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探望皇后

张老三见宋远知进门,忙从座位上站起来给她行礼,却被宋远知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使不得使不得,宋某一介布衣,与张师傅本是平等的,怎受得起张师傅这样的大礼?今天是大年初一,张师傅一大早就过来拜年,想来是惦念着宋某一人寂寞,这样的心意,宋某实在是感激涕零,但是这礼,我却是万万受不得的。若真论起来,您是长辈,也该我给您行礼才对。”

她扶着张老三在座位上坐下,目光却被一旁硕大的青花瓷瓶吸引住了,即便口子封的严严实实的,以她的嗅觉也不难闻出来,里面是酒。她心中暗叹,这个张老三,倒惯会投人所好。

“宋先生哪里的话,先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若不是先生自己拒绝了,那满朝的官职还不是任先生挑选?”

鸢儿进来给二人倒茶,恰在此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张老三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连忙尴尬地笑了笑,又说道:“小老儿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若是说的话先生不爱听,先生可以直说。但是小老儿也不傻,昨天夜里,是先生出言救了小老儿一命,小老儿心里头清楚得很,想了一夜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先生才好,听说先生喜欢美酒,这是家里的婆娘自己酿的梅子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请先生尝个鲜,还望先生笑纳。

身处高位者,被下面的人探知到自己的喜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随之而来的便是投其所好,索贿受贿,钱权交易,误国误民。

宋远知的笑容变得有些冷冽:“张师傅言重了,师傅心灵手巧,做的烟花好看,宋某真心夸赞一句,并不是有意救您,师傅不必放在心上,何况,当今皇上并非暴戾无情之人,即便您好心办了坏事,皇上也会体念着您的忠君爱国之心,不会见罪与您,又何来的救命一说?”

张老三哆嗦着赔笑道:“是是是,是小老儿糊涂了,不过这梅子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当是小老儿的一点心意,先生您就——”

“夫人的手确实是巧,可惜宋某怕是没什么福气品尝。对不起,请恕宋某不能收。”宋远知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今日我若收下了这酒,明日便不得不收下那些绸缎字画,后日便可能是黄金万两,此风一长,我便不得不违背本心,收钱办事,扰乱朝纲,为祸社稷,遗臭万年!这样的罪过,宋某担不起,师傅更担不起,还请师傅见谅。”

张老三脸涨得通红:“这,这……老头儿我没想这么多,不过是一坛酒,竟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实在是……惭愧惭愧。”

宋远知见张老三已经跳进了她的坑里,乱了阵脚,毫不犹豫地便补了一刀:“张师傅,这救你的人,你以为你明白,但是这害你的人,你又可曾明白?”

“害我的人?”张老三惊呼道,“谁要害我?”

宋远知笑得有些诡异:“张师傅,皇后卧病,是昨天的事吗,不是,皇后娘娘这些年一入冬就身子不爽,连宫宴都不能参加,她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参与观礼了,这个你不知道吗?”

“我……我知道。”张老三怔怔地答道。

“那么,你今年又为何要做这龙凤呈祥,刻意提起皇上的伤心之事?金龙金凤为何不是一起出现,而是金龙眼睁睁地看着金凤消散,你这是做何居心?皇上宽和,皇后仁慈,难道这就是你们可以藐视天威的理由?”旁人或许不会联想那么多,但宋远知头上顶着中华上下五千年,熟读南平前后三朝历史,对于重要事件的时间点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只有她知道,周冉意快要死了,所以昨晚那个烟花,看得最受刺激的其实是她。可她却不能表现出来,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心实意地去夸赞那个烟花做得好。

即便她知道这不能怪张老三,但恨极了的时候,她还是很想扑上去,咬他一口,再晃晃他脑袋里的水,看看有没有声响。

张老三低头皱眉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是……是吕直,是吕直那个王八蛋,是他一直在暗示我今年不光要讨好皇上,更要讨好皇后娘娘,讨好皇后娘娘就是在讨皇上欢心,所以我才选了龙凤呈祥,可是真的做起来,我才发现,龙凤要一起出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要用到的火药量十分可观,稍有不慎,可能会炸了整个摘星楼!所以我只好让它们一个个出来,那孙子还一直在我旁边说没关系的,这种事情不就是讨个彩头,做的好看就行了_,他一定是嫉妒我每年可以为皇上献礼,所以找了个套儿给我钻呢!”

“张师傅明白就好,只可惜,明年的礼花怕是要换人做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哼,那孙子敢这样阴我,我非叫他好看!”他说着便撸起了袖子捏紧了拳头,他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自然是气得不轻,若不是还顾及着宋远知的面子,此刻怕是已经冲回去要打人了。

“张师傅稍安勿躁,您现在回去揍他一顿,解气是解气了,但他哪里肯罢休?到时候闹到皇上的耳朵里,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宋远知安抚道。

“管他好看不好看,我连这饭碗都保不住了,还要这个脸面做什么?”他越想越气,嗓门也越来越大,颇有鱼死网破之势。

“您年纪大了,论打架,您也未必打得过他呀。”宋远知无奈地摁住了他挥舞的胳膊,示意屋内下人退出去,把门带上,“俗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既有这样的耐心和心机来暗算于你,你就不怕将他逼急了,不光让你丢了饭碗,还会连累你的家人和名声?”

张老三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只能气鼓鼓地说道:“请先生教我!”

