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绷带
别离总是难舍难分,在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里的餐厅里,雷诺萨家的二少爷点出了平生最难消化的午市套餐。
他的考量非常简单粗暴,只有分量大,才能和她多消磨一些时间。
心情欠佳的玛缇亚斯根本没有胃口,但他还是抓着番茄牛肉法棍张口就咬,特大杯的鲜榨橙汁摆在手边,只喝了一半,他已经不能去看它,因为一看就想吐。
“天哪,你胃口真好。”
连松雨把餐巾纸递上去,让他擦一擦嘴角的酱汁。玛缇亚斯把纸巾抓在手里,他的视线依然绕在她脸上,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苦兮兮的落难公主经过他一天半的照料,这张脸又恢复到从前的神采了,他这么瞧着,不由得露出笑意来。
“你今年还会再来马德里吗?”
“肯定不会。”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玛缇亚斯的身体摇了一下。
“你,你不要这么绝对,十一月还有委拉斯奎兹的私展,一共五十人的名单,我可以把你放上去。到时候你也不要费事去住酒店了,就住在我家好了,离美术馆很近的,走过去都要不了十分钟!”
“感谢你的好意,我今年无论如何都没有远途旅行计划了。”
连松雨如实回答,她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那样对恩人太不真诚。更何况,她哪能住在他家呢,岂非要让那护弟狂魔附体的大哥七窍生烟,在她的海鲜饭里下老鼠药。嗯,那真是万万使不得的。
“你是在怕荣先生继续找你麻烦吗?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连松雨缓缓地摇头。
“我知道他不会再找麻烦。昨天已经给我发了道歉短信,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觉得这大约都是你的功劳吧?”
男孩尴尬的眼神飘向别处,他显然陷入了回忆中,其实他也没啥功劳,只不过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你误会了,我无功不受禄。你应该知道荣先生是......是讲道理的人。”
玛缇亚斯放下法棍,他胡乱地用纸巾擦过嘴,然后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张叠成方格的纸来。他的身子很急切地向前倾,假如再多倾一些角度,差不多就能趴在桌子上了。
“这是我家地址和电话号码,你收好。”
连松雨默默接过来,在重压之下把纸摊开当场过目,那是玛缇亚斯一笔一划的字迹,规整地写着自己一长串的完整全名,还有地处尊贵赛拉诺大街的家庭住址。年轻秀气的继承人紧张地看着她,希望她赶快把这矜贵的联络方式收进口袋。
西班牙的预备物理学家苗子目光如炬,姿势紧绷,似乎她再不照办,他就要当场哭给她看。
连松雨看看那沉甸甸的含金量极高的纸张,再看看玛缇亚斯,郑重其事地把它重新叠好,放进钱夹里。
“得空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
“谢谢!我等着!”
玛缇亚斯没计较她模棱两可的遣词,甜甜地对她笑开了。他没有主动索要回信的地址,他知道如果对方真的想要再做联络,一定会主动给他的。
他已经走出了大胆的第一步,他就等着人家接球了。
玛缇亚斯抱着这一线希望,绞着手指,步履凝滞,如此这般一直等到送连松雨去安检通道。
他满心的期待换来了最令人失望的结局,东方美人在通道口和他拥抱告别,亲完了左颊再亲右颊,说尽了一切感谢和后会有期的官方辞令,依然没有任何实质表示。
玛缇亚斯自然不肯轻易松手,她也无法轻易挣开他,虽然他看起来是个抡不起斧子来的弱质男孩,但人家毕竟有着祖传的XY染色体,某些天赋上的差距着实难以逾越。
“我要进去了。”
“其实时间还早,我们不如去喝一杯咖啡......”
“实在抱歉,我确实也喝不下了,午饭还没消化。”
“哦!那你需要买胃药吗?我知道药店在哪里,我带你去......”
这道别仪式变得越来越伤感,战线越拖越长,就连安检通道边站着的大叔都不禁动容了。
“这位先生!你们还进去吗?!都挡着后面的队伍了!”
