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雪梦霜霞（三）
醉宵楼。
一席珠帘遮盖了外间繁杂的人声，里屋生着暖炉，也是分毫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
沐绫脱去了披风，一身束腰的长裙，白色的绸缎上印染着白莲，在衣摆之下盛开，分明只是寻常人家的衣袍，却不知为何穿在她的身上，就是如此清丽绝美。
坐在了软座上，一侧头便是看着一身红色骑装的女孩正趴在窗口，水亮的大眼睛望着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看着她，沐绫忍不住轻轻勾起了唇角，方才已经听天陌介绍了她，正是现在镇守梁州的夏将军，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夏沫儿。
由于梁州距离都城不远，又是当日前往楚国的必经之地，因此这次天陌带兵出征，十万大军之中有五万都是夏将军的人马，而这出生将门的夏沫儿虽然年纪小却也是虎父无犬女，跟着上了战场。
后来大败楚军，夏老将军为了守护梁州并没有回京，这小女儿却是跟着天陌回了都城，说是要来玩上一些日子。
店小二端来了茶水，看着面前这几位客官各个都是气度不凡，也不敢多说话，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夏沫儿听得声响，回身走到桌子旁，一见了茶伸手端起来喝了一口，立即细细弯弯的眉毛皱了起来，吐了吐舌头，嘟起小嘴，【不好喝。】
【这里不比府中，就包含一下吧。】天陌看着她，素来显得冷峻的眉宇之间透着一抹淡淡的温柔。
沐绫也伸手去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发现这茶水确实不如宫中的好喝，带着淡淡的涩味。
她还未开口说话，忽地就见夏沫儿凑近了自己，一双水亮的大眼睛看着她腕间的玉石手镯，【哇，这个好漂亮。】
【沫儿，不得无理。】天陌见她这样，虽出声阻止，却在言语之中听不到任何的责备。
【没关系。】沐绫扬起眼角温软一笑，指尖滑过了手腕上的玉镯，这是当日嫁入宫廷时，尊王给的赏赐的其中一件，色泽温润，透白淡雅，是最上品的和田玉铸成。【若是夏姑娘喜欢，就赠与姑娘好了。】
说着她便要摘下这玉镯，却被夏沫儿伸手按住了，【唉，我呀，这种东西到了身上不到一日就一定会打碎，从小到大也就只是看看罢了。】
【还有，姐姐莫叫我夏姑娘，听着怪老的，就和哥哥一样叫我沫儿好了。】
夏沫儿直起身子，一对明媚的大眼睛透着明晰的光。映得她还有些稚气的面容格外惹人怜爱。
沐绫看着她，笑意温暖，只是无法去想像这样一个纯净地宛如花朵初放的女孩，和那鲜血淋漓的战场，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夏沫儿坐了下来，用小手托着下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看着沐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沫儿在看什么？难道我的脸上有东西？】沐绫笑问。
【不，只是在想，哥哥匆匆忙忙回来都城，大概就是因为想姐姐吧……】夏沫儿口没遮拦，也丝毫不明白自己讲这话的后果。
一旁正端着茶杯在喝茶的天陌一听这话，猛然地呛到，咳了几声，喝断了她的话，【沫儿，不许胡说。】
【才没有胡说，要不怎么过了梁州就一路赶路，都没有带着我好好玩……】夏沫儿把小嘴一嘟，丝毫没有发现此时天陌的脸上已飘起了不自然的神色。
【不过姐姐真的好漂亮，我若是个男的，也定会喜欢上姐姐的……】
【你还胡说。】天陌又是一声呵斥，俊美的脸上浓眉微皱，很是不自然。
【哪有。】一再被斥责夏沫儿不高兴地嘟嘴，转向了他，【我分明讲的都是实话嘛……】
沐绫看着他二人，忍不住掩面一笑。这伶俐的夏沫儿，倒真的很讨得她的欢心。
这时昕宛从外间回来，兴冲冲地拿着一个红色雕花的小拨浪鼓，手指轻摇，那拨浪鼓就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到了沐绫的面前，【娘娘，你看。】
【哇，好漂亮的小鼓！】夏沫儿一见，却当即欢喜地跳了起来，伸手一把抢了过来。
【唉，这是我的，】昕宛一见她抢去，一鼓脸颊也伸手去抢。
【抢到就还给你。】夏沫儿到底是将门之后，年纪虽小却已是功夫了得，身子轻轻一闪就躲开了昕宛，把手中的小鼓举过头顶。
