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古代言情 > 贞香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雀儿下乡

看守的声音传进来,很大的声音,把他叫醒了。他再次坐起身,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哦,不是做梦,是喝酒了,是幺狗给老木匠拿来的两瓶酒。

谁会来看我……他嘟囔。

他踉跄着来到铁窗前,看见了贞香,她怔怔地望着他。咦,我还没醒过来?可我分明看见她眼里有晶莹的亮光在闪动。

“贞香……我不是做梦吧?”

她摇头说,“青天大白日的做什么梦,把你的手伸过来。”

他伸出手,从铁窗伸过去,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她用指甲使劲抠了他一下,问道:“疼吗?”

“疼。”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辛酸。“不是做梦,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盯着她的眸巴巴地说,“可是,你为什么来啊?你不该来的。这对你没什么好处,我想,恐怕为了来看我,让你费了不少周折……是吗?来看一个死刑犯……不值,不值啊!”

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总是这样悲观,把事情往坏处想,我来就是要告诉你,好好活着,你还不够死罪。”

“你是安慰我。”

“不,是武天明说的。”

“武天明?他不是被打倒了吗?”

“他又站出来了。”

“是吗?”他惊异地瞪起双眼,这是好久以来最令他振奋的消息。

“就是他给我写了条子,我才能进来看你。难道……他的话你也不相信?”

他手中的玻璃碴掉在地上,双手扶住窗栏,贴近了说:“信,我信天明!他是我的生死之交……”

他不再想死,贞香带来的消息犹如一剂强心针,把他刺活了。贞香走后他把木匠从床上拖起来,抱着他又亲又咬,两张宿醉未尽的臭嘴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对骂和取笑。可是,丁一芳的骂声和笑声怎么也听不出悲哀和绝望的味道了。

静谧的夜,贞香坐在床边,一针针为红雀缝制着贴身的圆领衫,她时不时抬眼看看女儿。她就要走了,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和黄土打交道,这一走,就不再是小女孩……

红雀在一个徐本上低头写着什么。

“红雀,”贞香轻声叫女儿,“早点睡吧。”

“唔……等一会儿。”

“睡吧,不早了。”

红雀放下本子和笔走过来,蹲在母亲的面前,看着她,眼里不禁发热,轻轻叫了一声妈,扑入母亲的怀抱。

母亲的脊梁还是挺直的,眸子依旧明亮,面庞依旧光洁,尽管岁月的风霜使母亲不再年轻,眼角和额头添了细纹,可她依旧美丽……

“妈……我这一走,会想你的……”红雀再看一眼母亲,喃喃。

贞香抚摸的女儿的头叮咛一番。

“明天,你一定要去江边墓碑前祭奠你的生身父母,和他们说说话……”贞香的手又在女儿的肩背上摩挲,她的眼里满含柔情。

“昨晚……贞莲来给我托梦了。怎么就那么神,她说……想让你上大学。”

“是吗……”红雀若有所思地问,贞香断断续续对女儿说着自己的担忧,让她以后学会照顾自己,学会忍让,不要得罪贫下中农,好好锻炼自己……她取下花镜擦拭眼睛,好像还有千言万语。

“我都记住了。”红雀迟疑着说:“明天,我还要去看看大伯……和他告别……”

第二天,红雀在江边的英雄纪念碑前祭奠了生身父母,又来到千里长堤畔的墓地看望大伯葛春江。

贞香为了给红雀一个独处思念的时光,她在春江坟前上好贡品,叩拜祭奠一番,早就远远地站在一边去了。

红雀在大伯的墓前放声痛哭,悲伤的情景远远超过祭奠自己的父母。

她哭过了,红肿的眼睛布满悔痛,叫一声“大伯,敬爱的老师,”把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忏悔之情细细表述。谁也不知道,红雀此刻在她的大伯墓前许下了什么愿,立下了什么忏悔弥补之志。

红雀出发的那天,三辆解放牌卡车并排停在云江中学校园里,操场上满是即将下乡和前来送别的人群。

校园广播里传出阵阵雄壮的歌声,在校园上空冲来窜去,不绝于耳:

“我们这一代,豪情满胸怀……”

操场上锣鼓喧天,和歌声混为一团,连同告别声和叮嘱声,充斥在整个广场上空。三辆大卡车上已经上去了不少人,车上车下的人有的招手,有的叫唤,有的擦眼泪抹鼻涕,车下有人给车上递东西。

