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上班

这次招收民办老师的考试,胡栋梁就是跑腿打下手。所有的决定权利都归马大志负责。卷子是马大志到总校取来的,拿回来谁也看不着,锁他箱子里。考试的时候更有意思,在讲台前面摆放着四瓶酒,两只鸡,还有十斤黄豆。都写着名字呢,酒是老闷的,鸡是东沟张胜的,那十斤黄豆是二面的。马大志宣布了,考试是绝对公平的,送的这些东西不按受贿论处了,考完自己都拿回家去。

老闷瞅着自己送的四瓶酒发呆,拿着卷子更发呆,对着那些洋字码万念俱灰,觉得马耳朵沟老马家人就是自己的克星,一辈子向往的老师梦算是彻底黄汤了。题答不上,一着急,“呜呜”地哭了起来。交完白卷,拎着酒瓶子往外走。队长高玉大不是好眼神看他,他就把四瓶酒暗地里往高玉大的手里塞,问,队长,评卷的老师你认识吗?我这事还有希望吗?高玉大像被火烫了一样,赶紧推开,生怕被马大志看见,马大志要是看见了,非得拽住自己的小尾巴,往死里薅。高玉大说,你拉倒吧,别这么多人给我眼罩戴。现在还是五成把握。老闷问,咋说的呢?我可啥也没写上啊?高玉大小声说,要是叫我批卷子我就批你。说你卷面干净,给一半分。老闷咧嘴,你连字都不会写,谁叫你批卷啊。高玉大不乐意了,说,你给马大志送四瓶酒,给我送两瓶,明显着是不相信我。

二面的十斤黄豆送得有些争议。水莲不送,说马大志不是那样的人呢,他跟咱家没亲没故是真的,可是,这些年的感情,那是没说的。二面不那么认为,说,东沟的张胜抓小鸡子来送,马大志都收下了,还给小鸡子喂苞米了呢。送不送是咱的事情,收不收是他的事情。水莲想了想,说要不要跟姐商量商量。二面说,不用,姐在水泥厂忙着呢。咱的事情,咱自己做主。凭你认的那么多字,凭你的口才,你当老师绰绰有余。以前,大家是没发现你,哪里想到你还能够识文断字啊。水莲叹口气,摸着二面空空的裤管,说,二面,要不是你要我,现在我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生了一对儿女,吃不愁,穿不愁的。更别想着去当老师了。

自从二面的腿被铰刀搅断以后,日子就拮据了。虽说水泥厂那边每个月还给补助一些工资,但毕竟全家四口人,都得靠这些钱。秋月和马大志没少过来帮忙,难关过去了,水莲和二面都是好强的人,想自己独立支门过日子。大面上班当上邮递员以后,也常过来看二面,给二面还买了几次罐头。二面感动得眼泪扑簌扑簌掉。说,哥,我以后不跟你打架了。想吃啥,来家,叫水莲给你做着吃。大面就拉着二面的手,塞二面二十块钱,说,你别计较哥就成,还有水莲,别怪罪哥过去的混蛋。哥现在是国家的正式工人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韩龙韩虎是我的侄子,跟我自己的儿子差啥啊?水莲的声音哽咽了,说大哥,别说了,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啥。

水莲会认识字会算术题是在一次生产队分白面的时候展现的。当时,都等着马大志来打算盘,高玉大瞅着算盘珠发傻。说,这个毛驴子马大志,又尥蹶子了,闹脾气不来,咱的白面咋分。有人说扒堆,高玉大说,放屁,扒堆是办法吗,咱马耳朵沟扒堆分东西多少年了,都叫人家外面的老百姓当笑话讲。就没有一个出菜的,把这小鸡算盘珠给我打出白面斤两来?水莲就鼓足了勇气,说,我试试吧。

这一试,马耳朵沟人就知道了水莲还真是了不起。问水莲,才知道水莲娘家虽然穷,可是离学校近。娘活着的时候就把水莲送学校去,一直念完小学呢。水莲的算盘珠打得“啪啦”响,白面不用马大志就合理公平地被分开了。

