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2章

真珠疑惑:“不就是几个过路人吗,干嘛这么郑重其事的?况且东厢的那位是个深闺小姐,罗家早晚会来把人接走的,咱们怎好支使她去见陌生男客?”说着又一指院子那边,露出个苦笑的表情,“要说去伺候洗漱用饭,那里有的是人才,而且都上赶着要去呢。方才若不是我苦苦拦住,她们还欲扒窗偷看,既然不耐留在道观里,就别阻碍她们的好前程了。”

太善摆手:“不,我瞧着那帮人很有些来头,起码也是哪个大富之家的老爷公子哥儿。唉,也怨我嘴快,刚刚把诈尸的事当笑话说给他们,其中有一人听了觉得新奇,立马要去见识见识那个死而复活的人,我忙给拦下来了。东厢的屋子又破又烂,哪里是他们的贵脚能踏足的贱地,而且万一传出去说我虐待一个半死的孩子,那我脸上岂不没光!”

真珠低头称是,但她只去了片刻就回来了,焦急道:“师父不好了,真静和夏小姐全都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人!”

太善惊得从太师椅上跳起来:“怎么回事?她们人呢?不可能,两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你快去问问谁看见她们出去了!”真珠点头刚要离去,太善又喊道,“慢着,你先去一趟后院,把观里的年轻姑子点一点,找几个能上台面的,送去西厢伺候贵客们吃饭!”

于是,真珠又来到后院。刚进院门,二三十个年轻道姑,大的不到三十岁,小的才十四五岁,“呼啦”一下全都聚集到真珠身边,眼巴巴地瞅着她的脸。

真珠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些人,只见她们清一色全换上了银白水光缎子面镶蓝边的道服,个个涂脂抹粉,描眉点唇,还有几个在鬓边簪了碗口大的金线菊,不伦不类的,比戏台上的丑角还滑稽。

话说在水商观中,一共给道姑发放三种道服,最好的就是她们现在穿的这种银白缎服,每人仅有一套,在重大的诚才统一穿着,比如,原定于二十日后的给夏暖燕超度的道场,就要穿这套最好的道服来撑台面。其次是银灰色的棉布道服,每人三套,平日里接待香客,以及下山采购物资时,专门穿给外人看。最普通的便是灰色的粗麻长褂,每人有五六套,在观里干活儿时穿着耐磨耐脏的。

有道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不用多说什么,真珠在众人中细细挑拣一番,找了几个说话利索、懂得看人眼色的年长些的道姑。那几个十六七岁的小道姑见没自己的份儿,吵吵嚷嚷地堵在院门口,缠着真珠不依不饶,大呼“偏心”。真珠只好补选了四五个小道姑,不太放心地嘱咐她们待会儿沉稳点,又叫她们把头上插的花拿下来。

于是,十几个年轻道姑嘻嘻哈哈地走远了,真珠在后面瞧见那几个小道姑重新把花簪上,无奈地暗自摇头。她们涉世不深,空有些小聪明,只道水商观是个牢坑,可其实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步步凶险,没有一点脑子的女人哪能活得长?

不过,她们根本没人听得进她的话,反而嘲笑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算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别人谁也不能替她们走。

夏暖燕和真静凭记忆找路,费了些周折才找到那个逃犯藏身的草丛。拨开草丛,那人还是昏迷状态,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夏暖燕打量一番,只见他大约十岁左右的年纪,漆黑如墨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苍白的面容上,有着精致到让人惊叹的五官。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都不能让人忽略他的容貌。夏暖燕和真静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艳。

可这样漂亮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被锦衣卫的一群高手追杀?夏暖燕翻过他的手腕,触到他的手时觉得很凉,搭脉细细诊了片刻后,她开始毫不避讳地伸手去脱他的衣衫。

真静低声尖叫道:“小逸,你要干嘛!”

