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家烟火
看烟花最好的地方便是宫中最高的摘星楼,地处皇宫西北角,高八层,六角形,香楠为底,饰以金漆,每层楼都有一面巨大的五彩琉璃瓦墙,雕栏画栋金碧辉煌,此刻每层的飞檐下都挂满了大红的福禄灯笼,随风摇曳煞是喜庆。站在最高层的凉亭上,众人便可以俯瞰整个皇宫,甚至大半个京城,所以历年来,阖宫上下便都在这里观赏烟花。
皇上自顾自地坐着步辇走在前头,宋远知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人一路行来默然无话,幸好有爆竹声遮掩,倒也不算尴尬。
除夕的夜晚还是相当寒冷的,饶是她惯于习武强身,乍地从温暖如春的天璇殿里出来,也不由得被猎猎朔风吹得打了一个哆嗦。她缩了缩脖子,狠狠地吐出一口白气,继而又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地继续跟着他走。
未几,皇上抬了抬手,示意队伍慢些走,等着宋远知跟上来。他倚在步辇的靠背上,转头低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脚伤犯了?”
“多谢皇上关心,远知无碍。”宋远知有些诧异地回道。她的脚在上次西征的时候中了一刀,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所以落下了病根,每逢刮风下雨便会隐隐作痛。但这件事情,她从来没有和皇上提过。不过想想也不稀奇,他贵为皇帝,想知道臣下的任何事情,不都是易如反掌?想到这里,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如今南平国富民强,百姓安乐,宋先生虽一向提倡节俭,但也不必这般委屈自己,也有失我南平国的颜面,高公公,再去传个步辇来。”他笑着吩咐。
“不必劳烦了,摘星楼不远,远知又是习武之人,若是坐着步辇去,只怕更惹人笑话。”她摇头反对道。
“我南平国的宫城里,我看谁敢笑话你?”他嗤笑一声,朝宋远知伸出手,问道:“要么,你上来?”
宋远知的脸嗵地一下就红了,还好夜色深重看不见,她急急地退了两步,避过皇上的手,憋了半天才讷讷地道:“这……这不合规矩……请皇上三思……”
今夜的皇帝,实在是太过反常,让她觉得三分诧异,三份惊喜,三分慌乱,更有一分隐痛。
她能怎么办呢?也许明天他酒醒了,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也许他记起今夜的荒诞,只会觉得难堪,反倒更加疏远她。但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将错就错,任凭事态的发展,所以她只能退缩,不让事态发展到他们都不可控的地步去。
“好吧。”他想了想,竟直接从步辇上一跃而下,把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朕坐了一天有些乏了,下来活动活动,你们跪着做什么?”他扬了扬手,又转身看向宋远知,将手中的暖炉递给她:“走吧。”
暖炉套着金丝绒套,温暖而柔软,里面的银丝碳安静地燃烧着,让宋远知有一种错觉,仿佛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让她在朔风里被吹得快失去知觉的双手乃至全身都渐渐活了过来。她僵立了一瞬,抬手示意宫人们起身跟上,自己也小跑几步追了上去。
摘星楼上早已人头攒动,笑语盈盈,一走到楼顶,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郁的脂粉香,见皇上过来,众人忙齐齐跪下行礼。宋远知紧跟在身后,见状忙也退了一步跟着行礼。
他与周冉意是少年结发,两人伉俪情深,恩爱缱绻,所以这么多年,他的后宫极少有别的女子出现,此时此刻能够陪侍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容妃和一个湘嫔,还有就是宋远知了。再有就是一干侍卫太监侍女了,能有幸到摘星楼来观赏烟花,他们自然是极其欣喜的,即便是当着皇上的面,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相视而笑。
皇上环顾了一圈,也不计较他们的小动作,只笑道:“都起来吧。”
“停!”子时一到,便有太监扯长了嗓子喊道,一时其他的烟花便都停了下来,只有远处百姓家的爆竹声还依稀可闻。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越众而出,道:“奴才张老三,今日请呈龙凤呈祥一封,恭祝皇上和皇后娘娘洪福齐天,恩爱不移,请皇上品阅!”
一名锦衣侍卫手执火把,走上对面的高台,点燃了引线。那烟花看起来四四方方,平平无奇,可等到引线烧完,众人才发觉它的神奇之处。
只听晴空一声呼啸,一束拳头大的明黄色火团高高地窜到了空中,“嗵”地一声炸裂开来,化作霞光万点,渐渐地,又聚拢起来,显出一个曼妙的金色身形,先是躯干,再是头尾,继而生出双翼,它瞠目耸冠,凌空展翅,纤长的羽翼穿云而过,摇曳千里,盘桓舞动,分明是一只纯金的凤凰。
“什么味道,像是……牡丹花香?”鼻子最灵的湘嫔率先问道。
“凤凰牡丹,确实是能工巧思,张师傅有心了。”可能是因为周冉意卧病的缘故,他看起来兴致不太高,只是见大家高兴,不忍扫了他们的兴,只装作很喜欢的样子,点头称赞道。
“呀!”金凤忽地一低头,呼啸着向摘星楼飞来,吓得湘嫔惊呼一声,躲到了皇上的身后。
快要接近摘星楼时,金凤又猛地抬头,贴着廊柱直直地飞了上去,双翼大张,覆盖了整片天空。
“湘儿不怕。”皇上反应过来,好笑地点了点缩在他身后的湘嫔的鼻子,“都这么大人了,还这么胆小可怎么行?”