但她还未来得及说话，手中忽地一轻，【唉，我的小鼓！】
一转头，却见是天陌站在她身后，身高臂长的他一抬手就已经夺下了她手里的鼓，她虽然功夫不差却身材娇小，跳起来也不能够到他的手。
【哥哥！】夏沫儿一嘟嘴。
【好了好了，】沐绫微笑着起了身来，走到了昕宛和夏沫儿的中间，【沫儿若是喜欢，让昕宛带你去买可好？】
【好懊啊，】夏沫儿当即忘记了发脾气。
虽然夏沫儿的身份地位比昕宛高，但出身武将之家的夏沫儿根本没有主仆规矩的讲究，况且二人年纪毕竟相差不多，当即便是相携着走出了房间。
看着她们二人的背影，倒还真的像是一对姐妹。
【沫儿不懂规矩，让娘娘见笑了。】见她们离开，天陌才对着沐绫一拱手，说道。
沐绫抬起小手轻轻一摆，【不，她浑然天成，聪明伶俐，我很喜欢。】
听见了这句【浑然天成】，天陌不由也是勾起了笑意，【沫儿从小不爱诗书，倒是对武艺很感兴趣，夏将军一直行军打仗，也就不去强求她许多。】
【看来将军和夏家是故交？】沐绫抬起眼帘看着他，眉眼弯弯。
【故交算不上，不过是家父曾和夏将军共同带兵出战，两家便有交好。但这些年我一直在都城，来往也就不是很多。】天陌口气淡淡，却分明在提到了【家父】二字时，眸中光芒一暗。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却已然没有逃脱沐绫敏锐的眼睛。
也就是此时才发现，她竟然，对他是那样的不了解。除了知道他是现下几个国家最年轻的大将军，从未打过一场败仗，用兵如神这样情况以外，其他的，竟是全然不知道。
不过看他的样子也是不想说，她自然也就不会多问。
【不过也真的想不到，沫儿小小年纪，也会跟着父亲上战场。】沐绫话头一转，避开了他不愿提起的事。
【是啊，起初我也尚且有些担心，却没想到，这小丫头武艺精通，上了战场也是收放自如，远比一些男儿。】天陌想起了战场上那匹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她一身特质的银白色红边铠甲，风姿熠熠的模样。
平日里看着她机灵古怪的模样，任谁也不会想到，在战场之上，她小小的身子里，会有着那么强大的爆发力。
忽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紧跟着一个人影掀了珠帘走了进来。
屋内二人微微一惊回过头去，却见来人一身银色铠甲，披着墨色的披风，是骁骑营中军士的打扮。
【将军。】那人一见了天陌，当即一振披风单膝跪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天陌剑眉微微一扬起了身，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果不其然听得那军士禀告道，【回将军，城外围场方才突有一队人马偷袭。】
【偷袭？】天陌语气冷了下来，【可有查出是什么人指使的？】
【还没有，这些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一被围攻就当即自刎。】那军士语气沉稳，并不惊慌，【只是，方才太子殿下和四皇子都在围场，听说是受了伤，属下不敢拖延，就前来禀告将军。】
【你说殿下，受了伤？】沐绫本来只是听着，此时忽地脸色苍白地起了身来，语气透着一丝急促。
【具体情况，属下也不甚清楚。】那军士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便是太子妃，只是淡淡地说着。
天陌忽地拧起了眉。突袭围场，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相较于他的冷静，沐绫却是慌了神，她伸手一把握住了天陌的手臂，手心冰凉，【怎么办……】
【娘娘别担心，臣马上赶去围场。】他对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当即便是要随着军士离开。
沐绫怎么放心得下，也匆匆跟上了他，顺手扯过了一旁挂着的披风裹在了身上，却仍然下楼到了屋外的时候，感觉到了那透骨的凉意。
【带我去。】见天陌飞身上了停在门外的马，她一步上前，仰面看着他。
天陌视线在她的小脸上微微一停，也没多说什么，便是向她伸出了手。
在将她的身子拉上了马之后，他一转头对着正跟出来的军士交代道，【你在这里等着，若是两位姑娘前来找我们，就让她们先行回府。】
【属下遵命。】那军士握拳一拜，天陌便当即驾马而去。