夏暖燕抬起头,无辜地眨眨眼:“当然是为他治伤了,隔着衣服怎么上药。”

真静红着脸说:“可是男女授受不亲……”

夏暖燕白了她一眼,嗔道:“在医者眼里,只有病人,不分男人女人,夏况他只是一个半大的孝子。”真静缩缩脖子,腹诽道,你不也是个半大的孝子吗。

夏暖燕脱完那孩子的上衫,又解下了他的裤子,逐步露出了晶莹白皙的胸膛、臂膀和大腿,羞得真静侧开头。

夏暖燕俯身仔细察看,全身共有十一处刀伤剑伤,肩头和小腿的两处伤口最深,还在慢慢往外淌血。好在全都没有伤到脏腑,血呈正红色,无毒。她将脱下来的衣物中干净的部分撕成长条,蘸着之前在山涧中找到的一叶溪水,清洗了伤口的血污,再把洗净的山草碾碎敷在伤口上,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真静惊叹地看着她娴熟的包扎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无数次。真静自问也不算是个胆小的,可见了这么个血人也禁不住腿抖,而夏小姐是位大户的千金小姐,为什么她这样镇定自若,为什么她还会做这些包扎伤口的事?她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想起师姐们私下议论的夏小姐的那番坎坷身世,真静心上突然泛起怜惜之意,握一下夏暖燕纤细的手臂,轻轻说道:“好人有好报,你今日救了一条人命,仙君一定会保佑你的。”

夏暖燕弯唇一笑,淡淡道:“不是我想救他,而是老天要救他。你看,这一种草叫龙芽草,大多长在河边,而这一种草叫蒲黄,大多长在沼泽地里。这两种草都能止血治创,上好的金创药中也常加入它们。本来我根本就不打算救他,但却在回去的山路边,同时见到了这两种草,你说,这不是老天要救他吗?”

真静摇头,认真地说:“不对,我能感觉得出,你救人的时候是一心一意地只想救活他。小逸,你是个真正的好人,比我们这些人都心善。”

夏暖燕把几片草叶叠好,塞到那孩子的嘴里,方自幽幽道:“如果一只蚂蚁掉进水里,抛一片树叶就能救活它,这样的事我会去做。可如果一个人掉进水里,要跳下水才能救他,这样的事从前的我会去做,如今的我……不论水性多好,都要权衡利弊后再决定救不救。”眼角微润,凉薄的笑意挂在唇边,却不达眼底,“假如我的‘善心’仅能到一片树叶的程度,那么你说,这样的我也算一个好人吗?”

正说着,夏暖燕站起身,开始慢慢脱自己的衣服——脱了外袍,又去脱中衣;脱了中衣,又去脱最里面的小衣和背心;最后脱得只剩一个菲薄的小肚兜……

真静大惊失色,从地上弹起来,张开手脚挡在她和地上的人之间,万分惊恐地瞪着她,以为她突然中了邪,声音尖得像被踩住脖子的鸭子:“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你——你——你要干嘛!”

夏暖燕看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状态,不由失笑:“当然是把衣服脱给他穿,否则他即使不失血而死,也会在今天夜里被冻死。可是我外面穿的衣服是道袍,不能留给他,否则一旦让官差找到他,就会知道是道观里的人救了他,你我在山道上曾遇见过官差,也有充足的作案时间,绝对会被列为第一怀疑对象。而我里面穿的小衣和背心是象牙绸所制,普通的道姑是绝对穿不起的,即使被官差发现也不会怀疑到道观和咱们的头上。”

真静一面感叹夏暖燕心思细密,一面又感动地说道:“话虽如此,但女子的小衣是夏等矜贵之物,你竟然毫不避讳地送给一个陌生男子穿。小逸,你分明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难道也是你口中的一片救‘蚂蚁’的小‘树叶’?”

夏暖燕安静一笑,不再多做解释。光着身,空穿了一件外衣后,给地上的孩子披上她的衣物,再用几片大阔叶将他严实地遮挡好。直到此时,他仍然是昏迷不醒。

夏暖燕让真静把她们掏来的鸟蛋留给那孩子,于是真静把所有蛋堆在地上,又猛然揶揄地一笑:“你大病未愈,连口正经饭也吃不上,这些鸟蛋可是你唯一的补品,这难道也是你所说的微不足道的‘树叶’?哈哈,那改天也送我几片‘树叶’尝尝好不好?”

