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三章 不战
自那一日一吻作别后,梁墨萧已经有七日未见琉璃了。
明明他们都在一城之中,可每一回他寻到她所在之处时,她都能正好与他错开离去,就像是算准了他的行踪一般,硬是避开与他的见面。
梁墨萧如是想,便是终日面对她的冷言冷语也好,好歹还能看到她,总也好过现在连面都见不着的强。他很是怀疑,她是不是为了躲开他,不惜耗费心神算到了他的头上。
不过这还真是他想多了,虽说琉璃确实不太想与他及面,但还不至于用这功夫来算这等小事,只是因为她了解他,所以才能避得这么恰到好处罢了。
为夺这天下,她了解过很多人,也同样了解得细致而详尽,可是从来没有哪一份了解,让她这般无所适从,反而沉重得她不知所措。
那日她推开他,让他走的时候,梁墨萧温柔且深情的话语犹在耳畔——
“我说过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乖乖等着我来娶你便好,不要再推开我了,好吗?”
——好吗?
——真的好吗?
风吹开悬挂在窗户前的细帘,清光一阵飘摇,光影明暗之间,少女一身烟笼百水裙倚窗轻靠,凛然出尘的侧颜从屋内泄露了出来,很快又被帘子遮蔽了回去。
梁墨萧眼眸微睁,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都已经做好再一次扑空的准备,结果那一张只需看一眼便叫人过目不忘的容颜,竟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快步越过前阶,朝屋内走去。
果然在屋中看到了斜倚在软榻上的琉璃,她手执几张文书,神情认真,裙摆一路流泻于地,下一刻,花瓣一般的柔荑轻拂,手中的文书已经翻看至下一份。
他微松了口气,逆着日光而来,眼中带着淡淡的倦意,只那头上无暇玉冠映得风华俊逸,他凝望着她,眼中闪过喜悦而复杂的光芒,“你为了躲我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琉璃轻轻叹息着,面上仍是一片平静,广袖轻舒,在榻上微微动了下身子,以寻到更舒适些的姿势,眼中一片淡定,“我若真有心躲你,你以为你还能找得到我吗?”
梁墨萧先是一滞,接着便觉得有些无奈,她说的没错,他根本就是拿她无法,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不过,好在她看起来似乎已经不准备躲他了,但是,她这么一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怎么更让人惴惴不安?
琉璃也没在乎他会不会回应,一脸闲适地取过放在软榻边矮几上的茶盏,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随之又放回了原位,顺手接着翻过一页文书,就好像不在意屋中多出了一个人。
梁墨萧不满她的无视,走到榻边,下意识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嗫嚅道,“我想你了。”
他的手掌微微用力,却并不会让她感到疼痛或是不适,相反,还有一股淡淡的温暖自他的手心传递而来,她并未挣扎,看了一眼扣在她腕间的修长手指,只是浅浅一笑。
那笑容安闲自在,又混杂着一抹难言的情绪,最终只化作语下的一声妥协,“那便坐下吧。”她抬手指了指榻边的炫纹坐墩。
梁墨萧一愣,随即目中满载着惊喜,快速地在坐墩上坐定,仿佛晚上一息她便要反悔一般。
她看着他反应迅速的举动,眸中掠过一丝心疼,他如今都已是这般身份,何至于看人脸色,却要在她面前这样小心翼翼。
不过在他抬眸时,她眉间的涩意已然消散,恢复了如初的淡然,甚至主动与他攀谈起来,“各方最新的消息可是看了?”
梁墨萧见她愿意主动与自己说话起先还有些欣喜,下一刻便闪过一丝尴尬,可仍旧强撑着回道,“我今日就想着早些来逮住你,刚送来的折子都还没批呢。”
话一毕,就在他做好准备要被琉璃一顿教训的时候,结果她并没有,伸手将手中的几份文书都递了过去,说,“嗯,那正好,看我的吧。”
梁墨萧迟疑了片刻,眼中放出不可思议的喜悦,他一脸欢畅地接过,并笑道,“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信息?”说着已经低下头往纸上的内容看去,然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夏桀”二字。
他的手一顿,没有继续往下看,而是抬头问了一件与纸上所书人名相关的事情,也是他第一次在收到来自仲冥太子有关的消息时便想问的事情了。
“我在凉都初见你的时候,那场宫宴之上,你狠狠下了华晋的面子,不只是因为霍三小姐吧?”
