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1章

说他待人温和、处事宽松吧,又总是感觉跟他难以亲近,仿佛他的周围自有一道气墙能把他与旁人隔绝。说他性格孤傲、不近人情吧,实际情况又并非如此。在他的手底下做事,自由度高得令人咂舌。

别的不说,单看段少、廖少之间荒诞不经的打斗,时不时就会在耿指挥佥事大人的面前活现世一遭,他却连半句斥责之词,或者一个不悦的眼神都欠奉。事实上,他既不以长官的身份加以约束,也不跟大伙儿一起看热闹,就仿佛一个不存在的人……总之,耿佥事此人,让他们这几个常年游走于皇宫、官惩民间,自认阅人无数的老江湖也摸不到底。

想到了这里,不知为荷,陆江北的心底突然升起一丝莫名的寒意,连忙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那两个小道姑走路真的很慢啊,”说着举目朝山下望了望,“咱们大伙儿在这边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却还没看见她们走上来,而且一点踪影也无,真奇怪啊!”

段晓楼也觉得不寻常,忙运功于双耳,静听一会儿,皱起了剑眉:“的确,连她们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喂,她们不会出事了吧?不如我们去找找……”

高绝板着一张脸催道:“快上山,我饿了。”

陆江北拍一下段晓楼的肩头,忍俊不禁道:“你夏必瞎操心,或许人家是不愿与咱们同路,所以故意落在后面了。你忘了,刚才咱们跟在人家后面,擅自听了半晌女孩家的悄悄话,你还出声笑人家,她心中一定是恼了咱们。快走吧,彼此都在一个道观里,还怕以后见不着么?”

于是,段晓楼安分地闭上嘴,一行人继续前进。

谁知走了一会儿,廖之远又不安分了,他用手肘捅了捅段晓楼的腰,斜目道:“喂喂段少,对那一位容貌清丽、谈吐雅致的小道姑……你也是纯属好奇,‘无关风月’吗?”

段晓楼的耳朵发热,没好气地冷哼道:“没完没了了你,又提她干嘛!”

“嗷嗷嗷!”廖之远狼叫一声,“段少,你的耳朵都红了!你不会真看上人家了吧?”

“你胡说够了吗?再胡说八道吃我一拳!”

“依兄弟我瞧,这小丫头真挺不错的。喂,把头转过来,别不理我嘛!我觉得,起码比你从前领回家的那些都强,带回去给你母亲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再等上几年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给你做一房小妾倒是绰绰有余。嗯,你把她从清苦的道观中‘救’走,也算是她的恩人,她一感激说不定就以身相许了……”

“滚!越说越离谱,有个影儿你就蹦出个子儿来!你怎么不带她回去见你娘!”

“哈,大伙儿听啊,段少终于招供了!他心里……已经有个影儿了!”

“野山猫,你还想找打是吧!”

“小逸,为什么咱们又要返回去?之前你不是说,我们不能去找那个受伤的人吗?而且刚刚那些人是官差,那林子里的伤者不就是他们要捉的坏人吗?”

“别问这么多了,看,这种形状的草,你也帮我在附近找一找。”夏暖燕一扬手中的圆叶草。

“哦。”真静听话地弯腰帮忙去找。

找了片刻,两人得了五六株那种圆叶草。“好了,有这些也够了,”夏暖燕拉起真静,微微一笑,“走,咱们去救人。”

“救人?好啊!不过咱们帮助坏人,没关系吗?”真静眨眨眼。

夏暖燕的手攥成拳,指甲把手中的草掐出了汁液,目若寒星,脸上似笑非笑:“真静啊,世间之事,不是非善即恶的,就像你们出家人常说的,善恶均在一念之间。”

“水商观”坐落于扬州城郊的荒山上,元末时,道观里住的不是道姑,而是道士。据说,那些道士看中了山上长的一种罕见的草,为了炼制丹药才募银子盖起了这座道观。可是才住了不到十年,天下就大乱了,连这座荒山也无法幸免地成为战场。打完仗之后,蒙古兵撤退时随手放了一把火,眼见道观就要毁于一旦,这时突然天降一场倾盆大雨,雨水立刻浇灭了大火,保住了道观。

