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茶馆偶遇

早早的便被刺目的光给晃醒了,睁眼之时,发现泽辰正端坐在一旁盯着我看,也不知他坐了多久,我慌忙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他见我醒了,便收回目光,道:“既是醒了便快些收拾一番。”

我不敢有怠慢,翻身起来洗漱了一番,他便带着我离开了客栈,一路南行。

以前习惯了昏昏暗暗的生活,我被人间这璀璨耀眼的日光晃的睁不开眼。突然日光被什么挡住了,我眯着眼,才看到头顶上泽辰的一只大手罩下来,捂住了我的眼睛,厉声说道:“你这一双眼睛不想要了?”

我这才发现,看久了日头,很是刺目,甚至都看不清东西了,过了许久才缓和过来。

这漫长的行程本弹指一挥间便可到了,泽辰非得拉着我走路,虽我这体力稍有不济,但风景倒是看得很过瘾,泽辰寻了处极僻静但风景秀丽的地方,他竟将自己的草庐也一并搬了过来,并且在草庐前面开垦了块土地专门用来种些花花草草,再往前挖了个鱼塘,荷叶田田,莲花开的煞是好看,不知何处弄来的鱼虾,悠闲地在池子里头游来游去。

本以为来了人间,过得是闲云野鹤般快活的日子,哪里料到此后,我除了浇花捣药,便又多了一个任务,喂鱼,我心中暗暗叹气,即便是离开了冥府,在人间依旧是逃不脱药童的身份。

待了没几日,泽辰又搬来一摞子书,大多是些史文,民间戏本子什么的,说是让我熟悉下这凡间的历史文化,我本就识字不多,他时常感叹我跟在他身边的一百多年里,竟然没学到分毫,我有些不服气,这还不是天天捣药除草分散了精力。

才看了一会儿,就已经头晕眼花,瞌睡连天了,这读书真真是件耗损体力的活儿!

其实这世间的事儿,我多少是知道一些么。

冥府觊觎我的恶鬼很多,但也有本性善良的。就比如我刚修成人形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姑娘,听她说起过一些。我天生能窥视往生之人的过去,那女子生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生的花容月貌,不仅长得美,还很有才华,虽然她从小就学习女戒,女红,接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但她偏偏喜欢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较一般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女子,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不乏权势贵族,然而她都看不上,到了桃李年华,依旧是待字闺中,直到她遇到了一个穷苦书生。

书生看上去文文弱弱,却很有抱负,吟诗作画也是样样精通,他们很快成为知己,然两人身世悬殊,只能私下书信往来,一来二去,竟然生出了情愫。男子在书信中表达了自己得思慕之情,这位小姐也很快有了回应,她便开始私下为他打点一切,向在朝为官的父亲举荐他,很快,他便有了机会,再加上自己确有真才实学,仕途一路顺畅,不多久,还来提了亲。这本可成就一段佳话,然而成亲之后,男子便开始三妻四妾,对这个小姐爱答不理,完全没了初遇时的惺惺相惜,夜夜留宿于烟花巷柳。

她心灰意冷地问他为何如此待她,他却说:“女子就应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而你,只会跟我谈经论道,不似我那些小妾们温婉可人,比烟花巷柳的女子都不及!”

这番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她心如刀绞,又恰逢他最宠爱的小妾为他添了个公子,她便更不受待见。

小公子满月酒宴,权贵士族纷纷来道贺,却不见大夫人,外人看来,大夫人三年未曾添一丁,以为她是嫉妒小妾,或是觉得惭愧没脸出来见人。

她远离喧嚣,独自坐在水阁之上,入秋,河风有些凉,一塘的荷叶早已枯败,院落中的桂花倒是开的很好,月光洒下来像是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真真是个花好月圆夜。

