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业务科长

此时,厚迭迭的5万块人民币,红彤彤的500张百元大钞,正随着洗衣粉和洗衣机滚筒,哗哗哗地附水东流……桐纠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却不敢出声。

要是,这事儿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

她就可能拎起小包出走。

当然,她娘家早无人了,连门槛儿都不知道烂在了哪儿。还有呢,老太太出走也走不了多久和多远,一般就住在附近小旅馆,住个个多星期七八天,就自己重新拎着小包,沉默不语的回来了。

紧接着。

就是基本上长达一月或数月的冷战。

整个出走过程并不复杂,结局也不暴力血腥,就是让可怜的老头儿昼夜不安,食之无味,更何况没得食。总之,活生生的5万元就这么没啦,也就意味着皇城根儿下儿子首付的一平方米,没啦!未来孙子上幼儿园的赞助款,没啦9有本可以出资装电梯的份子线,没啦……

如此,莫说是老太太。

就是桐纠本人,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不能原谅自己。

须知,眼下这年头,这世道,诸如道德,原则还有同情心什么什么的,都可以没啦,唯独不能没啦钞票……咣当!碗筷放在灶台上的熟悉响声。吃饱喝足的老太太惬意的站起来,然后是,就着洗菜盆洗手的水声,漱口的呼噜噜声。

哒哒哒!

老太太哼着歌儿出来了。

歌声脚步声响过桐纠身边,响进了卧室: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然后,歌声脚步声响出卧室,响过桐纠身边,一直响出了防盗门: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直到彻底听不见了。

桐纠才觉自己身子一软,向后瘫在了沙发背上。

按照老俩口长期习惯的默契,各买各菜,各弄各饭,如果遇上老太太心情舒畅或有了兴趣,顺便在弄饭炒菜时多炒一点,给老头儿用碗扣起留着。

然后。

洗碗是老头儿一直承包了的。

现在,饭后的老太太倒是哼着歌儿跳坝坝舞去啦,可瘫软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的桐纠,周身却越来越冷,也觉得自己越来越散架,似乎完全被沙发垫吞噬了……

外人不知道。

外号有故事。

桐纠,之所以常被顶头上司,同事和老太太,嘲笑为“雄纠纠”,就在于他有股不服输的韧儿。人生之路,崎岖坎坷,谁不曾在路上跌倒过,彷徨过和痛苦过,却又重新站起来前行,谁就不配活在人世。

桐纠也一样的。

毫无平坦可言。

小科长在路上遇到过多次大劫难,有时真以为自己就此倒下起不来啦,可结果,咬咬牙又重新挺了过来。现在,望着暮色变成了微黑,中黑和溱黑,最后隐入一望无垠,配上晶亮的星星和清冷的月亮,成了一床很温暖很可爱的黑天鹅绒,桐纠也慢慢感到自己身上有了温暖……

温暖中。

忽然透出了那个红枣姑娘的气息。

他记得,扑进自己鼻孔是那么的令人心旌摇荡和令人难忘。这让他又想起了白静。曾记得,白静离开时,也正似红枣姑娘一样年轻,一样青春倩丽,如花勃放。

桐纠还记得。

最后在欢送白静等人的宴会上的情景。

善饮的白静姑娘两颊酡红,端着酒杯专门过来与自己碰杯:“桐科,谢谢您平时对我的照顾,请喝了这一杯!”众目睽睽之下,同样脸上红霞飞翔的桐纠,举着酒杯站起来:“谢谢!如果曾经有过,那也只是我应该做的。祝你早日腾达成万元户。干!”“干!”

曾经的上下级。

工作中配合默契。

如鱼得水的一老男一少女,同时举杯,一饮而尽。温软喷香的五粮液进了喉咙,酒杯却没放下,依然保持着一饮而尽的姿势。可怜的桐科不敢马上放下,只怕自己一直噙着的泪水滴落……

“桐大哥,谢谢了。”

白静的声音温婉可人。

只是,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漂来,轻轻的,软软的又柔柔的:“我不会忘了你的,如果将来还能相遇,我会再一次深深地感谢您!”

酒杯,终于放下了。

泪水,也随之滴落。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和你们,对不起!”在这离别的忧伤时刻,桐纠也牢记着自己比白静整整大了十二岁,足以当他的哥哥。几年的激越和憧憬,都在繁重的工作里和世俗的注视中,化为了自责和记忆,又何苦在这暂短的瞬时,撕裂痊愈的伤口?