玛缇亚斯冷冷看了大叔一眼,他阴狠的眼神哗地甩过去,让对方突然噤了声。
“玛缇,我真的要走了。”
“你会写明信片给我的吧?”
“我会。”
“今年圣诞节我能收到吗?”
玛缇亚斯的拥抱比刚才更紧,他在和大叔暗暗较劲,她用力地拍拍他的背。
“放心,一定能。”
能不能的暂且不表,对于连松雨来说,她怀疑自己对马德里已经生出魔障来,再次故地重游怕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进通道,他在外面捂着心口,踮着脚尖,怨恨这只得这一米八三的身高,再也不能多出几公分来了。
她分明只是回国,他却觉得是战乱时期的永世分离,难过地直想死。大叔惋惜地看着这捶詾顿足的后生,依稀又闻到了年少时纯情的味道。
上了飞机,连松雨立刻按平了座椅,蒙上眼罩倒头就睡。她得感谢荣立诚那一巴掌打得很讨巧,没能在她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他折磨人的水准高超,见好就收的本事也不逊色。
被侯爵家的死孩子威胁恐吓,荣立诚知道自己必须得放低姿态,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否则,小玛缇亚斯是真的会下狠手的。
连松雨明白他根本不可能是讲道理的男人,那道歉短信究竟有几分诚意,尚有待考证。荣立诚到底是在什么境况下码的字,她简直不敢想了。
飞机在黑云里穿梭,连松雨在梦境里被荣立诚架在火上烤得里嫩外焦,当空姐唤醒她时,居然还差一个小时就要降落了。舷窗外的黎明之光代表希望,代表重生,但她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整个航程除了偶尔喝几口矿泉水,她成功地把所有的饭点跳了过去。
连松雨饿得前胸贴后背,系紧了安全带,木然地在座椅上坐直了,机身渐渐飞低的过程里,她猛烈地感受到了轮毂着陆的安心。这位年轻又热情洋溢的机长,技术到家,差点把她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可是尽管身体被安全带勒得发痛,她依然快要感动哭了。
怀着劫后余生的心情捂住眼睛,整整九天,终于又回了家。有惊无险,出入平安,要懂得感恩,实在不敢再奢求什么了。
拖着行李慢慢地朝外走,连松雨看到了通道栏杆外堆满的欢腾笑脸,她低下头回避那些喜从中来的家属们,知道熙熙攘攘的队伍里头不会有他。
连修然是临时通知她,自己不能来接机的。接到他电话时,她还在巴拉哈斯机场的休息室里坐着。
因为时差的关系,他那里是深夜。连修然的声音显得很低,冷淡且没有生机,干巴巴地像个机器人似的念着稿子。他讲话一向有条理,更是不愿啰啰嗦嗦说废话,然而,不过短短两分钟的对话时间里,他竟说了三遍对不起。
只是不能来接机,他却可以把气氛营造得凝重深沉,让她冷汗直冒,犹如置身于葬礼现场。
“没事,真的没事。我坐出租车回来就好。”
“对不起。”
连修然蹲在地上,残破的食指在滴血,血珠混入淌了一地的水渍里,立刻绽开了粉色的晕雾。他很佩服自己临危不乱的作风,都到了这份上,依然神志清明,记得明天要去接机的重大任务。
他闭上眼睛听她的声音。虽然背景音嘈杂,那声音仍是容易辨别的。他直勾勾地看着地板上脏兮兮的照片,浑身都在发抖。连修然突然不希望妻子回家来,因为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她。
“先说到这里吧,我得挂电话了。”
“等一下!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没有。你为什么这样想?”
“那个,你的声音......不太对头。连修然,你在哭吗?”