这次民办老师考试,二面就鼓动水莲也去报名参加。水莲没信心,二面就给打气。说,考不上也不丢啥,我看你行,比德顺媳妇强。德顺媳妇就会讲那几节课,耳朵还背,学生在底下骂人她还在上面不知道呢。水莲还是没自信,说,我能行吗,我都多少年没做过题了。二面说,大志哥家里有书本,叫韩龙韩虎去找民办要几本过来,你没事的时候看看。你当了老师,以后万一能够转正,咱家韩龙韩虎就不用犯愁了。要不,我就感觉我是个废物拖累你们娘几个了。实在不行,你就带着孩子们走道,找个好男人过好日子去。水莲捂住了二面的嘴巴,说,二面,你别说了,我去考试。你别说自己是废物,你二面不是。

水莲说着就把二面半截的腿贴在自己的身下,夹着二面,二面就不说话了,眼睛润着看水莲。水莲翻身,抱起二面,把二面放到自己的身子上。鼓励着,二面,你是老爷们。二面还是有些不放心,说,水莲,咱家仓子里还有十斤黄豆呢,叫韩龙韩虎给他大爷送过去,就说沉黄豆,留着过年的时候做豆腐,咱几家一起吃的。水莲点头,说,二面,啥也别说了,我都听你的。

韩龙韩虎把黄豆抬着,交给民办。民办歪着头,看,说,龙哥虎哥,我爹不收别人的东西呢。今天在街上,张胜大大给我两块钱我都没有要。要的话,爹会生气的。爹晚上还骂人了呢。韩龙韩虎说,你就帮我们个忙,就说姑姑叫送的。

考完了试,马大志面无表情地把卷子一封,拿总校去了。谁心里都没底,都在等消息。二面更是不好意思。拄着拐叫韩龙韩虎架着挪到学校来,话还没说出来,拉着马大志的手就哭了起来。马大志说,二面,你别哭,你一哭,我心里也不好受。别人的礼我不收,你是我弟弟,我更不能收。考上考不上,我真没办法。我帮弟妹了,可是这是关系到孩子们的事,是马耳朵沟十里八村的乡亲给我拿钱叫我教书的,我不能骗乡亲们。

二面哽咽着说,我懂,我懂啊。这不是被日子逼到这了吗,水莲要是能够上班,我家的负担就轻了不少。要不,我自己活着都觉得拖累。马大志安慰二面,说,考试的时候我下去走走,题是很难,可是,你做着难,别人也做着难。我没细看,我看到水莲答的题多,黑乎乎的字都满了,像张胜和老闷基本上就是写上名字,剩下的时间抠脚丫泥玩了。我觉得水莲很有希望。就凭她打的那算盘,我看行。

二面顿感希望很大,每天就在学校等。等总校的信息。总校那边说了,改完卷子,叫邮递员发来成绩单,具体的事情还是要马耳朵沟学校自己定。有胡校长和马老师在那,总校放心。大面那天骑着自行车半头晌就从公社杀了回来,进了沟口,看到二面在山坡上坐着,声音都变了,喊,二面啊,二面啊。二面欠了身子,看哥。以为彻底完了,站不起来。大面蹦下自行车,把自行车扔那,说,水莲考上了。第一,语文考了三十八分,数学考了六十二分。

二面拿着成绩单,看了,水莲真的是考得最好的。大面背着二面,跑学校去了。哥俩就在马大志身边守着,激动得不行。马大志看了成绩单,看了总校的意见,当场拍板说,水莲就是老师了。赶紧叫她收拾收拾,来学校,下午就跟学生见面。

水莲像是做场梦一样,站在教室里,几次差点哭起来。马大志跟全校的学生宣布,水莲是老师了,教三年级四年级的学生。对了,以后我教体育,水莲教画画。有学生问,那胡校长教啥。马大志说,他是校长,张罗给咱们盖房子,不叫他教课。

