这么多闲话,于是趁机转换话题,“我是说,公主殿下变了不少,越来越有公主的风范和担当了。”
是呀,因为她是明焰,再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农家小女孩了。沧溟说不准为什么心里有些痛惜,但他已不愿深究,只是对着乐毅吩咐道:“司景离这几天盯我们盯得有些紧,你找个机会,把那些诱饵丢出去,早些把这事给结了吧。”
两个月,该查的司景离应该也查得差不多了,墨隐堂他能查到,他就不信,碧家他能查不到。看来是,真的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敢出手上报。
也罢,就让他来逼一逼,彻底将这水,给搅浑。局势越乱,才越好做事。
鬿雀山,乐毅疯狂吐槽的那个人,此刻正不亦乐乎地拉着明焰,在雪地里下棋。
“修寒,我们回去吧。”明焰无奈地落下一颗子,继续锲而不舍地劝说应修寒回房休息。
“不要,你说好了每年冬天要去龙首山陪我下棋的,一次一百天,你食言了,整整二十一年,你失约了。”应修寒泫然欲泣,眸光闪烁,像个孩子似的观察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是我的错……”明焰羞愧地低下头,纤细的指尖反复地碾过掌心的黑子。不知如何答他,不知如何面对他,说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是过,不如不说,不如沉默。
应修寒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指,隔着棋盘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一起,放到唇边,呵气替她暖着,“今后,你不要食言了好不好?”
他的眼睛深黑幽邃,倒影出她的身影,却如此温暖,她忍不住说了声,“好。”
“阿焰,你真好。”他搂过她的脖颈,飞快地在她唇边点了一下。
温热的气息,一闪而过,让她甚至生出了些眷恋之感。
“我们回去吧,”应修寒目的达到,也不和她拗了,欢天喜地地绕过棋桌,挽着她往屋里走去。
山中的雪化得晚,地下还有些残雪,寒意仍盛,明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大氅,替应修寒裹上,他却推开她的手,拉过大氅,一起将两人紧紧裹在里面。
“这样不好走路了!”明焰又羞又怒,伸手去推应修寒,却被他紧紧搂住肩膀,他刚醒不久,身子虚,她也没敢用劲。
一阵风吹过,应修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明焰掩不住担心,停下来替他轻柔地拍着后背。
“没事了……”应修寒咳了几声,直起身来,心疼地将她的手拉回大氅里。
“还没事,都咳嗽了。”明焰温柔却不失严厉地威胁道,“今晚我让梨雪给你炖了些人参鸡汤,你必须给我一滴不剩,全部喝完!你看你,身子都虚成什么样了!”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应修寒眉眼俱笑,开心得像个孩子,似乎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这样就很好了,已经很好了。明焰转过头去,趁机擦掉眼中的泪水,只要他开心,就好了。至于他变成什么样,都好。只要他活着,不再恨她,就好。
明焰守着应修寒的第十天,应修寒醒了,十六年未见,迎接她的,是狠重的一巴掌。
从来没有人打过她,父皇没有,皇兄没有,迦叶没有,之前的应修寒,也没有。
而十六年之后再相见,应修寒打了她。他张口第一句话:“明焰,我恨你。”
他比任何人都更先认出她,只一眼,便认出了她。
她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没有关系,已经有太多人恨她了,不在乎这一个。但是当他说出那句话时,她痛得就要当场死去。
“对不起。”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安静地低下头,跪了下去。
她不奢求他的原谅,也不奢求任何人的原谅。她只是要赎罪,不管他们接受与否。人啊,向来只要内心顺畅了,好像一切就都过去了。她在心中嘲笑自己。
“你把我当做什么了,明焰!”应修寒更怒了,抓过身下的枕头,朝她扔了过来。
明焰不闪不避,任由枕头砸在面门上。应修寒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惊呆了,看着她开始泛青的额头,心中升起一丝无力感。
“你救我做什么呢?”他伸手捂住了脸,纤瘦的身躯仿佛要被锦被压塌。
“我欠你的。”明焰抬头,见他如此痛苦,恨不得杀了自己。
“哈哈哈哈,”应修寒忽然放肆地笑了,“你欠我的,哈哈哈哈,”他边笑边咳,咳出了血还不自知,“你欠我,你当然欠我,我为你出生入死,却换来什么?”
鲜血自嘴角蜿蜒而下,滴在雪白的衣衫上,红得扎眼。
“你要打要杀都行,我只求你别这样伤害自己。”明焰爬起来,掏出手帕想要替他擦掉血迹,却被他推开了。
“为了你,我伤害的自己还少吗?”应修寒嘲讽地笑了,“我用命,护着你,护着你的江山,你却,轻易地,将它们都给了迦叶。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笑中带泪,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我……”明焰张嘴想要辩驳,却说不出半个字。他没说错,他说的一点没错。她想要道歉,却嘴拙的发现,她会说的只是那三个字。
“明焰,我恨你。”
明焰瞳孔紧缩,站起身,退到床边三尺之外,听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整句话。
她的身子在抖,脸色也惨白,神情却依然镇定,“我知道的。”
应修寒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我的命来之不易,不能轻易就死。”自动忽视掉他的嘲讽,她走到桌边,放下一把雪亮的匕首,回头看他,“待我复仇成功,你就用它,亲手杀了我。”
他没有反应,只是看她,像在辨认真假。
明焰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踏出了房门。将要关门的瞬间,应修寒疯了一般地冲到桌前,抓起了匕首,一刀刺在了肩膀上,“你敢再走出去一步,我就刺在这儿。”他恶狠狠地拔出匕首,指向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眼睛却盯着她,不敢眨一下眼。
血流了一地,明焰冲到他面前,夺下匕首,惊慌失措地喊人,“来人啊,叫大夫,叫大夫!”
“不许喊……”应修寒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我就只想和你在一起。”
“想和我划清关系,没那么容易。”嘴角在流血,肩膀在流血,他却似乎不知疼痛,死死地箍着明焰,狂怒而焦躁的气息喷在明焰的脸上,“我都是骗你的,我怎么敢恨你呢?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可以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