她秋水般的眼睛呆呆望着湖心,神情空空荡荡,她想起初次与他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也是丹桂飘香的秋天,她去求姻缘,他去求功名。下山的时候,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被困在同一处凉亭。上天注定他们的相遇,那时他虽穿的粗布衣衫,但一尘不染,眼神灵动,浑身散发着文儒之气,言谈举止不俗,且恭敬有礼,她一眼便相中了他。

最好的年华给了这个人,最真的一颗心也给了这个人,却换来了如此悲凉的结局,她却恨不起来。

她听到远处的声乐声停了,夜深了,宾客早已散尽,她站起身来准备回房歇息,小妾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一身华服,妆容精致,一双杏眼正望着她,嘴角讥笑,她今天十分得意,然而她还不满足,即便是添了小公子她仍旧是妾,仍旧要低人一等。

那位姑娘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一直含着一种悲伤的笑意,或许是嘲笑自己得软弱,或许是感叹命运的不公,她的尸体在次日清晨被过路的丫鬟发现,丫鬟口里喊的是:“大夫人跳河自尽了!”

说来也是讽刺,在彼岸花海他们又再次相遇了,原来,她去世不久,男子家道中落,因为得罪了权贵被害得家破人亡,小妾们被卖去做了奴隶,而他因为不能接受事实悬梁自尽了。此时忏悔以晚,她只希望从此陌路,下一世不再相遇!

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想起这段往事,许是最近戏本子看的有些多,大多是些爱而不得的故事,这一摞子书里能看的进去的也就这些了,喝了口凉茶,忍不住感叹了句:“这世间多痴情女子负心汉啊!”

面前的泽辰突然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茶水冒着热气,是刚烧开不久的,本来还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我被烫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见他脸色铁青,来不及擦拭面前那幅被水染的丹青,将我面前一摞书搬走,严肃道:“以后这种戏本子不准再看了!”

我哑然看着他的身影走远了才回了一个“哦”字。

我深觉得自己并非读书的料,一连看了四五天的经文,已经到了一看到文字便想吐的地步,泽辰每每见我抓耳挠腮的模样,连连摇头,终于恨铁不成钢地也将那些书本撤走了。

又几日,泽辰要下山卖草药,我实在想不通,他作为一个受人尊崇的神君却过得像个凡人一样,这莫不是体验生活,然而得知他要下山,我心里还是十分欢喜的,立刻提出同行,未想到他却不允许。

等他走远了,我顺着他下山的路偷偷跟了过去,自从血河里被恶鬼重伤之后,我失了修为,跟普通人没有两样,才走了没几里路便累的气喘吁吁,我又不大识路,只能嗅着泽辰神君的味道一路紧随其后。

可惜集市上各种味道混杂,我被熟悉的酒香吸引了过去。

自从上回喝了梅子酒,我便对那个味道念念不忘,知道人间买东西都得用那亮晶晶的银子,出门前便偷拿了些,实在佩服我的机智,我便欢欢喜喜得换了两壶酒。

正准备离开,却听到旁边茶馆里围了好些人。我忍不住凑了上去,见台上一个白胡子老头正有板有眼得说着书,时而说边疆战事,时而说市井八卦,时而说道奇闻异事,时而又说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听得人拍案叫好,啧啧称奇,此时又开始说起鬼神传说。

那老头说的故事竟比戏本子里的还要有趣,只见老头饮了一口酒,带着微醺的语气开始娓娓道来。

相传,海上有三座仙山,蓬莱,瀛洲,方丈,山中有仙人居住,相传始皇帝第二次出巡,曾纵情浓览,只见山川被一团仙气包围,云海之间,若隐若现,且耳中有瀑布流水声,仙鹤鸣唱声,如此仙境奇观,让人不禁心驰神往。

每座仙山不仅有仙人居住,还有长生不老药,始皇帝得知,大喜,派童男童女数千人随徐福出海求药,但都空手而归,原来海中有大姣鱼阻拦,一船的弓箭手齐发也伤不到它分毫。因徐福迟迟求不到仙药,连年航海,耗费巨大,始皇帝震怒,召他回朝,他担心遭受重谴,他便扬帆东渡一去不归,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其实,这仙山之下,有鲛人居住,为鲛人族。

