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大哥泪眼婆娑地看着少卿,哽咽道:“少卿……”
少卿回望着他,竟是清浅一笑:“爹,不用担心我,离开唐门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少卿一直望着大哥携着怜儿的手离开唐门,才将手中的九毒银梭放下。
母亲的脸色难看至极,大声吩咐:“来人,将这个畜生押到刑房,好好教他规矩。
少卿毫无惧色地跟着侍从离开。
那次少卿被母亲罚的遍体鳞伤,关在地牢里整整一个月。那是母亲第一次责罚他。
我再次见到少卿时,他仍然站在月落阁的门墙外,那晚月色很好,少卿却没有抬头看天。
我看着他消瘦的失去血色的脸颊问道:“值得吗?”少卿低声回答:“他快乐就好。”接着转身离开。
望着他寂寥单薄的身影在澄澈的月光下渐行渐远,我忽然觉得他也许并不属于唐家,终有一天会离开。
少卿十八岁那年,母亲给他定了一门婚事,对方是慕容家的大小姐。江南慕容,蜀中唐门两大世家联姻,算的上是强强联合,母亲为此也算煞费苦心。少卿却极力反对,与母亲交涉不成直接离家出走。
这时少卿羽翼丰满,武功智慧皆属上乘,派去的几批追捕人马,都无功而返。母亲没有生气,反而得意的笑道:“堂堂的唐门少主,哪能那么容易被抓住!”
后来得知少卿追随容霖去了云州刺史府,并自降身份成为容府总管时,母亲就再也笑不出来,使出了杀手锏——派人将大哥抓回来。
少卿临走前已将大哥安排在隐蔽的地方。可再隐蔽,又怎么能避开母亲的耳目?命令下达的第二天,大哥就被捉回唐府。然后母亲立刻派人去云州。
我接到少卿被擒的消息,去了囚禁大哥的月落阁,大哥被关后终日酗酒,精神萎靡。我一把夺过他的酒坛摔碎在地,鄙夷地望着他,语言冰冷:“少卿马上就会被押解回来,知道他这次为什么会束手就擒吗?就因为你这个无用的父亲。就算你从没有理过他,从来没有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他还是不忍心让你在唐门受苦。这些年没有少卿暗中接济,你恐怕也撑不到现在吧!除了连累他你还能做什么?你根本不配有这样的儿子!”
大哥呆呆望着摔碎的酒坛,不发一言。
我愤然离开。
意外的是我那个一向生性胆小、怕血的大哥居然用碎片划破手腕自尽。他第一次主动反抗,是那样的毅然决然,不留余地,风格像极了母亲。
母亲看后骂了句:“没用的东西!”便不再言语。我想她一定是伤心的吧,否则不会在大哥的灵柩前默默坐了一夜。那是他们母子相处的最长一段时间。
少卿回到唐门,看到的是父亲的新坟。他身着素衣,跪在墓前,却没有眼泪。
母亲把少卿囚禁在唐门后山毒潭。可我却知道大哥的死,隔断了唐门对少卿最后的牵绊,母亲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留住少卿的了。
我没想到那个云州刺史容霖居然敢只身闯毒潭救人。莽撞的像个孩子,要不是我暗中相助,要不是母亲顾及唐门禁令不愿与朝廷有所牵扯,容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也许就是这份天真这份义无反顾,才让少卿毫不犹豫地服下了唐门剧毒——离殇。然后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没有人能抵抗离殇的毒性,他会回来求我的。”开始的时候母亲信心满满。
可半年过去了,少卿没有回来。
除夕那晚,母亲一夜没睡,望着唐家大门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因为我太娇惯卿儿了,才养成他执拗的性子?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解离殇之毒,坚持不了了,他就会回来。”口气已没有先前的笃定。
大哥去世,少卿离家,门主之位空悬。几位长老找到母亲商量继承人选。母亲冷笑道:“我还没死,唐门轮不到你们说了算!”