好在城外的围场并不远，不过一刻的时间，二人便已到了营中。
呼呼的风声尤在耳畔，虽然一直靠在他的身上，也裹着披风，但冷冽的风仍是钻进了衣中，割得她浑身刺痛。
营地里已经恢复了秩序，显然方才的一场偷袭，并没有太过扰乱军中。
守军看到了天陌纷纷行礼，沐绫跟在他的身后，听着他询问方才的情况。
视线忽地就定在了不远处的地上，已经渗透入地面的一片血迹，显然已经干涸，暗暗的红。
再望向四周，虽然不见一具尸体，但地面上依然清晰可见的赤色血迹还是让她的心忍不住突突得跳。
忽地，白色帐篷中几名军医提着药箱，掀开帘幕走了出来，他们衣衫上血迹清晰可见，正低低地交谈着什么。
脑海中竟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重击了一下，震得她嗡嗡作响。那是不是他的血，是不是他受了伤……
想着她便是一转身，不管不顾地跑向了那边，天陌正听着副将在说方才的情况，忽地只听身旁响动，一侧头，却见她已然跑了过去。
军营之中没人认得她，军士们见有女子的出现也一时有些糊涂。
沐绫到了帐子边，才看见雪白的帷幕上，有一道道喷溅样的血痕，虽然已经干涸，但仍看得她心惊胆战。
门口把守的几名士兵见她就这样匆匆地要闯入帐子，伸手阻拦。
【殿下在不在里面？】她这才开口问出了声，竟是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如此厉害。
守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女子是跟着将军进来的，身份应该不一般，但他们确实也没见过她。
忽地，白色帘幕被一只骨节修长好看的手轻轻掀起，随而出现的，竟赫然是一身白色锦缎，风姿卓然的清朔。
【太子殿下。】几名守卫见他出来，赶忙拜下行礼。
但清朔却对他们的话恍若未觉，视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沐绫就在那一瞬屏住了呼吸，一时四目相对，恍然间才感觉自己停跳了许久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的面容依然俊美无俦，玉冠束发也还是如此风度非凡，有些冷冽的风吹起了他的发丝，一缕一缕，映得他的眼神愈发幽深沉静。
只是忽地，她竟发现了他的衣衫上，沾着点点殷红的血花。心下猛然一痛，不自觉地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殿下，你受伤了？】
清朔狭长的凤眸却只是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愈是幽深地见不到底。
【你怎么会在这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反而开口问道。
沐绫被他的问题问得怔了一下，是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仿佛就在听到他可能受伤的一刻，她就全然地慌乱了。
她脸色苍白无法回答，只是抬起眼帘看着他。
【大哥，谁来了？】帐里忽地传来了一个沉稳好听的声音。
沐绫抬眼望去，见清朔的身后，是一身白色中衣的龙清皓，此时他的左臂用绷带吊着，显然是受了伤，身上披着墨色的披风。
【大嫂？】一见了她，龙清皓剑眉一挑，也是微微吃惊。
看来，他身上的这血迹，不是他的……搞清了这一点，沐绫忽地竟是觉得心头一松，就好像是放下了巨石。
而也就是这一刻，周身的寒意忽地涌上来，她忍不住抬手捂住唇，轻轻咳嗽了起来。
见她咳嗽，清朔凤眸忽地一眯，伸手一把将她的身子揽过来，【会冷？】他薄唇轻动，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眉眼更深。
沐绫止住咳嗽，轻轻摇了摇头。他温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到身上，带着一种属于他的，特有的香气。
天陌此时也已在副将的陪伴下走到了这边，幽深的眸子在看到了眼前的画面时，忽地飘过了一抹让人无法猜透的情绪。
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四皇子。】
【起来吧。】清朔微微抬着下颌，说话的时候听不到任何的情绪，【今日之事，还需与将军谈谈。】