然而。

桐纠立即惊愕得呆住了。

白静竟然不顾一切,冲上来紧紧抱住了自己……哦生活!哦回忆!白静白静,此时你在哪儿?红枣呢,对了,明天还要帮你拿货,真该死!我怎么就忘记啦?这可开不得玩笑,不行!我得马上和公司联系联系。

白静倏忽消失。

红枣满屋皆是。

桐纠呼的一挺身,爬了起来。窗外,传来了坝坝舞的歌声:许多的欢乐/留在你的帐篷/初恋的琴声/撩动几次雪崩/少年的我为何不懂心痛/蓦然回首已是光阴如风……为了保险,桐纠立即抓起手机,拨通了自己徒弟,也就是自己亲手提拔的,也被其顶了正科位的副科。

听得出。

那边似乎是在歌厅。

有女声在唱歌,传到桐纠耳朵里的是很圆润,基本上没失调的《红尘情歌》。桐纠被经理大人借口勒令半退在家时,正逢此歌大街小巷都在传唱,风靡一时。

桐纠更听得出。

只有在隔音良好的歌厅里,听起来才有如此效果。

“谁呀?”“我!”桐纠清清嗓子,亲妮的回答:“糊涂!连我都听不出来了?”徒弟是自己师傅(前任老科长)的独生子,酗子一表人才,虽然只读了个大专可好学勤苦,文明礼貌,很得桐纠好感。

就像师傅当年培养和提拔自己。

酗子一报到,桐纠也对他倾尽了心血。

尽职尽责的培养,大胆让他外出工作,丰富自己的工作经验,扩大自己的交际人脉。呵护之情,居然让同时同样也受到他呵护的白静姑娘,萌生了妒意。

酗子顺利成了副科。

不久,桐纠即尝到了“教会徒劳,饿死师傅。”的苦果。

“哦呀,是师傅啊!对不起,我差点儿没听出来。”大约,徒弟副科在那边吐舌头?因为,桐纠听到有个小女生惊讶的低声:“你师傅?怎么没听你讲过?你都这么了不起,你师傅一定是江湖高手哦?”

桐纠羡慕得直眨巴着眼睛。

这小子艳福不浅啊!

算算也挨边50了吧,居然还有小女生如此崇拜?唉唉,人啊人啊,我啊我啊!“师傅师母您好,师哥师弟您好!”“得得得!”桐纠听笑了:“你师母不在,你师哥还在皇城根儿下打地铺,你师弟还没出世,说正事儿,在干什么呢?”

“嘻嘻,师傅,”

徒弟副科吃吃吃的笑了。

“在,在,嘻嘻,我不说,你懂的!”

这让桐纠皱皱眉,几年没联系,这也曾雄气十足的小子,怎么变得有点女里女气的了:“好吧,就算我懂,明儿一早,我来开点货,”桐纠熟练信口的说了一大串水产名:“都给我留着,价格嘛,我想,”桐纠忽然起了恶作剧:“你懂的。”

徒弟副科听了。

再没有玩世不恭。

而是迟疑的回答:“这个,好吧,师傅,您来了再说吧。”桐纠的心往下一沉,凭经验,他觉得徒弟副科是有苦难言,不然,不会这么迟疑不决。于是,也顺其自然:“好的,谢谢,明天见!”“师傅再见,代问师母师哥好。明儿见。”

嗒!

对方关了手机。

桐纠却握着手机,裹着一团浓黑慢慢重新坐下。在那年那次本市大老板放弃兼并后,水产公司总算以认真贯彻区商业局指示,以强行让在大半干部职工下岗为代价,有惊无险的保留下来了。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

在以后多次的改制中,原是国企编制的区水产公司,居然仿佛是被各届领导忘掉似的一直没再动,其工资收入,一部份由区财政拨款,其他的则由它自行筹款。它的供贷渠道,却由原来的“华山一条路”,变成了“条条大路通罗马”。

要讲现在的条件。

远比桐纠等人在公司苦苦挣扎时好多了。

或许正因为如此,曾经也是艰苦朴素不敢相忘,头上总是悬着把收入减少或发拖欠工资的达漠克利斯剑的徒弟副科,才有了今日的迟疑不决?

当然罗。

站在徒弟副科位子想想。

面对各关系单位和各兄弟姐妹的要求,也的确为难,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个阴阳怪气贪得无厌的经理大人。可是,糊涂!再怎么着,我也是你师傅。再怎么着,你那进销价之间的差额,基本上是都掌握在你小子手中的,难道为为师开开后门也困难吗?

想想。

过去公司举步维艰。

我打个电话要货,徒弟就干脆果断地连声答应,并且每次拿的都是最优惠的真正的进价。最优惠到什么程度呢?那时的大小龙虾,市场上25元/斤,公司促销价23元/斤,公司真正的进价13块/斤。

如今公司日子好过了。

反倒犹豫不决啦?

那时的桐纠,靠着这种高买中卖办法,从各亲朋好友手里,时不时的获得一笔可观的差额,聊以自我补贴。要不,这么艰苦的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事儿呢。

以后也不知怎么就漏了底儿。

大家虽然都没当面说破,却时不时的话中有话:某某超市和农贸市场的大小龙虾,仅仅比你桐科的内部拿货,多个几毛钱而已,想来你们公司的进价也不咋的云云,亲朋好友们也就慢慢不再找他拿货了。

结果。

还惹得本就对老头儿看不起的老太太,更加对他鄙夷。

也因此更引起小科长的无奈和伤感,糊涂!不就是收入比你少一大截么?还青梅竹马啊?说好的三情(友情感情和爱情)呢……这次红枣找上门来后,桐纠脑子里的反映,第一个就是差价!