杀鸡宰鸭,二面还把十斤黄豆磨了豆腐。马大志没客气,拉着民办一起过去吃。民办找不着秋月,满处叫姑姑。二面说,你姑姑到水泥厂化验室上班去了,回不来呢。马大志听了,顿了一下。许耀飞已经顺利地接替了老爹的位置,成了水泥厂的一把手。据说,许耀飞是全县厂矿最年轻的厂长呢。前些日子秋月回来,说不在食堂贴玉米饼子了,许耀飞要她去化验室去上班。马大志心里就有了想法,又不好明说。低头没有表态,想不到秋月还是最终做出了决定。

大面带着李毛豆和韩擒龙过来吃饭。李毛豆想不来,看不得水莲的风光。大面骂,你他妈的敢不来,我砸碎你的嘎拉哈。韩擒龙,你先给你姥爷送两块豆腐回去,我要做个孝顺姑爷呢,省得你姥爷总看我眼眶发青,出去讲我的不好。

胡栋梁从外面玩够了,回来,到高玉大家。正喝酒吃饭呢,张胜和老闷气冲冲地闯进来。说,你们还吃喝呢,学校的老师都选下来了,你们还不知道啊。高玉大满不在乎地说,没呢,说要下来考试成绩再叫我们几个商量呢。胡栋梁点头证实,说,还没下来分呢。下来分,我,马老师还有队长,一起研究,研究的结果再上报给总校和公社,这得符合程序。老闷气哭了,说,你们还在这唱吆嗨吆呢,水莲都上了一下午课了。

胡栋梁瞅高玉大,高玉大没惊讶,说,还真没准,这马大志还真使得出。唉,我今天下晚咋闻着有炖鸡肉放蘑菇的味呢,谁家啊?张胜说,还有谁家,二面在家庆祝呢。没请你去喝酒,你还坐得住啊。

高玉大赶紧说,你们坐着,我去看看,娘的,狗东西二面,他媳妇当老师,好酒好菜也得叫我喝点啊。老闷说,你就知道喝,喝的都是我的酒,还不去把事给搅黄了。高玉大瞪眼,说,老闷,放你娘的罗圈冒烟屁,马大志那犟种决定的事情,你叫我去挡横,还不给我来个烧鸡大窝脖啊。老闷快哭了,揭发高玉大说,你喝我的酒却不给我办事呢。高玉大回头冒一句,说,还没办?要是按照马大志的意见,你这试都没资格考。还不是我给你死顶着,你才在那卷子上写下了名?

张胜看胡栋梁,说,胡校长,你是校长,一校之长,你得给我们做主啊。老闷附和,就是啊,那马大志没把你当回事呢。谁都看明白了,马大志就是恶霸地主,学校成他家的了。胡栋梁说,你们赶紧跟着队长去看看吧,我不想在马耳朵沟待了呢,过几天想调走,去总校上班了。

张胜和老闷一听,知道指望不上胡栋梁了。追出去,追到二面家,队长高玉大已经上桌开始喝酒了,边夹菜边骂,二面,你小子就是有福,你说你哥大面就没摊上有文化的媳妇呢,真是啥人啥命啊。看李毛豆不高兴,高玉大就喝酒,不言语了。张胜和老闷进来,气氛马上就紧张了。大面拎起酒瓶子“啪”一家伙就磕掉了瓶子底。小烧酒味道冲,“腾”地溢满了屋子,打人的鼻子,张胜和老闷就被镇住了。大面说,怎么的,来干啥来,弄事咋的?你妈屄的,敢跟我国家正式工人的兄弟媳妇弄事?

张胜瞅着大面手里锋利的酒瓶子,陪着笑脸说,大面兄弟,别误会,我是特意赶来给弟妹庆祝的。祝贺弟妹当老师了,可喜可贺啊。那啥,我还没吃饭呢,借你们家的酒敬水莲老师一杯吧。老闷站在地中间白眼珠瞅张胜这个“叛徒”,张胜说,老闷你来干啥来了?老闷说,你妈的。都商量好好的了,半道上你掉链子。你还是人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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