母亲在唐门虽然一言九鼎,但也不能只手遮天。
唐门人心浮动。
母亲这样拖沓下去,其实是在等待少卿回来。
少卿是唐家长子嫡孙,唐门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如果他真回到唐门,那我多年的心愿就会毁之一旦。
元宵节后,我瞒着母亲悄悄到了云州。
月明星稀,刺史府。
凉亭四围炉火正旺,容霖蹲在炉旁煎药,神色凝重。
少卿披着一件貂皮披风正在弹琴,琴音舒缓平静。一阵剧烈的咳嗽没让他把曲子弹完。
容霖立刻上前问道:“少卿你没事吧?”语气关切。
少卿回答:“没事,吃了药就会好。”容霖回去倒药,一会儿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在少卿身旁坐下,把药自己试过后,才一勺勺递到少卿嘴边,少卿安静的等着,一勺子递过来便微微的张嘴喝了。还没等把药吃完,一名侍从赶来:“大人,白大人有要事相商。”容霖气急败坏;“有什么要事,还不是找人给他那混账儿子赔命,不去。”倒是少卿好言相劝:“小容,公事为重。”容霖仍是坚持把药喂完,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少卿扶着石桌站起身来目送他。
等到容霖走远,少卿在也坚持不住,身体摇摇欲坠,我从树上跃下扶他坐下,看到少卿面色惨白,神情憔悴,完全没有昔日的风采。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脉象比我想象的还要紊乱,我思索良久还是无计可施,只能说:“跟我回去,离殇之毒只有母亲可解。你服用的那些药物根本无济于事。”
少卿抽回手腕,淡然一笑:“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小容绝望。”
“跟我回去,回到唐门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母亲最疼你,她一定会……”
“然后呢?”少卿打断我,“按照奶奶的安排放弃小容,娶一个我并不爱的女子,让世上再多一对怨偶?让爹娘的悲剧重演吗?四叔,我死都不会这样做的。”
他说的那样的坚决,我在想我当初的担心是不是有些多余,不由劝道:“少卿,你还年轻,来日方长。”
“四叔,我已经累了,不想在过那样的生活,那里是我的家,可是我却感觉不要一点温度。爹从不愿见我,娘亲看我的目光总是厌恶。每天面对是永远也完不成的课业,各种各样的毒物,人们躲的你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都说我聪慧过人,其实要论天赋谁跟谁能差多少?我不过是比别人用功罢了。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出类拔萃,卓尔不凡,爹娘就会喜欢我,所以我拼命的学,拼命的练,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不管我多优秀,多出色,都于事无补,爹爹依旧漠然,娘亲依然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少卿望着我温良一笑,“娘亲只有看到您时才会微笑,我曾以为她是喜欢您的。所以总是缠着您去见她。后来才知道不是,其实我还应该称呼您一声舅舅。”
(少卿是个心地单纯的好孩子,他以为娘亲喜欢四叔,就想尽办法让唐叶去看母亲。“四叔,我好累呀!您去帮我求求请。”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却不知道这正犯了唐老夫人的忌讳,哪一个养母会真心的希望自己带大的孩子与生母一方的人有过多的接触,更何况她们之间还隔着血债。如果不是为了少卿,唐叶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我心头一紧,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您对我用迷香那次,我一直用毒,迷香对我的功效不大。那天我本来睡着了,可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娘亲大笑,笑声凄厉,我担心娘亲出事,一下清醒过来。我站在窗外听到你们的谈话,明白了很多事。知道了爹爹为什么躲我,其实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不愿面对自己当年所犯下的罪孽。唐家毁了娘亲本该平淡幸福的一生,所以她恨唐家的一切,当然也不会爱我。”
这么多年,我一直害怕少卿知道这件事,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瞬时感到压在心头千斤巨石落地,一阵轻松,我终于可以和他坦诚相见;“既然你听到了,就应该知道,是我逼死了你的娘亲,所以你不可以死,我等你找我报仇。”
少卿摇头,“舅舅,您是我娘亲宁可舍弃生命都要保护的人,为你死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如果我找你报仇,她死不瞑目。娘亲生亦无欢,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我还记得那晚她打扮的很美丽,神情那么平和,笑的那样温柔,她第一次抱了我,叮嘱我说,‘卿儿,永远不要做你爹。’这是娘亲对我唯一的要求,我决不让她失望。”此刻少卿的眼中噙着泪花。让我想起那个我一直不愿承认的姐姐,有些悔恨,当年我为什么不肯叫她一声呢?哪怕只是敷衍一下也好。这样她是不是更能了无遗憾,念头一闪而过,我迅速回到正文:“那你奶奶呢?从你走后她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她一生最疼爱最器重的人是你,你就忍心让她失望?”
