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阿傍前世(下)
十九不知道,所谓国到底是人民的国,还是君主的国?而在这场博弈中,阿傍与徐铉所代表的臣子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国主重光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徐铉疾行赶回了洪州,原本南唐的都城金陵自李璟起就已迁都,为了表明臣服于宋的态度,李煜即位后就直接放弃了金陵古都,而改到洪州减去礼制,可这样谦卑的态度依然没有让北方那多疑善战的赵姓兄弟满意。
徐铉回城所见,城中的百姓安然富足的过了惯,即便自知大军已兵临城下,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家乡的想法,若是在江南还要逃,何处还可以再找到比这里还要好的一块福地呢?他很欣赏江南人民的安然态度,所以既然当政,就绝不能负了他们。他赶到大殿,身后同样尾随那名文质彬彬的书生,徐铉对着毫无斗志的君主劝说道:“我主,国家无望,不如弃权保城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投降?”国主难得精神地说话,狠狠地问徐铉。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是唯一的选择,连国主自己也知道,可是第一个说出这个话的人必然要付出代价,背负上卖国的骂名。
徐铉绝望地跪地,但是他必须要说:“我主啊,如今情势,只能投降。西边的吴国已经倾覆,难道南唐也要遭受一片涂炭吗?”这是撕心裂肺的叩问,是无望的呐喊。
“我便是亡国之君……”重光念叨着走下台阶:“爱卿啊,我便是亡国之君!”
“一姓之亡,总好过一族之亡。”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句话,是出自大臣徐铉身后那个默默无闻的书生,却道出了千百年来战争所指向的真谛。
重光颓唐地离开,是啊!总是要亡的。
众人都唏嘘地离开,这样的结果早就有所预料,大家只看这位国主的选择:是要他一个人被唾骂着偷生,换取江南百万人的性命,还是用百万人的性命去博他一个英勇忠烈的名声?
十九与阿傍目睹了全程,这样的选择,若是自己处在那个国主的位置上,肩负起一国的荣辱与百万人的性命,考虑到万世骂名亦或是名垂千古,又会怎么选择?
她不知道。
但是不管国主的选择如何,徐铉和书生的命运都不会变。他毕竟还是一国之主,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荣耀不会维持太久了,但是现下他还必须维持着表面的荣光。即便所有人都感激他们是第一个道破注定结局的人,但也无法改变他们叛国投敌的罪名。你看啊!人活着就是那么虚伪!
一纸诏书传下,徐铉与书生,他们的命运就此终结。国主判:二人叛国,斩头铡身,悬头于市曝晒终年。
做臣子,到底应该做到哪个份上?十九拉着阿傍,她无法去指责重光,但徐铉与书生也没有错,有些选择我们可以决定,但有些命运我们逃不了。
“我不怨,”阿傍拉开十九的手,“你放心吧!”
“好。”她只能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其实这件事本事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十九自己也不知道这浓厚的歉意到底从何而来,但绝对不仅仅是因着一个她有可能和重光前世相识的缘分。
只是十九忘了,最先负了这个国家的人,是她啊!
如今十九与阿傍即使痛心疾首也无力改变,他们只能静默地看着,等待死亡降临,然后去追寻阿傍那颗文弱却坚毅的头。
日头很烈,很多年没有这样朗照到刺人的日光了,本应该是阴云密布的穹苍,此刻却诡异地晴朗,让人摸不清天空的立场,它明明照耀的是巍巍江南的大地,却为北宋的铁蹄和着加油的声浪。这叛国投敌的太阳!
刺眼的一道光……锋利的大刀……血溅当场!
随着一根粗大的绳子在一个袒胸露背的男人手里慢慢往下拉,那颗还血淋淋滴着鲜血的头颅就缓缓地升上了竹竿顶端,一头本该文秀整洁的头发蓬松地散坠,血丝就顺着往下滴落。
一心寻头的二人却忘记了被按照规定拖走的尸身,会被弃到郊外的坟岗,由一张草席裹身。阿傍看着悬头,紧紧抓着十九的衣衫,即便头于身已经分离,即便时间已经过去长远,心痛还是会连着头脑中的神经,上面挂着的那个,是自己啊!
但是他们不能动,只能远远的望着,看那颗头最终是去向了哪里。
第二日国主就降了,重光是脱光了上身站上城墙的,不仅仅失去一个国主的威严,甚至是一个普通男人的自尊。他徒步走过大街的时候,那颗头就一直望着他,从近至远,将昨日那场杀戮讽刺得体无完肤。
太阳一如既往的炙热,夹道的百姓沉默地注视着中央的君王,就算他荒诞、无能、怯懦……但是这就是他们的王,他姓李,他曾经站在万人之上。没有辱骂,没有嘲笑,他们只是唏嘘罢了。
“若是大周后在世,南唐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路人耳语,重光听得到。
“若是她在,她可是才女啊!”
“对啊,若是她在……”
每个人都在怀念那个去世了二十年的女人,而这样的怀念,没有人可以沉得过中间屈辱的此人;这样的怀念,就是扎在心头的芒刺,疼痛之后带出的是更多的悔恨;这样的怀念……重光只能在心中默念:阿蔷,我错了!
皇城倾覆,但洪州安!江南安!
赵氏的兄弟把重光和他的美人一起绑到了开封,军队和平地进入洪州,可骚乱依然不可避免。
据说和大军一起进城的还有一头壮实的耕牛,那牛没有头,横冲直撞却目的明确地直奔市口而去,将已经悬了两日无人敢去收殓的头颅撞倒在地,咕噜噜滚落就镶在了宽大的牛颈上,而后,牛死了。
十九没有看到,她的眼神寻重光而去,见证了一场屈辱的投降。阿傍之后吵着要回地狱,只说是头找到了。
可十九不管怎么逼问阿傍,“头找到了?那在哪里。”
阿傍都不告诉她,只说:“在最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