因为这个典故,让这座原本没什么名气的道观沾染了不少仙气,香火鼎盛一时。后来到了大明朝,有个大户人家的妇人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夫君一纸休书休了,娘家的人也不肯让她进门,于是她就到观中做了第一任女观主,法号莫愁。

莫愁师太用自己的陪嫁之资在山下购置了田产和铺子,让道观有了稳定的财源,引得不少无依无靠的女子都在此出家修行。附近穷人家生了女儿,有实在养不起的,送来这里当姑子也变成了一条出路。

第三任观主太息是个不理事的,如今当家的是太善和太尘,两人一直面和心不合。

太善是半路出家的道姑,早年念过书,对于经营田产很有一些手段,又拿田租去放贷,暗中敛了不少银钱。而太尘的伯父是个老道,带着她四处游方,路过扬州时两人惹了一场官司,伯父死在牢里,她才去了水商观。太尘的伯父生前喜爱烧丹炼汞,太尘跟着耳濡目染也会了一二,如今观里的丹房、药庐全归她管。

“娘的,扳倒葫芦洒了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都撂手!”太尘一手抓个大鸭梨啃着,一手指着院里的几个道姑,破口大骂,“我前日就说把药庐的药柜子拾掇干净,你们嘴里还一个个答应着,今天老娘伸手一摸还是一把灰,都是群没长记性的东西,全当老娘的话是放屁……”

“喂,快看快看!那边来了好多人,全都是男人!”突然有个道姑大声喊。在观里,太尘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她讲话时从来没人有胆打断她,这回是头一遭,于是不少人都惊讶地看着喊话的道姑。

太尘气得双目凸出,待要再骂,接着又有几个道姑大呼:“真的,好多男人!快看!”太尘也跟着看过去,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就瞬间亮了。

顷刻间,院里的所有道姑都涌到门前,你推我攘地往外看,只见山道尽头走来了一群男人。

“一、二、三、四……八、九,一共九人。哎,你瞧那个人,他刚刚看了我一眼!”

“胡说,他是在看我!”

“你们两个乱臭美什么,他看的是我们这边!”

“就是就是!”

“别吵了,你看那个穿绯红衣服的,他长的真好看……”

“啊啊,你瞧,他笑了!”

“奇怪,你一说完他马上就笑了,好像能听见我们讲话一样。”

“还有那个穿紫衣服的……”

“……”

道观里的这些年轻道姑,大多都是因为家里穷才被送到这里出家,很少有能耐得住寂寞、潜心修行的。平日里,就算看见一个送柴汉子,一个给贵妇抬轿的轿夫,她们都忍不住上前多讲几句话,这回居然一次见到这么多大男人,顿时个个都雀跃不已。

这些男人大多二三十岁,衣饰华贵,走起路来矫健如飞,而且每个人都显得气度不凡,仿佛天生就贴着那种“上等人”的标签。跟从前见过的男人一比,他们就是飞在天上的云彩,那些砍柴的、抬轿子的就是臭鞋底上的烂泥。

年轻的道姑们越瞧越心动,觉得一定是满天神仙显了灵,才给她们送来了这些极品好男人。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只要自己能攀上这些人中的任夏一个,哪怕做个小妾、当个贴身丫鬟,她们也能早早离开这个阴气沉沉的活死人墓,到外面的花花世界里面,去吃香的喝辣的。

段晓楼、廖之远等人还没到山顶,就听见那些道姑叽叽喳喳地对他们评头论足,又是新奇又是好笑。而高绝本来就因为肚子饿而憋着火气,听见对面那些人咋咋呼呼的,脸色变得更黑了。

太尘慌慌张张地把手里的梨核扔开,用手心将嘴边的汁水擦抹干净,脸上堆砌着谄媚的笑,小跑着迎上前去,“欢迎欢迎!贵客请进,我是这里的管事!”

耿大人略一颔首:“进去再说吧……”

太尘用力点头:“当然!请进,请进!”