“奶奶爱的不是我,而是我能为她带来的向世人炫耀的资本。从小到大她在意的是我能不能成为合格的少主,至于我的喜怒哀乐她从不关心。我离开唐门,她最担忧的不是我的安危,而是谁来执掌唐门。奶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美玉就在身侧,她却只看到了我这颗顽石。她过于执着于血缘,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四叔你能够运筹帷幄,又懂得审时度势,果断坚韧,百折不摧。比我更适合做唐家掌门。更何况四叔苦心经营多年,又何必为我做嫁衣?”
我不由愕然,原来少卿一直懂我:“少卿,我……”
“四叔,您听我说完,”少卿摆手阻止我说下去,“刚才您也看到了,白家步步紧逼,我出去顶罪,才能帮小容化解这次危机。心头的血液还能救回阿青,小容当年对不起他,就当是我替他还了债。对四叔而言,我死了您就是唐家名正言顺的接班人,不会再有人因为我的身份质疑你的资格。一举三得,我也算是死得其所。四叔少卿要用唐门的一个秘密换您一句承诺。”
……
那晚我没有离去,藏身在刺史府的房檐上,遥望着凉亭的方向。容霖回来后少卿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真切。只看见容霖猛然站起身来,不住地摇头。少卿撑着起身,紧紧抓住容霖的双臂,任凭身体趔趄,也毫不放松,直到容霖点头。然后他们并坐在凉亭的廊子上,少卿的头斜靠在容霖的肩膀上,看着天边月色。夜凉如水,岁月静好。他们仿佛已经脱离尘世,唯有彼此。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凝固。
第二日,少卿被判剜心之刑。午时我挤在人群中犹豫是不是要将他救下。午时三刻,监斩官宣布行刑,我蒙面正欲上前,少卿朝我望了一眼,那一眼千言万语,万语千言,生生勒住了我的脚步。我本该转身离去,身体却犹如铅铸不能移动分毫,想紧闭双目,却早已睚眦欲裂。我眼睁睁地看着少卿的心脏被剜出,掏空心肺的痛楚袭来,泪水模糊了双目。可我仍看清了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她状若殷桃,在阳光的映衬下,鲜艳夺目,如同少卿的一生坦坦荡荡,一片赤诚。我无暇顾及容霖痛彻心扉的哭喊,更不理会众人的唏嘘,迅速离开刑场。我要兑现我对少卿的承诺,我不可以再让唐门有任何变数,白白辜负了少卿的牺牲。心中如沸,策马狂奔,我耳旁一直响起的不是呼呼的风声,而是少卿郑重的托付:“四叔,做一个好掌门吧!不要再让唐家冰冷的像个地狱。”
我回到唐门后马上着手布置一切,消息很快传到母亲耳边。一向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母亲,霎时面如死灰,昏厥过去。她清醒后把我找来。“你马上去云州把少卿的尸体带回来,他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见我恍若未闻,她又换了一种语气,““卿儿已经去了,他是你最疼的侄儿你怎么忍心让他飘荡在外,魂魄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