今天,除了生病在床的贞兰没有来,猩、贞香和丁咚都来给红雀和楔送行。他们的眼光都停留在这两个豆蔻年华一脸茫然的女孩子的身上,也许这些天已经把该说的说完,此刻只是要多看看她而已。

领队的老师开始叫唤,催促大家上车,说车马上就要开了,红雀向母亲和哥哥挥挥手说:“你们回去吧。”

“红雀,记住我的话。”贞香叮咛着。红雀点头,可她有些茫然,不知母亲指的是哪句话,这几天娘说了很多。她不住的点头,努力忍住离别的泪。葛春江的死成为红雀心底永远的痛。这几年她一直暗地忏悔,偷偷立下誓言。为了赎罪,她已默默宣誓:永不回城,在艰苦的农村做苦行僧,争取当一名老师,去继承大伯未尽的事业。

再见了……县城……我的中学时代……红雀默念着,扫视周遭的亲人和城市,双眼模糊。她和楔在亲人的帮助下上了同一辆车。那辆车车身的标语上写着“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最后的惊叹号又黑又粗,格外醒目。

卡车就要启动时,武钢匆匆跑来,他跑得满脸通红,他把行李扔到车上,也爬上了这辆车。上车后他向远处来给他送行的父亲武天明摆摆手,让他回去,武天明站住了,他望着车上的儿子频频点头,也向儿子挥手。

三辆大卡车的引擎启动,车就要开了,车上车下眼巴巴依依别离的气氛越来越浓,这时,三个小兄弟的笑声冲淡了这气氛。他们一路跑,一路大呼小叫,嘻嘻哈哈。说话的小兄弟手里提着一网袋柚子,跑到车箱跟前朝武钢喊叫,武钢接住抛上来的柚子,颇有哥们风度地说:

“哥们,你们留城的……也保重啊,再见了!”

武钢回到车上不再与车下唯一的亲人和那帮小兄弟交流,回坐到车上。他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忧伤,倒有几分喜色,对他来说,似乎下乡是寻常事,他只是去走亲戚。他忙着扒开一个柚子。

三辆卡车徐徐开动,车下有几个母亲大人嘤嘤哭泣。武天明正要转身回家,却看见了凝望着车身出神的贞香,便向她缓缓走来。

“贞香!”他叫她,她回过神来。

“武县长,你来送儿子?”贞香看着走近自己的武天明问。

“别叫我县长,叫我老武,记住了,否则……我认为你是在嘲笑我。”武天明说着笑了。

“好吧,……老……老武。”她叫着,感到拗口,笑了。

满载着知青的三辆大卡车驶离县城,车上车下大家再次挥手告别。

车刚开动就传来“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歌声。歌声渐渐远去,车后卷起尘土,飞扬的尘土就要把人们的视线阻隔时,突然卡车加速,汽隆隆跑了,好像小小的县城已经无法忍受这几卡车“吃闲饭”的人。

武天明和贞香看着大卡车消失在尘土的弥漫中,便在人群的簇拥下边聊着,边往回走。

那边的丁咚看见母亲正与武天明说话,便叫住猩一道回家了。

武天明很沉静,起伏动荡的政治生涯使他略显黝黑的脸上带着刚毅。他依旧身着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旧军装,精神闪烁,步履稳健,举手投足间还似军人般充满英气和硬气。

贞香和他一同慢慢走着,默默无语。一会儿,随着人流到了十字路口,武天明突然向贞香伸出手,她有些意外的愣了一下,也伸过手去。

他握着她的手说:“贞香,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很诧异地问。

“谢谢你救了丁一芳。”他回答。他的手很有力,以一个军人的习惯握过她的手后很快地放开,他不等她开口继续说:“要不是你,他会冤死在大牢,没人知晓。”

“那应该谢你才对啊。”

“不,我和他的兄弟情谊未断,而且,我有责任纠正相关人员的错误。可你就不一样了,”他略微沉吟地说:“我知道你们的过去,夫妻关系早没了,谁处在你的位置,都不会认为帮他是理所应当,因此,你理应受到感谢。”

贞香不以为然地摇头,“不,应该感谢你!”

丁一芳的案件是在武天明的精心运筹下得以改判的,改死刑为有期徒刑十五年。作为损毁伟大领袖形象这样严重的政治犯,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被改判,让武天明颇费心思和周章,这个结果来之不易。贞香虽然不知道里面的道道,但她心里很明白。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