如果仍象过去。

在徒弟副科处拿到进价。

再以比外面市价少几毛块把钱卖给红枣,自己手里就有了活钱。况且,听红枣介绍,她帮忙的是一家以接团为主的客栈。每天都需要,不过量大量少而已。

这就是一个直接变现,并可以让自己稍能摆脱经济上拘谨的良好机会。

我可要好好抓住。

如此,徒弟副科是不是也敏感到这一点?毕竟,时代在变,观念在变,过去这种被称为“倒买倒卖”“吃价差”“不劳而获”的做法,如今是光明正大和师出有名的“介绍费”“劳务费”或者“辛苦费”。

徒弟副科曾经对此懵懵懂懂。

自然早就对此烂熟心中,运用得炉火纯青,因此才“有苦难言”?

不行,再有苦难言,也总比我半退在家闲着的师傅强。对不起,我可是提前打了招呼的,明天一定要从你小子的腰包里,掏出可观的差价来。

晚11点左右。

老太太一扭一扭的回来了。

长此以往,桐纠也就知道了,广场上的坝坝舞,原来是晚七点半开始,十点半结束。后因实在太扰民,老太太们和周围高楼大厦的居民,产生了严重冲突,双方动嘴动脚乃至大打出手。经110,街道办和综合办多次协调,老太太们答应晚上提前半小时结束。

这样。

就可以计算了。

如果没有和老姐妹们一块儿唠唠叨叨或愤世嫉俗,老伴儿一定在结束后的几分钟后,基本准时回到筒子楼。如果晚,乃至太晚,则一定是老姐妹们咕嘟咕噜或商量什么来着?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昨天遗忘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门响。

歌到。

人还未到,就只听得那一大串钥匙稀里哗拉的抖动声。桐纠坐在黑暗中没起身,他还在生那早化成了流水5万元的气。再说了,进门右墙头上顺手一按,顶灯就把小走廊照得雪亮。

马头琴悠扬马奶酒穿肠/我的爱情奔跑在呼伦贝尔草原上/你的善良我不能不能不抵抗/你的纯洁将我的心紧紧捆绑……桐纠一下捂住了自己耳朵,这可是让小科长最受不了的。

之所说老伴儿在老太太中有点“异”。

具体之一,就是表现这种哼歌上。

跳坝坝舞的老太太们基本上都会哼歌,这不假。可像吉老师这种即会哼歌又能朗诵的老太太,大约这小城里找不出几个。如果她哼的歌里只有唱词倒也罢了,怕的就是像《月亮之上》这种即唱又夹带着朗诵的歌儿。

据说。

似这种唱风时下正流行呢。

你就听吧,被歌手朗诵得很好听又带着铿锵节奏的朗诵词,被老伴儿哼哼成了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有点像北风刮过,也有点像在打哆嗦……

可捂一会儿。

桐纠又只得松开。

很简单,老太太一定是拿错了钥匙,虽然边哼边朗诵边费力的捅锁眼儿也不枯燥,可久捅不开,就会亮开嗓子叫里面的老头子来开门。而一般而言,晚上的小科长基本上都宅在家里,一喊就灵。

红枣进了门。

看到桐大叔伸出的右手时,她有点犹豫不决。

握手,对于90后的红枣来说,简单就是调侃式的,有时不得不也伸出手应付应付。从网上可以查到,握手,始源于不会说话时的古人,外出打猎遇到对方,就相互伸出右手握握,表示放心,我不会与你争猎的云云。

可是拜拜托。

那是茹毛饮血的上古时代啊!

虽然后来的握手,有了一点意义,可现在想来却实在是繁文缛节又不卫生。不管皇帝公主还是平民百姓,双方见面举手抬呼一声,不就完了还更卫生?

所以说。

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握手啊?

见面都是合合掌,轻轻摇摇加笑笑,简单,时髦又心意到位。当然罗,有些公共场所上的活动什么的,还是需要握手的,这也是进化中没办法的事儿。

比如红枣。

到雄鸡公司到折折折或到省省省办事,那王总等头儿们每次都把手伸过,也得握握,至少是像征性的碰碰指尖。可现在,在老太太锐利多疑的注视下,与尚还年轻的桐大叔握手。却实在是不得不让红枣三思而行。

想虽这样想。

迫于桐大叔的热情,红枣也不得不伸手握握,迅速放开。

得到桐大叔准确的答复,红枣终于从老太太和老头儿的包围中,奋勇地冲了出去。一路上,红枣且喜且忧。喜,就不必说了。能为伯父伯母帮上点忙,是让红枣感到值得和高兴的事儿。红枣甚至还想到,桐大叔这次帮了忙,如果我下次又找他行不行呢?

想来。

桐大叔是水产公司的业务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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