夏暖燕的头大了,真是个多嘴的小妮子,小小年纪竟是个婆婆嘴,不去当媒婆牙婆的可惜了,做道姑真真浪费了大好人才。

两人清理现丑离开,却不知在转身后的那一刻,地上的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清亮得如同雪夜里的灯火,透过树叶的缝隙,盯住那个离去的纤细背影,一瞬不眨地吸进墨黑的眼底。等她们走远后,他开始缓缓咀嚼嘴里的草叶,伤口的痛楚几乎抽空了他的体力,唯有身上盖着的布料的淡淡幽兰香,为他带来些许暖意。

小逸,是她的名字……

天色渐暗,黄昏的天际烧着一片绵绵红云,倦鸟归巢,真静扶着夏暖燕回道观。由于走了太多的山路,夏暖燕的脚伤比早晨更严重了,全靠撑着真静的手臂才能往前走。

真静感叹:“小逸啊,你不止本事好,心地更好,遇上你也是他的造化啊。如果这一番他能起死回生,你可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你可记着,这些话在这里说说就好了,一会儿回去之后,可半个字都不能再提了!”夏暖燕又郑重嘱咐了一遍,那些锦衣卫的高手们耳力惊人,如果被他们听去一个字还了得。对他们那种人而言,杀死真静和现在的自己,简直比探囊取物还轻松。

真静的眼睛眯成一条月牙,摇头晃脑地答道:“我知道知道啦!你都讲了第八遍了,还说我是什么‘婆婆嘴’,你还不是一样,我是婆婆嘴,那你就是公公嘴……”

就这样咬牙坚持着爬到山顶,刚走到道观门口,太善就从里面像踩着风火轮一般从里面冲了出来。

她半眼都不去看面容苍白、走路晃荡的夏暖燕,只恶狠狠地瞪住真静,仿佛马上一口吃了她都不解恨,怒骂道:“好你个没脸的小蹄子,老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没想到从前竟是我瞎了眼C一个吃里扒外的蠢东西,才半天工夫不见,你就拣了个新高枝儿飞上去,学会欺师灭祖了!”

真静被太善骂得一头雾水,全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带着夏暖燕私自出去不对,但是道观里上至师父师叔,下至师姐师妹,明显对夏暖燕复活的事抱着一种“掩耳盗铃”的病态心思。仿佛只要三不管,不管吃不管喝不管病,过个三五七天的,夏暖燕就会再次回复成送进来时的“原状”,乖乖躺回她该躺的地方去,乖乖让道观给她念经哭丧。

既然道观里立意不闻不问,夏不就不闻不问到底?看看谁能硬气到最后。况且,夏暖燕也算是道观的客人,怎么说也没有禁足客人的道理。而她不过就是陪着客人出去散散心,凭嘛劈头就被血淋淋地训了一通?想到这里,真静非但没有像平时那样下跪认错,反而不服气地扬起了下巴,斜了师父太善一眼。

太善万万没料到,平时最温驯的小白兔也会露出那种眼神,那种带着倔强、抗争、埋怨和蔑视等等的复杂情绪的野性眼神。

“哼哼,反了反了!”太善哆哆嗦嗦地指着真静,一时怒火攻心,“我以为养了条忠心的狗,今日才发现是个会咬人的狼崽子C在发现得早,现在清理门户也来得及!”说完,拿着拂尘就去砸真静的头。

真静惊慌失措地抱头蹲下,她知道师父的手劲奇大,如果被那个铜柄打中脑袋,立时就头破血流。从前她见过好几个跟师父闹掰了脸,只一下就被师父砸成重伤的师姐。

“住手。”夏暖燕上前一步,平静地阻止道。那只拂尘柄是黄铜铸造而成的,重四斤六两八钱,砸到头上有什么后果,前世的夏暖燕曾领教过不止一次。

太善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瘦弱女孩儿,冷笑道:“哼哼,我道是谁在说话,原来是‘罗’家的‘夏’小姐啊!我自训我家的一只狗,还犯了你的什么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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