很快，帐里就剩下了他们三人，还有今日指挥退敌的两位参将，沐绫本想离开，却被清朔一把拉住，硬是要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虽然对这军中之事不甚懂得，却也无法推辞，只能坐在了他身旁的软垫上。
【还请殿下，仔细说说方才的事。】天陌抬眼望着清朔，语气沉稳。
【我来说吧】，接话的却是龙清皓，【方才那队骑兵来的时候我和大哥正在围丑面带着人射箭，这些人身手奇快，剑招诡秘，完全找不到章法，而且是一路奔着这营帐来的，显然是早有预谋。】
【没错，我与那些人交手的时候，听见他们说的话很奇怪，似乎是蛮夷的话。】一旁的参将也点头说道。
【若是蛮夷之人，剑招诡秘便也不奇怪。】天陌微微抬起眉，【只是一见要被擒就自刎，恐怕不是一般的军队。】
【啊对了，方才我与一人打斗的时候，从他的身上掉出了这个。】另外一名参将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从衣襟之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木刻。
那是一个奇特的图案，很像是某个族的记号。以精巧的刀工雕刻而成，甚至有些像是工艺品。
众人都细细打量这奇怪的木刻，就连沐绫也是多看了几眼。
【那人好像很紧张这木刻，一见掉落当即就要去捡，才给了我一剑了结他的机会。】
沐绫静静地听着他们几人说话，隐隐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图案有着一种特殊的熟悉感，好像曾在哪儿见过一般。
但是细细地思索了许久也无法想起任何有关的事情，她敛了敛秀眉，也就只好作罢，不再多想。
【在想什么？】忽地肩上被一只温暖的手揽住，随即是温暖的感觉包围了身体。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被他揽入了怀中，她脸色一红，轻轻摇头，【没什么。】
一望周围，才发现帐子里不知什么时候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四周显得温暖而安静。
【方才，为什么这么急着来找我？】清朔垂下眸子去看着她，忽地唇角轻轻一勾，那笑意染着丝丝的邪魅之意，【是不是，害怕我死？】
心尖忽的一跳，是呵，方才为何一想到他可能受伤，心，竟是颤抖得这么厉害。
分明这几日，都已经是习惯了以一种不干涉的方式与他共存，会害怕着越是接近就越是受到伤害，却……终究心还是如此卑贱的，无法隐藏。
她轻轻抿唇，眼神清亮柔和，宛如含着水波，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望着他。
忽地帐外隐隐传来了女孩清脆的声音，如黄莺般好听，【……不行！哥哥丢下我就是不该……】
是夏沫儿的声音……她也到了军营中来了么。
帐外，一身红色骑装的夏沫儿正嘟着小嘴气呼呼地看着天陌，白嫩嫩的小脸上微微染着红晕，不知是不是方才赶路太过着急，或是寒风吹得，就是让她的面容愈是显得可爱。
【别闹，乖乖回府。】天陌修长的剑眉微微敛起，对这个夏沫儿，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夏沫儿不依不饶，方才不过是和昕宛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回到醉宵楼就已经不见了他们，只见到了一个军士说军中有事，将军让她先回府。
她才不要乖乖回府去，想着天陌丢下了她，她就气鼓鼓地跑回府里牵了马，然后一路赶来了军营。
【我不回去。哥哥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夏沫儿小手把腰一叉，小嘴嘟得更高。
周围的军士们都看呆了，纷纷在心中猜测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是什么来头，居然敢这么跟将军说话。
此时营帐的帷幕已经被挑起，清朔和沐绫正站在一旁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眼看着天陌应付不来这个夏沫儿，沐绫忍不住微微一笑，随而便是走了过去，到了夏沫儿的身边。【沫儿，怎么连哥哥的话都不听了？】
然而见了沐绫，夏沫儿复又看了看天陌，才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啊，怪不得哥哥会丢下我。】
