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入人间

在阴冷晦暗的冥府,没有四季交替,没有太阳东升西落,有的只是忘川水千年如一日地流淌。

日子仿佛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

大概躺了数月有余,总算是到了拆纱布的时候,我的手脚也渐渐恢复如常,伤口用了药,已经愈合,几乎没有留下太多的疤痕,唯独手腕处,被咬得深可见骨,留了些疤,看着有些狰狞。

我倒无所谓,这些年也是伤习惯了,所幸伤的不是脸。

泽辰则用晒干了干花以及草藤为我编织了个手串,戴在手上正好可以挡住伤疤,别致得很。

这数月以来,大概是有生之年最难熬却又最惬意的日子,每日他喂我喝药吃粥,待指甲长了还细心为我修剪指甲,将我昔日对他的怨气都给冲淡了。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诚不欺我!

本想着趁机多多享受一段时日也是好的,可泽辰是个活了上万年的神君,我那点小心思自然瞒不住。

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好在是逃过了一顿责罚,泽辰也是只字未提,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只是提醒我以后不准再靠近血河一步。

受了一次教训,即便是我有心要逃,恐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我本就修为尚浅,此行落了个修为殆尽的结果,没直接往生已是上天垂怜了。

哎,可惜好不容易积攒了数百年得修为,如今毁于一旦,真是呜呼哀哉!

但我很快便释怀了,身边有个数万年修为的神君,我从此讨好着他,哪天高兴了随便渡我三五百年的修为,也并非不能。

我日日这么盼着,得心应手地做着他的奴婢。

一日,草庐里来了位客人,这是我来草庐这么久头一次看到除了神君之外的人,此人一身青衣,正气凌人,大概也是位神君。

只是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异,初见我时甚至惊地变了脸色。

不知是惊讶在这死气沉沉的冥府居然有个活生生的小姑娘,还是惊讶一向不近女色的神君为何在草庐里养了个姑娘。

总之他神色颇复杂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便轻轻叹了口气,去了帘子后面,他这一声叹息,让我有些不安,素闻神仙们都有摸骨看相的本事,这意味深长的叹息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虽我没了修为,但灵虫的天性,耳聪目明,我便扒着墙角,侧着耳朵去听二人的谈话,听到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叙着旧事,甚是无聊,听着听着,我竟寻周公去了。

待醒来的时候,青衣神君早走了,我身上却披着件斗篷,看着有些眼熟,我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正待起身。

却撞到了个坚硬的东西,抬头一瞧,泽辰正捂着下巴,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我顿时从地上爬起来,吓得脸色铁青,可别触怒了他。

“你这么怕我?”他沉沉的声音响起。

我倒不是怕他,只是想起伤好之前我那样骂他,他依旧不辞辛苦地照顾我,若是他忽然想起这件事,要同我算算旧账,我这心里甚是不安呐,再者我这心里还惦记着他能赏我三五百年的修为,可不能功亏一篑。

他那双眼睛,最擅长洞人心悉,我只得拍了拍方才躲在地上抹了些灰的裙摆,又将身上的斗篷往他手里一送,不卑不亢地回道:“我为何要怕你。”

泽辰愣了一下,似乎还勾了勾嘴角,*地将我手中的斗篷接过去,往自己身上一披。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我暗自舒了口气,听他说道:“如今你伤已经痊愈,可还要跑?”

果然是笑里藏刀,他这是要同我算总账了,我嘿嘿一笑,将整张脸都笑僵了,颔首做好表情,睁圆了眼睛看着他,诚恳道:“自是不敢了!”

我对自己的反应很是满意,深知他最吃这套,果不其然,他嘴角的笑意不减,反倒更深了,他抬手,放到我脑袋上空,忽然顿了一下,移到我肩膀,拍了拍,立刻又恢复往日的严肃模样,真真是个喜怒无常的神君。

他轻轻咳了一声,道:“人间是个好地方,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前往。”

我以为自己梦还未醒,撩开袖子狠狠在小臂上掐了一把,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诚然我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真真是喜极而泣,他怎的突然转了性子,我蹦到他跟前,将脸上的眼泪鼻涕都蹭到他袖子上,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前仇旧恨,顺了好久的气才问出口:“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泽辰终于没崩住,笑出了声,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但他素来最注重仪表,也就昙花一现的功夫,他收敛了笑意,皱了皱眉,将手从我脸上抽了出来,我却不肯松开他的手,生怕这真的只是场梦。

他无奈,只得任由我抱着,道:“自然是真的,但……”

他这但字将我吓出一身冷汗,眼巴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去了人间你事事得听我安排,否则我便将你扔回此处,叫恶鬼吃了也好,毒虫猛兽啃了也罢,从此不再管你!”