湘嫔嘟了嘟嘴,顺势往他怀里一靠,嗔道:“有皇上保护臣妾,臣妾便不害怕了。”
金凤的光芒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消失在沉沉夜色里,就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里,一条金龙迎空而起,比方才的金凤还要大上数倍,鳞片爪子皆备,翻飞驰骋,倏忽间就是几万里。
众人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空中烟花燃放的“哔剥”声,连倚在皇上怀里的湘嫔也不安地收敛了笑容。金凤消散,金龙才出,这算是哪门子的龙凤呈祥?若在平时,看烟花不过是图一喜庆,众人最多也就是一笑置之罢了。但现在皇后卧病,皇上为此愁眉不展,这封烟花,算是正正撞在了锋刃上。
张老三早退出了人群躲在暗处擦汗,烟花是早已制好的,龙凤呈祥的寓意本也是极好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后娘娘不能前来观赏烟花,让这一出精心准备的表演成了笑话。可眼看着时间也到了,他上哪去换一个同等规格的烟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当他看到皇上的神色淡了下来的时候,他的心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冷汗涔涔而下,浸透了整件冬衣。
“去年的凌霜红梅好看是好看,到底是静物,不如这金龙金凤活灵活现,倒真像是活了千万年的神物降世,福泽庇佑皇上和各位娘娘呢。皇后娘娘虽不能亲自前来观赏,但想必也能感受到张师傅的心意,龙凤呈祥,千岁万年,娘娘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很欢喜。”宋远知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金龙遨游,突然回头对皇上说道,像是真的觉得这封烟花好看,由衷地称赞着。
“先生说的是呢,更难得的是这牡丹花香,不仅掩盖了烟花本身的硝烟气,更符合皇后娘娘的尊贵身份,当真是奇思妙想,技艺无双呢,不知张师傅是怎么做到的?”这句是倚在皇上怀里的湘嫔说的。
张老三忙急步上前跪下回道:“回皇上,回娘娘,这里用的是小老儿婆娘自己做的牡丹香粉,味道清香扑鼻,可以放好几年不会腐坏,她听说小老儿今年做的是龙凤呈祥,便让小老儿把这香粉做进烟花里,正如娘娘所言,不仅闻着味道好,更是小老儿婆娘对皇后娘娘的一番敬重之心,企盼皇后娘娘凤体早日无恙!”
“张师傅的心意,朕会替你转达的。”皇上松开怀里的湘嫔,抬手让他起来,一边道:“赏!”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再接话,只有张老三仍跪在那里谢恩。
“朕去……瞧瞧皇后,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吧。”他最后看了一眼宋远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宋远知起来的时候,仍觉得头痛万分,她昨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了,洗漱完躺在床上却依然觉得心绪难平,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便觉得外面的天光已经慢慢地亮了起来,晃得她眼皮发虚,哪里还能睡得着?丫环小萍踮着脚走进来,想要把窗前专门用来遮光的一层厚重的粗布帘子放下来,却不料因为心中紧张,动作没控制好,帘子“哗”地一声落下来,已经把宋远知吵醒了。
丫环们昨天夜里也是玩得疯了,小萍直到宋远知就寝后才想起来要把帘子放下,但是又怕吵到她,只好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想着在日头升起来之前把帘子放下来便好了,谁知一觉便睡到这个时辰,手脚又这样不知轻重,竟生生扰了她的清梦。她吓得跪伏在地,抖似筛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X!”宋远知被这个声音吓得一下子坐起身来,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低低地骂了句脏话。
小萍抖得更厉害了,她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早就习惯了先生脱口而出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话,一般来讲,这意味着先生的心情非常不好,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宋远知盘腿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眼睛才慢慢地睁开来,见到跪在床前的是小萍,嘴角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她有心要在府里头立立规矩,正好有人撞在了这个枪口上,偏偏这个人又是个惯犯,她自然是不想手软的,奈何今天是大年初一,即便她杀了这个人的心都有,此刻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哑声道:“叫鸢儿过来。”
鸢儿是这些丫环的头儿,年纪轻轻却老成持重,办事相当地周正妥帖,很得宋远知的喜欢。
小萍听到这话脸色煞白,但是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去找鸢儿了。
鸢儿正在查看朝中官员送来的礼单,一见到她哭丧着脸进来,就大致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只好丢下手里的一堆事情,起身去见宋远知。
宋远知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穿越过来已经三年了,她还是不习惯别人服侍她穿衣,都是自己穿好等着别人给她梳头,没办法,衣服她可以学着穿,梳发髻这个技能她却没有点满,学了几个月都无法见人,后来就只好放弃了。
鸢儿示意小萍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熟练地拿起梳子给宋远知梳头,一面低声道:“有个人,已经在外面等候先生多时了,先生要不要见见?”
宋远知眼睛转了转,问道:“张师傅?”
鸢儿点点头。
“自然是要见的。”她扯唇笑了笑,又问道:“今年收获怎么样?”
鸢儿利落地将手中的头发盘了上去,一面回道:“今年送礼的人倒是比去年多了不少,送的礼物也越发贵重了,什么七彩夜明珠、赤海珊瑚、纯色琉璃碗、吴方平的画,送什么的有。”
“嗯。”宋远知困得不行,又把眼睛闭上了,“老规矩,把送的礼单全记下来,东西全都退回去。还有,皇后病重,让他们有精力多弄些好的药材送进宫去。
“……算了,昨夜的事情一闹,怕是现在各位大人都已经收到风声了,不用我做这个好人。”她想了想,突然又摇头。
她纤长的眼睫猛地一动,露出一双冰冷而又炽烈的眼睛,明亮而澄净,哪里还有刚才的萎靡模样?
赤金发簪穿过金冠固定住,赭红长袍鲜亮明丽,衬得她越发贵气逼人,不可直视。她起身,低声道:“走吧。”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不小心又见到了跪在门口的小萍,嘴角又抽了一下,歪头对鸢儿说道:“按规矩来,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知会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