他没有哭,他才不会哭。
连修然震动的瞳孔左右乱移,像受了极大的惊吓,愣了两三秒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张照片上。她穿着宽大男式衬衫的样子娇艳又邪恶,和电话里关怀的温柔女声对不上号。
“......大概是通话线路不好,你听错了。”
“那就好,那就好......等你办完事,我们晚上在家里见面吧。”
“嗯,好的。”
“修然。”
“嗯?”
“我想你。”
娓娓的,淡淡的甜蜜,从话筒里传出来。
在那不够温馨的休息室里,连松雨抱着手机说着暖暖的情话。在这冰冷黑暗的大房子里,他的脚心能触到碎玻璃渣,不觉得疼,也不觉硌得慌。
连修然眨了两下眼睛。这一次,那种难以掩藏的情绪终于渀涌而出,断了线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下去,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这么能哭。不管是成年以前还是以后,他哭过的次数五根指头都数的过来。
它们和严苛的家庭教师没关系,亦和跆拳道训练时受的伤无关。
他懦弱的眼泪,只为一个人而流。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痴恋,从小到大,他一个人默默回味,不敢轻易让她看到。
连修然垂着头作深呼吸,他试图调整情绪,却在崩溃的泣声里宣告失败。那一句“我也想你”,他是死都说不出来的。
此时此刻,他不仅患了急性失语症,他的感情洁癖也突然上线了。她怎么还能说得出这三个字呢?白天黑夜忙着和旧情人缠绵的她,不可能得空想念他。
连再见都没敢说,连修然直接关了机。他把手机扔到一旁,用疼痛难忍的手去抹脸上的泪痕。那张清白的俊脸,被指尖的血污染脏,表情比食人部落的族长还要森冷。
连修然僵直如雕像一样瞪着前方的虚无,在神志茫然之际,落地窗外突然爆起了绚烂的光华,江面上的烟花点亮房间里的死气沉沉,他抬头看着那一束更比一束高的火树银花,膝盖向前一动,重重地磕倒在地。
机场里,连松雨拖着行李穿过欢声笑语的人群,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四处张望,因为她相信他的承诺。
这么多年来,连修然都不会搞那一套欲擒故纵的惊喜,他言必有信,玩不来恶质的情调和小心眼。
她是如此信任自己的判断,全然没在意不远处的那一抹修长身影。
成功地从昨夜的修罗场里杀出一条血路后,重生的连修然在机场耐心等了一个小时,他不紧不慢,终于在那人头攒动的国际到达处锁定了目标。
黑色巴宝莉风衣,衬衫布裤和帆布鞋,一顶渔夫帽遮住半张脸,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几乎要和背景的广告牌混为一体。
她没认出他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不仅不该穿成这模样,他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的步子,连修然将金丝边眼镜摘下来放进风衣侧袋里。以匀速平稳的步幅向前移动,无声无息,像肯尼亚马赛玛拉平原上狩猎的雄狮,他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已经十拿九稳。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在这样人来人往的热闹诚对她做出这亲密的举动。
高大沉默的风衣怪人伸出手卷住连松雨毫无防备的身子,再猛地一拽,将她禁锢在臂弯里。没有那副碍事眼镜的打扰,他不再犹豫,直接偏过头狠狠压上她错愕的红唇。
那是堪比教科书级别的热吻,力度强烈,气息滚烫,他绑着绷带和创可贴的大手扣住连松雨的后脑,确保她不会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香味,她还以为遇到强盗了。
喧闹鼎沸的人声里,他们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但一定是最令人意外的一对。
他不再低调,不再斯文,他是善妒的孩子,非要用吓死人的蛮力让她记得自己犹如火山爆发的热情。
连松雨用双手抵住他强压下来的詾口,试图喘一口气。
“连修然,你......”
他自然没理她,双臂收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当场绞碎。
这固执又凶猛的家伙敛着长眼,一意孤行地吻痛了她的唇。他知道她很疼,他也知道她在发抖,可是他不想停下来。粗暴的本能压过了理智,带着至死不渝的执着,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澎湃,他就要将她溺死在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