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壮士解腕

君前无戏言。

河南尹何苗,既口出徐奉乃被同党推落水中。便断难更改。否则,便是欺君大罪。

换言之。何苗既口出“同党”,十常侍欲辟祸,当找出一个“同党”。这便是陛下所谓“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又所谓“舍车保帅”。被十常侍舍弃之人,正是长乐太仆,段珪。

为何是段珪。只因与众人不一心。众常侍皆将琉璃宝钞献出,唯独他借故不献。如何能不遭人嫉恨。

段珪之所以不献,亦事出有因。

因在他看来。自己乃奉帝命,与太平道暗中勾结。与太平道往来书信,皆为陛下所知。若宫内真有徐奉同党,陛下当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既如此,为何要将所得宝钞,无故献出。

想的都对。思虑清晰,逻辑严密。

然却忘了。陛下是主,自己是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河南尹既言,宫中还有徐奉同党,那便给他一个同党,好了解此事。有何后暗中出面,大将军亦不会深究。失去倚仗,河南尹自不敢强出头。至于段珪是不是同党,又有何重要。

总归是:要“同党”,得“同党”。

上下呼应,铁证如山。

死段珪一人,保全“十常侍”十一人。这笔买卖,划算。

然陛下如此行事,义理何在?

商场无父子。切记,切记。

在商言商。十一人皆献宝钞抵罪,唯你不献。“怀璧”便是你的罪。

于是当天,告假出宫辟祸的段珪,便被如狼似虎的虎贲军,抓捕归案,压入南宫黄门北寺狱。

黄门北寺狱又称“北寺狱”或“北寺诏狱”。所谓“诏狱”者,即奉陛下诏令,关押犯人之监狱。此中罪犯,多涉及谋反、大逆不道、危害社稷等,重大案件,由皇帝亲自下诏责办。

段珪乃长乐太仆。按理说,乃是窦太后之亲信。奈何见窦太后失势,被禁云台。段珪即改换门庭,投靠永乐董太后。后被陛下宠信。又命他与太平道暗中往来,以为内应。

如今东窗事发,除去陛下,无人能证其清白。哦,还有蓟王。

若被坐实私通反贼,乃夷三族之大罪。

“北寺,狱名,属黄门署。”

黄门署,设于宫禁之内,为黄门令、丞之官舍。设署长一人,“秩四百石,黄绶”。“黄门署”又称“黄门寺”。应劭《风俗通义》:“寺,司也,庭有法度,令官所止,皆曰寺。”因此,两汉县级以上官署和宫中机构亦称“官寺”,“寺”、“署”同义互用。

换言之,黄门令左丰,便是黄门署的主官。自有权进出黄门北寺狱。

收到段珪血书,黄门令左丰年少重义。这便赶来相见。

“少令。”段珪身着囚服,披头散发,却未受皮肉之苦。

“太仆。”左丰隔监行礼:“何以至此?”

“唉……”段珪一声悲叹:“大意了。”

左丰言道:“太仆可有未尽之言,托我上达天听。”

“谢少令仗义直言。”段珪这才吐露心声:“请陛下念及老奴忠心侍主,放过家小。”

“此话,我定带到。”

“不必了,少令。”话音未落,钩盾令宋典、掖庭令毕岚等人,已手捧鸩酒承案,步入监牢。

几人先冲黄门令左丰,肃容行礼。趁左丰躬身回礼,已走到监牢前。

“陛下只杀你一人。一门老小皆可保全。”毕岚目中隐见悲色。

“如此,老朽当可含笑九泉。”段珪隔监行礼。

几位中常侍亦躬身回礼。

毕岚亲手递入鸩酒,段珪一饮而尽。

待空杯落地,监外众人纷纷背身,不忍直视。再抬头,掖庭令毕岚已泪流满面。饶是余下几人,亦颇多兔死狐悲。

这便是程璜所谓“生死两难”。

见黄门令左丰,面露怒气。掖庭令毕岚拭泪上前:“少令且安心。我等皆未道出宝钞来历。少令与蓟王,当稳如泰山。”

钩盾令宋典亦一声悲叹:“少令能有蓟王这座靠山。当真羡煞旁人。”

左丰这便压住怒气,施礼道:“谢几位大人,保全之义。”

“惭愧,惭愧。”掖庭令毕岚摇头道:“蓟王天家麒麟,国之栋梁。又何须我等保全。陛下圣明如斯,又岂能真不知宝钞来由。不过是不想追究罢了。”

钩盾令宋典亦道出心声:“蓟王忠义两全,身系社稷,饶是陛下,亦不会轻动。再说,皇次子远未成人,蓟王任重而道远。大汉擎天之柱,又岂能半道崩折。少令与蓟王年岁相当。此生富贵荣华,不可尽数。言尽于此,告辞。”

“告辞。”众常侍先行礼。

“慢走。”黄门令左丰,长揖及地。

待起身,已人去牢空。再回首,监内段珪已含笑九泉。

伴君如伴虎。

深宫之中,人命当真不值钱。

段珪负罪自尽。与太平道往来书信,亦从府邸密室搜出,后被公之于众。坐实了,河南尹所谓徐奉“同党”。换言之,乃是段珪暗中将徐奉约至临水高台,再趁其不备,推下毙命。慌乱之中,冠上附蝉,被徐奉长袖扫落。

至于为何却是赵忠冠上少了片附蝉。许是被段珪暗中摘取,又或是将二人惠文冠暗中调换,亦未可知。总归是死无对证。

河南尹亦不再追究。反催洛阳令,草草结案。

段珪、徐奉,坐实黄巾内应,笔落成史,盖棺定论。

十二枚琉璃宝钞。陛下得其六。皇后得其五。十常侍官复原职。张让、赵忠,不药而愈。段珪家人悄悄兑换千万蓟国上币,留一老仆敛尸,举家迁离。皆大欢喜。

至于徐奉究竟如何坠亡。还有什么关系。

那片“附蝉”是何人所为,亦成悬案一件。

书报陇山,刘备一声叹息。

何为真相?

盖棺定论,便是真相。历代皆是如此。

南宫,云台。

“老奴张让,拜见太后。”新任长乐太仆,赶来拜见。

“太仆请起。”窦太后自帘后言道。

“谢太后。”张让这便起身。

“段珪之事,朕亦有听闻。只知他心有旁骛,常不在职。不料竟是黄巾内应。”

“所谓人心难测,老奴亦始料不及。”张让面色不变。

“罢了。”窦太后言道:“听闻陛下重开党锢,世人无不欢欣鼓舞。”

“咳咳。”张让强笑:“太后……言之有理。”

“党锢既解,朕有一事,想托付给太仆。”

“太后何事?”张让暗自皱眉。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如何没完没了。

“且上前来。”

“喏。”张让躬身到帘下。

窦太后这便将所求,娓娓道来。

张让越听越心惊,不由得冷汗直冒。心中更升起惊涛骇浪。

自帘后观他表情,窦太后眸中戾芒一闪而过。然出口却依然温婉如初:“朕自不会亏待太仆。”

说完,便有四四方方一锦囊,自帘后递出。

“咕咚!”锦囊上熟悉的饕餮纹理,让张让重重吞着口涎。

内中,正是蓟国琉璃宝钞。

“事成之后,另有重赏。”窦太后之语,风轻云淡。

却如一记重锤,敲碎灵魂。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张让咬牙点头:“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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