【沫儿！】天陌脸色一变，有些话这夏沫儿口没遮拦，之前说说还没关系，现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若是言辞不慎恐怕就麻烦了。
清朔已走到了沐绫的身边，抬手将她的肩搂入怀中，看着眼前的画面，明晰的眸子忽地飘过了一丝淡淡的玩味。
【这位姑娘是？】他微微挑眉，问着天陌。
【我是夏沫儿。】夏沫儿并不知他的身份，小脸一扬，脆生生地答道。
【沫儿，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行礼。】天陌眉间一拧，提醒道。
【太子殿下？】夏沫儿显然一愣，方才还只是觉得面前的人一身雪白锦缎，风姿熠熠，兀自猜测着恐怕是军师什么的，却没想到，竟然就是当朝的太子。
那站在他身旁的姐姐就是，当朝的太子妃？！
可是她不是天陌哥哥的心上人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夏沫儿皱起好看的眉头，想不明白了。
日近黄昏。
天际的云彩交织缠绕在一起，丝丝绵绵不绝，仿佛就这么密密不分地遮盖了半个天空。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上，有一双人影，正映着晚霞，在林里穿行。
这里是骁骑营的后山，山势并不算险峻，却是丛林繁茂，就算已是冬日，也依然是能见了青绿的植物。
马蹄声透着闲适，信步地走在山林里，清朔甚至没有去扯缰绳，只是拥着怀中温香软玉的女子，任由马儿穿行在丛林里。
沐绫被他自身后这样抱着，周身都是和暖的，鼻尖缠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不知为何，心，也就好像定了下来。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用去想了，什么都不用再去担忧。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只是在做梦。没有选妃，没有嫡妃之争，没有秦阡雪，没有皇后，甚至没有过那个夭折的孩子。
一切只是梦了十年，他终是将她拥入怀中，没有纷争，什么也没有。
她好累，忽然间什么也不想再去想。
马儿一路闲适地走着，绕过了林中，竟是到了靠着城外另一边的山崖边上。
一时，漫天都是晚霞透着丝缕殷红的色彩正在弥散，宛如一抹落入水中的丹砂，就此在通透的天空中晕染开来，然后染红了半个天空，将那幽静的蓝色全然地覆盖了。
霞光粲粲照在身上，如同九天之上倾泻的瀑布，一时，映红了脸颊。
不远处的天际，残阳正要落入山头的那边，缠绕的云层在这高山顶上也已是无法遮盖，就让阳光毫无阻隔地撒落下来。
极目望去，眼前是万丈的深渊，映得这景致格外的宽广通透。
沐绫竟是看的有些出了神，想不到这落日的景致，是这样壮观绮丽。
【喜欢么？】清朔自身后拥着她，淡淡温热的鼻息在她的耳畔，声音绵绵。
她微微颔首，却只听得他继续说下去，【若是喜欢，绫儿，以后我常常带你来看……】
【我说过要给你满城的风华……对不起，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甚至无法让你快乐……但是绫儿，我，从来不想伤害到你……】
他的声音透过晚霞，飘入了耳中，一字一句，分明是纤软的，却恍若撞入了心中。
不知是不是山风太大，吹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沐绫听着，不知怎么的，竟是感觉鼻尖一涩，眼前也好像浮现了淡淡的雾气，让眼前的晚霞，都渐渐地模糊了。
恍惚之中想起那一日他抱着她，叹息地问她，他们究竟怎么了。
究竟……怎么了呢。
好像事到如今没有人做错，也没有人想着要去伤害别人，但就是慢慢的，一切变成了这样。
【原谅我，绫儿……原谅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复又在耳畔响起。
心中有某处柔软的地方忽地就倾塌了，有什么样强烈的情绪一拥而来，冲破了好不容易才建起的防备，那想要保护自己的防备。
滚烫的泪珠从眼中掉落下来，一颗颗，她下意识地微微仰面，却丝毫不能阻止这眼泪。
她想告诉他，自己真的从来没有恨过他，甚至从未有过丝毫厌恶任何人的情绪，自始至终，她所希望的，只是每个人都好好的，如此而已。
然而那话到了唇边，却只是化为了一声轻轻的哽咽。