原来是说这事,琉璃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笑意,素来清冷的黑眸中,竟染上了一重狠意,“是,霍灵是其一,最重要的便是他加诸在阿桀身上的仇恨,他该死,我答应过阿桀,必会让他手刃仇人。”
说完,她的眼眸便落在了他手中的文书上,这是一道妖异、满含着杀气的微笑,温和中夹着森冷,两种相互矛盾的气息又一次出现在了这剔透绝艳的容颜上,将无穷阴霾卷起,生生让室中发出寒意。
他不是最爱培养杀手了吗?
夏凉影殇楼,南夜绵城的三名杀手,锦耀密林中的弓箭手,宝栾城外的暗杀,掳走别国皇子都敢将他们培养成杀手,像他这样的人,若是轻易地死了,那才是便宜他了,他便该自食恶果,万劫不复。
梁墨萧承认,在看到琉璃为夏桀神色急变的那一刻,他有些嫉妒了,不过,想到夏桀一心一意地守护了她这么多年,这份嫉妒便全然化为了感激。
他低头快速地浏览过文书上的内容,说实在话,他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两位流落在民间多年的仲冥皇子——
晴空多日流连,这一日,黑云终于低低地压上了凉都城头,沉闷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北面远处的山坡上,西面绵延的山道上,灰蒙蒙一片,大旗在风中招展昂扬,杀气四溢,如入修罗之地,随时可能举刀而起,吞没面前比之巨大数倍不止的城池。
而大旗下,炊烟袅袅,两军彷如约定好了一般,竟是正在扎营烧饭,浓郁的谷香肉香四处飘散。
凉都的城墙隐隐浸染着血色,城墙之下尸首战马层层叠叠,累累堆积的尸身如山遍野,断肢残骸,到处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城中的将士各个身上盔甲残破不堪,已是强弩之末,尤其是望着远处大快朵颐的敌军,以及空气里飘散的食物香气,都毫不留情地摧残着他们仅余的意志力,不断有人自愿弃甲投降。
城中一片萧瑟,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阴沉的风还带着丝丝暖意席卷全城,地面一尘不染。
夏桀与沈洛二人率领大军攻入夏凉国。
梓云军从宏奉城出,一路攻占夏凉国潍城、清水城、源城,而仲月联军从重华城出,一路攻占夏凉国云城、渡城、流华城,最终两军汇合至都城凉都!
这样雷霆的作战手段,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仲月联军的大帐内,一名身着靛蓝色袍服的男子端坐其间,手握长箸,正慢条斯理地用着面前的一碗面,不过看他夹面时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享用什么精致的珍馐呢。
这时,帐帘由外被人掀起,徐徐地走进一个儒雅清俊的人来,随后洒然地坐在了帐中人的对面,道,“夏桀,你从哪弄来的面,我怎么没有?”
夏桀头也未抬,闷声继续吃着碗中的面,不见一丝拖沓,直到用完后,连碗筷相扣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一点,当然,他自己也一个字都没说。
梁北夙倒是早已经习惯他的寡言,并未有任何不适,见他吃好了,才说起了正事,“你说这凉都我们什么时候攻啊?不过说起来,都城毕竟是都城,城墙也比别处的坚固高大许多,这里头即便是座空城,我们想要攻进去估计也得想点法子。”
夏桀瞟了他一眼,没说话,就在梁北夙以为自己又要被无视的时候,才听得清晰的二字,“不战。”
不战……不战而屈人之兵。
从攻入此地之后,夏桀便与沈洛配合,暗中截了凉都水源,围困都城,又断了其粮食,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用战,城中已经不断有夏凉军投降而来,说不定再过不久,还会有人来给他们开城门呢。
梁北夙不禁眼中一亮,手上的折扇静静地摇了一摇,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难怪难怪,你没来之前,公子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好像生怕我会出事,可你来了之后,她倒是半点不担心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发觉,你有时候思考问题的角度倒是与她极像。”
这是一定的,夏桀跟在琉璃身边这么久,行事上很多方面都会受其影响,再者,这么多年的相处,便是榆木脑袋也能从中学会一二招,何况他本就聪慧。
他们站在山坡的高处,俯视着凉都的方向,天幕沉沉,像是连天都压着这一座将破的都城,压得它翻不了身。
副将匆匆前来,言语之中悦色尽显,“夏凉军开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