“张师傅,您除了做烟花爆竹,可还会做别的?比如说……火器?”她突然勾唇笑道,笑得有些森然,一双眼睛乌油油的,像两颗漆黑如墨的黑曜石,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刺得张老三怒意全消,只怔怔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一件秋衣湿了干,干了湿,仿佛没有尽头。

下午她便递了折子,恳请进宫探望皇后娘娘,皇上自然二话不说便批了。其实他早已赐了她黄金腰牌,允准她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奈何她做事一板一眼惯了,除却皇上传召或者是急事,否则一定要递上折子,写明入宫时间,地点,所为何事,大概待多久,恳请皇上批准。皇上每每看到她那规规矩矩的小楷,总是无奈地摇摇头,随手便勾了放一边。

进瑶光殿的时候,皇上正在喂周冉意喝药,周冉意依靠在他的怀里,满心满眼的都是爱意,每喝一口药都要抬头看一眼他,嘴角弯起,每一个弧度都写着爱。

宋远知不由得别开了眼。

她不得不承认,她羡慕,更嫉妒,嫉妒得发狂。

初次见周冉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败了。周冉意比书上描写的,比她想象的,更漂亮,真的像是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她精致,秀美,端庄,大气,一举一动都娴雅端方,一言一行都温柔婉约,更何况她还精通诗词歌赋,犹善琵琶,能做霓裳羽衣曲。即便她现在病重,形容枯槁,依然难掩她的眉目如画,容色倾城。跟她一比,宋远知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丑小鸭,永远变不成白天鹅的丑小鸭。

她想起皇上留下来的那些诗作。南平国灭之前,他多作宫闱诗,其中至少有一半是为周冉意而作,文采风流,举世无双。她就是被他的这些诗偷走了心,像是疯了一般,想看看能被这样的人放在心上的周冉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她看到了,也死心了,争不过,就不争了,她一向想得透彻。

“宋远知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上前几步,跪下说道。

“平身。”皇上听到声音,把手里的药碗递给一旁的宫人,看了宋远知一眼,对周冉意温声道:“朕晚上再来看你。”

周冉意点点头,坐起身子目送他出门,才对宋远知说:“先生,快坐。”

宋远知示意鸢儿将手中的锦盒打开,道:“这是上次西征得来的千年紫参,我已经问过太医院了,说是对娘娘的病有好处,所以远知特来进献给娘娘。”

“谢谢你,先生。”周冉意即便是在病中,依然竭力挺直着脊背,脸上的笑容也是恰到好处:“你公务繁忙,还总是记着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你还这样费心为我去找药,让我实在是无以为报。”

她心疼地看着宋远知:“我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瘦,皮肤也是白白净净的,在边关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吧。你是女孩子,其实不必这样拼命的,军中将士这么多,何苦让你去拼杀受伤?”

宋远知鼻子一酸,口中却依然说道:“远知是为国尽忠,抛头颅撒热血,死而后已,不论男女,都是一样的。”

“莹琇,去把本宫新得的玉女桃花粉拿过来。”周冉意笑着对宋远知解释道:“这个是江南新进贡的香粉,说是敷了以后能让皮肤光洁白皙,恍若初生,你拿去试试吧。”

宋远知打心底里对于这些可能含了大量铅的化妆品不敢恭维,这也是她穿越过来之后一直以男装示人的一个原因。奈何皇后赏赐,她哪敢推辞,最多带回去束之高阁也就罢了,当即又跪下谢了恩。

周冉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听闻昨夜的烟花很好看呢,可惜我睡得早,竟是错过了。你和我讲讲吧。”

宋远知略去了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细节,只着重讲了龙凤的形状和动态,恨不得将昨夜那样绚丽的烟花整个照搬过来。

“听起来确实很不错。皇上和我说,可以把烟花画下来送给我,我没有答应,我说我又不是看不了了,错过这一个,我还可以看明年的呀,他即便画功再好,画下来也成死物了,那还有什么意趣?”她玉面含嗔,似喜似悲,看得宋远知眼圈渐渐地红了。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周冉意没有明年了。可她什么也不能说,还得装出觉得周冉意这番话很有意思的样子。她第一次觉得,能预知别人的命运,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

“娘娘说的是,烟花这种东西,必得亲临现场去看,那才有意思。所以远知恳请娘娘,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也都在恳请娘娘,企盼娘娘尽快好起来,和我们共看这盛世烟花。”

“我明白,即便是为了怀璟,为了明生,我也会好起来的。”

柳怀璟是当今皇上的名讳,而柳明生就是他们的儿子了,现年不过三岁,正好是宋远知晴空一声霹雳掉在天璇殿顶,把天璇殿砸出一个大窟窿的那天出生的。

宋远知很难不怀疑,柳怀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自己信赖有加的。嫡长子降世,天降神人匡扶社稷,自然是天大的祥瑞了。至于把穹顶砸出一个大窟窿这种事情,自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然而一年后,周冉意再次怀孕,不足三月即小产,她的身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垮掉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让她差一点点就救不回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丈夫和孩子,她也不会缠绵病榻这么多年,一直摒着这一口气不肯咽下。

如果周冉意知道就在这一年,她的丈夫移情别恋,她的长子也因故夭折的话……

这个女子的命,也委实太苦了些。若真到了那一天,也许死亡对于她来说,反倒是种解脱。

宋远知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了起来,每喘一口气都扯得生疼。

她觉得她不能再这么冷眼旁观下去了,她得为她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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