他的话说的很是决断,不叫人留一丝余地,然而我想都没想便回了个好字。

让我一人留在冥府,我宁可生生世世待在他的身边!

他说道:“你且收拾收拾,七日后,乃是人间的中元节,鬼门大开,我带你离开这里,你须得记着,去了凡间,就不必再称我为神君,你我都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总算放了心,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这七日要比往常都过得慢些,倒像是七年那般漫长。

七日后,正是中元节,这日,鬼门大开,鬼魂纷纷被放出去享受祭祀贡品,河灯顺着水流飘入忘川,连绵一片,寄入了人们对逝者的相思。

此前我都躲在彼岸花海的最深处,还未见过如此盛况,这一日,整个冥府都变得明亮起来,冥火四处飞舞,鬼影憧憧,有些骇人。

今日,血河之下的恶鬼也似乎平静了许多,泽辰身上没带一件行李,他挥了挥衣袖,身后的草庐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拎着行李,如今没了灵力,我竟然连几件行李都提不动了,泽辰颇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挥了挥袖子,将我的行李一并装了进去,我忍不住低头去瞧,他这袖子到底能装多少东西。

泽辰的手却突然放到我腰上,在我耳边嘱咐道:“闭上眼睛!”

我乖乖闭上眼睛,身子突然悬空,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地狱恶鬼们骇人的*声,那种声音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我梦里,我在脑海里回顾着一幕幕曾经被恶鬼追逐的画面,好几次死里逃生,而如今终于可以逃出生天了,心中真是五味繁杂。

泽辰身上淡淡的苏合香让我内心缓缓变得平静,不知过了多久,恶鬼撕心裂肺的声音渐渐远了不见了,代替的是略微有些嘈杂的人声,我闻到了人间的烟火味儿。

“可以睁眼了。”泽辰的声音很温柔。

我缓缓睁开眼睛,头顶是一棵花开得正繁盛的合欢树,花香浓郁四溢,再看周围,河滩边聚集着许多人,他们捧着自己亲手折的河灯,平缓的湖水中漂浮着千姿百态的河灯,顺流而下,光映粼流,而天河之上流光溢彩,星河摇曳,已分不清是否是这千万河灯的倒影。

这副场景简直如同幻境,我曾不止一次梦到过凡间的景象,我对人间的印象大多是过路的鬼魂同我讲述的,然而我梦里见到的光景竟然不及眼前一半美,实在让人着迷。

河堤之上,人声鼎沸,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实在是热闹的很,泽辰却拉着我顺着河堤朝岸上走去,晚市依旧很热闹,卖冥器的,卖瓜果,卖油饼的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我简直看得眼花缭乱。

此街名为长安街,他拉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实在是因为他穿着打扮以及那张脸过分惹眼,路人时而打量我们一番。

行人大概会觉得怪异,一个白衣俊郎的相公,后面牵着个小姑娘,小姑娘又梳了个丫鬟头,头上简单的别着根簪花,行色匆匆,一定心想这莫不是哪家的公子拉着丫鬟私奔,丫鬟双眉修长如画,眼睛明亮如星,面容又生的好看,铁定是私奔了。

我脑补出了一本话本子,实在觉得有趣,脚步没跟上,险些被他拉得一个趔趄。

路过一个摊子,小贩许是将我们当做了什么富贵人家,迎面热情地要推荐自己的东西,然而泽辰视若无睹,此时我脚跟子有些发软,实在是走不动了,小贩瞅准了时机,拉住泽辰的衣袖,谄笑道:“公子,这是我自家酿的梅子酒,要不要来一壶,喝一口鬼神不侵。”

说着给我倒了一杯,笑嘻嘻道:“先尝后买。”

我从来没吃过凡间的东西,梅子酒清香四溢,酒*人,忍不住抿了一口,辛辣之中带着丝丝的酸甜,立刻在口中四溢开来,果然香醇可口,忍不住一饮而尽,比露珠花蜜口感还要好,我看了看泽辰的脸,讪讪开口:“我饿了,能给我买一壶么?”