鲛人族世代守护仙山,鲛人滴泪成珠,鲛油万年不熄,织出的鲛绡沾水不湿,每每有行船的人试图登山,他们便放出大姣鱼,千百年来,没有人能活着进山。

老头突然停了下来,饮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台下听客意犹未尽,憋得脸通红,聚精会神等着他继续道来。

“但是”,他顿了顿,看着台下伸长了脖子的众人,笑了笑,接着道:“有位女子有幸进了山。却不是蓬莱,不是瀛洲,也不是方丈山。”听客此时深情复杂,凝神屏息,手里的茶杯都不舍得放下生怕错过一处细节。

老头道:“海上实则有五座仙山,另两座是岱峪,员峤。五座仙山山根并不相连,员峤山早不知何时飘向了何处,而岱峪被另外三座仙山环绕,因而鲜有人看到。相传岱峪住了位神君,喜爱清静从不与其他三座仙山的人有往来。再说回徐福一行人准备逃命,船上一女子,心系家中父母,不想东渡,但自知归乡无望,心如死灰,纵身一跃,跳入海中。海神不收她,她在海中漂泊,却不知不觉飘到了岱峪,被那位神君所救。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女子在山中住了几日,这人间都过去数载了,她思慕神君,便断了离开的念头,一直侍奉在侧。又过了数十载,女子暮年老矣,没过多久就病死了,神君悲怆之下将山沉了,此后也销声匿迹。”

故事至此,听客纷纷扼腕叹息,有的甚至掩面而泣,人群中有个毛头小子却突然拍着桌子狂笑不已,明明是个悲伤的故事,却能把人听笑,说书的老头气的眼睛的都直了,听客们也都看向他,指责少年的不是。

我扭头看向那少年,一身紫色绸缎,若流水般顺滑的黑发软软搭在额前,鼻梁秀挺,皮肤竟比女人还白皙,是个俊俏的少年,可惜看似有眼疾,一只眼睛被黑布包裹着,另一只却如乌木般黑亮。腰间别着把匕首,匕首上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璀璨夺目,他正懒懒地端起一碗茶水,一饮而尽,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你说的倒像你曾亲眼看到过一般,都是胡言乱语,简直要笑死人了!”

说书的老头看样子已是年到花甲,听到少年口出狂言,气的眼睛瞪得浑圆,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呼呼的喘着粗气,沟壑纵横的脸憋得通红,我看他那副样子,心肝乱颤,真担心他会一口气上不来,然而老头身体着实硬朗,他中气十足地啐了一口,骂道:“无知小儿,口出狂言,老朽虽谈不上事事通晓,但也看过无数奇闻异事,我有一物从不轻易示人,既然你不信我,那我就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

说着,老头脖子上取下一个饰物,是块发着幽幽蓝光类似于玉片的物什。听客们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去瞧,突然有人喊到:“这……这莫不是鲛人身上的鳞片吧?”我瞬间被激起了兴趣。

老头一阵得意,回道:“果然有慧眼识珠的人!这正是鲛人的鳞片,这是老朽祖上传下来的珍宝!你们再猜猜我多大年纪。”

有人说六十,有人说五十,老头摆摆手,笑道:“老朽今年九十有三,多亏了这鲛人的鳞片,此物可是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人群中又发出一阵惊叹。

我偷偷看向少年,他瞥了一眼那东西,两眼发亮,我看也觉得是这个媳玩意儿,然而那少年佯装镇定,声音明显失了几分力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此时却无人再理会他了,他不屑地切了一声,伸手从桌抓了把瓜子揣进兜里,趁四下无人注意,索性端起碟子将剩下的都倒进了兜里,我觉得此人很有趣,遂偷偷跟着他一同出了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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