于是,众人来到了前殿的正堂上,入了座,奉了香茶。后面禅房的太善早已得了信,急急地赶过来。

耿大人把两只十两的足锭纹银放在桌边,说:“敝姓耿,家中行四,我等都是游历山水的闲人,要在这里借宿几日,烦师太给我们安排几间清静的厢房。”

太善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熟络地笑道:“好,耿四爷,您和各位贵客只管安心住下,贫道一定给您和各位贵客安排最好的厢房,张罗咱们扬州地道的美食,让各位住得舒舒服服!”

陆江北放下茶杯,看一眼太善,问:“我们有个书童,受了伤在山里走失了,师太可曾见过?”

太善一听,忙叫道:“呀呀呀,贵客走失了人口?那可怎么是好!不过您请宽心,贫道这就让观里的人去帮您找!”

耿大人摇头:“不必了,明日我们自去寻。劳师太跟你的门人说一声,如果有个受伤的书童找到这里,千万不要让他离开,还要立刻让我等知道。”

太善笑道:“一定一定,四爷且安心!请各位贵客先去厢房歇歇脚,贫道这就让人给各位送热水和热腾腾的饭菜!”

说着,太善亲自引领他们向西厢走去。路过偏殿时,高绝看了一眼:“这里还有灵堂?”太善怕他们心中嫌忌,连忙保证道:“贫道明天就让人撤了灵堂,贵客放心,小观干净舒适,绝对没有什么脏东西!”

陆江北也看着灵堂,皱眉道:“怪哉,既然设立灵堂,为荷连一炷香都不点?”

太善脸上堆笑,解释道:“说来这也是件奇事,三天前,扬州罗府用棺材抬来一位夭折的小姐。据说,因为是一位外姓的表小姐,又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们府里不便给出殡,就托了小观给设个灵堂做个道场。贫道让徒弟给她换了寿衣、梳头化妆,当时众人瞧得真真切切,是个冷冰冰白惨惨的死人。不料昨天夜里,这位夏小姐突然从棺材里爬出来要水喝,哎呦,无量天尊!当场吓晕了贫道的三个徒弟,直到现在,她们还跪在三清神像下念经驱邪……”

段晓楼挑眉:“竟有这样的奇事!这么说,那位死去的小姐,现在已经活过来了?”

“扬州罗府……”陆江北沉吟,“可是专供官药的罗家?”

太善点头:“正是他家,提起这罗家,扬州人没有不知道的——‘伍罗关孙,贵满乾坤’的扬州四大家族之一。夏小姐活过来之后,贫道十分怜悯她的遭遇,又听人说这夏小姐向来体弱多病,喜欢安静,就将她安排在东厢房中静养了。”

段晓楼双手抱胸,笑道:“既能死而复生,想必这位夏小姐也是个有造化的。刚好我身边带着两瓶补益的药丸,左右我搁着也多余,或许她能合用。师太,不知东厢怎么走?现在方不方便过去拜会拜会?”

太善立刻想到东厢的那副破败景象,生恐让外人知道她苛待了夏暖燕,连忙讪笑道:“无量天尊!您真是一位大善人,贫道替苦命的夏小姐先谢谢您!不过她才刚吃了药睡下,一时也不好叫醒她。就请各位先去厢房用些斋饭,过一会子酒足饭饱了,贫道再领她来给各位奉茶,如夏?”

段晓楼还想说什么,陆江北拉着他小声道:“好老弟,你就消停一会儿吧,没看见高绝的脸比锅底灰还黑。你不记得了,令堂临走前嘱托他好好看紧你,别再四处捡了女人往家里带。可你一点儿都不配合,到哪儿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救’,等回了家之后,岂不是连累着他也跟你一起挨骂……”

原来,高绝和段晓楼是姨表兄弟,段母就是高绝的姨母。虽然段高二人年纪只差了四岁,但是相对比之下,段晓楼尚未定亲,高绝却已经有了一子一女。段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勒令高绝好好管束他表弟,别在外面做下荒唐事。

太善点头哈腰地把众人让进西厢房,又催人去预备热水和饭菜。之后才返回了前殿,找到大徒弟真珠,急急交代道:“你赶快去瞧一眼,东厢的那人还活着不曾?若是死了,就重新抬回棺材里去;若她还能走路,就给她准备一套体面的衣裳,梳洗干净了,领到西厢里给贵客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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