泽辰无奈摇摇头,自是一副不屑的模样,可我分明见他喉结处一动,果然他还是掏出了叫银子的东西买了一壶,揣进了自己兜里,道:“待到了住处再给你。”

他话音刚落我肚子便叫嚣着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那小贩立马又是眼睛一亮,道:“姑娘这是饿了?我家得馆子离这里不远,顺着这条路几百米便到了,您拿着我这里买的梅子酒去,还能给您打折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瞬间走不动道了,满脸期待地看向泽辰,他不甚在意地抿了抿嘴巴,自然知道拗不过我,便默许了。

我从未吃过凡间的东西,做虫子的时候吃过顶顶好的东西便是清晨的第一滴晨露了。

泽辰这个人一向小气的很,点了一份冷碟,一盘花生米,一盘绿油油的青菜和一尾铺满葱花的鲤鱼,然而让我没料到的竟然出乎意料地合我胃口。

小厮客气的很,见我们已经拎了一壶青梅酒便又送了一瓶,我便放肆的边喝酒边吃菜,风卷残云般吃空了面前的盘子,酒足饭饱随着泽辰离开了酒馆,这青梅酒喝的时候只觉得甘醇可口,哪晓得后劲十足,一路走的跌跌撞撞。

入子时,夜色渐浓,繁星没入厚厚的云层,皓月得以重返人间,此时长安街上早没了刚才的热闹,子夜过后,家家户户闭门歇息,唯独门口一堆堆烟灰和贡品供夜行的百鬼享用。

本来我们要去阑山,可惜我那会儿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依稀记得泽辰脸色不大好,在我耳边重重叹了口气,我清醒过来之时,清寒的银辉透过幔帐投进来,我半梦半醒之中拉开了一条缝隙往外瞧,泽辰一手撑着脑袋坐在椅子上闭目睡着了,我怔了怔,他眉目清俊,以前在草庐的时候,总觉得他虽长得好看,但总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即便是现在睡着了,那眉头处总是拧成一条线,然而他如此静谧的一张脸真是看不够呐。

酒劲儿还未消退,竟然又生出了一点醉意,脸有些发烫,我这人一喝酒便会浑身发红,一张脸烧地像冬日里的暖阳,怎的已经退烧的脸又烧了起来。

我缓缓放下幔帐,躺了回去,闭上眼睛,竟回忆起在冥府的点点滴滴。

那时单纯的很分不清善恶,好几次险些被恶鬼捉了去,一日,我正憩在一株开得正好的生石花上,遥见一个白衣男子正朝自己走来,看不清脸,但闻到了他身上活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苏合香,我惊讶于了无生机的冥府竟然有活人。

我正纳闷儿的时候一张网却劈头罩了下来,用枯叶草编织的网袋本身就渗透着毒液,毒液沾染到身上如同被利刃刺穿了皮肤一般,疼的几乎要昏厥过去,我这才恍然大悟,活人和死人一样可怕,拼命挣扎反抗,强烈的求生意志支撑着我。

此时毒液入体,虚弱地只得用牙齿疯狂撕扯着网袋,嘴角刮出一道道血痕,好不容易咬出了一道口子,又折了一对翅膀,这才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几乎是爬回了花海,我又徒手硬生生刨出了一个深坑,每刨一下,浑身犹如被钝器反复切割一般,疼得我大滴大滴得掉眼泪,我凭着意志挪动身体,一寸一寸爬入洞中,冰冷的洞壁,寒意侵入肌理,那几个月浑浑噩噩地靠着露水慢慢活了过来。

想到此处,我恨不得给外头熟睡的人儿来一刀,然而每每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只能告诉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毕竟他可是神君,我等小妖恐怕还没出手便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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