【别哭，你一哭，我就没有章法了……】他温暖的指腹伴着声音轻轻地覆上了面颊，抹去她的泪痕。随而唇瓣也微微移动，吻上了她的侧脸。
一时，天光灿烂，泼墨无边晚霞似血。
这样的画面宛如一副画卷，美得让人不忍心去打破。
然而身后的丛林里却忽地传来了剑出鞘的轻微响动，紧跟着风吹落叶，漫天飞舞而乱。
清朔幽深的凤眸轻轻一眯，伸手一扯缰绳，马儿当即嘶鸣着一跃，也正是那一跃，三支羽箭擦着马蹄而过，落入了山崖之中。
紧跟着只听得脚步沙沙，一行行装怪异的人已提着长剑包围住了他们的退路。清朔抬手一甩缰绳，让马停了下来，迎着那些人的方向。
身后，万丈悬崖云层缕缕，透着说不出的肃杀。
突生变故，感觉周遭的风里都是杀意，沐绫下意识地抓紧了清朔的手臂，手心冰凉。
【别怕。】他环住她身体的双臂微微用力，脸色未变，只在她耳畔低声说了这两个字。
眼前的一行人身着棕色的短衫，脚下蹬着黑色及膝筒靴，脸上统一用黑色的布蒙着，只露出一对蓝色的眼瞳。手中的刀也很奇特，是长长的弯刀，手握之处包的是兽皮。
【你可是厉国太子？】领头的人一挥手中的刀，用生硬的厉国话问道。
尽管这群人来势汹汹，清朔却看着他们，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到分毫的波澜，唇角轻轻扬起，【是又如何？】
【今日，我们就来取你的性命！】那群人不由分说，话音未落便一齐挥刀杀了过来。
蓦然间飞沙走石，落叶狂舞。眼看着冰冷的剑光直直刺过来，沐绫吓得闭上了眼，却只听得刀剑相碰的铿锵之声，杂乱的风吹起了耳畔的发。
不知方才藏身于何处的隐卫此时现了身，其中一人眼明手快地挡开了那把刺来的刀。
隐卫？……沐绫心跳加速，怔怔地看着七名黑衣隐卫身姿矫健，一言不发地将他们保护了起来。
为首的一人显然不曾领教隐卫的功夫，怒喝一声冲了过来，却是双方交手不出几招，赫然发现这些隐卫竟是全然地窥破了他们功夫之中的破绽，招招避实就轻，不出几下，便已被一剑刺在了小腹上。
【啊……】一见刺眼的鲜血沐绫脱口惊呼，下意识抓紧了清朔的手臂，小脸之上全然地退了血色。
【停。】清朔眸光轻闪，知道她怕血，唇瓣轻轻一动，吐出这个字，那隐卫当即便是收剑，一步后退，到了他们的身边。
其余几人当即是扶起了受伤的同伴，却也不敢轻易出手，只冷眼看着清朔，挥刀防卫。
【你们看到了，以你们几人之力，岂能伤我分毫？】清朔眉眼深深，侧脸轮廓在夕阳的光里俊美如画。风过，吹起丝丝的长发，缠绕在天光里。
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却听得那几人都脊背发凉。
【你们若是聪明，就回去告诉你们主上，想要除去我，恐怕还得用更好的方法……】
然而方才受伤的那人却忽地怒目圆睁，像是受了莫大的耻辱一般，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什么，紧跟着同行的几人点了点头，忽地一起将手中的弯刀指向了空中。
虽然听不懂他们喊的究竟是什么，但沐绫感觉得到，他们视死如归的眼神。
果然，那群人喊完了话，便一起挥剑冲了过来，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活命却还是要拼死完成任务。
七星当即也是挥剑迎了上去，一时刀剑铮铮，鲜红的血色艳过了那一刻播撒人间的残阳。
沐绫只觉眼前有暖意覆盖而来，视线一暗，紧跟着身下的马儿也动了起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触去，发现是清朔的手覆盖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清朔一提缰绳，让马跑了起来，薄薄的唇瓣在她的耳畔轻声地念着，【你会害怕。】
沐绫抿唇，听任周遭的风声吹过，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远，在他们入了丛林之后，便是全然地甩在了身后。
【那些人……是谁？】直到身后的厮杀全然地听不见了，清朔才放下了遮住她眼睛的手，她也才睁开双眸问道，声音透着一丝轻颤。
清朔复用双臂将她拥紧入怀，微微垂着眼帘，只说了两个字，【死士。】
【死士？】她愕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原来那些人，就是死士。怪不得宁可死，也绝不放弃任务。
想起了他们方才眼神里透着那样的视死如归，不知为何竟是透着一抹奇异的苍凉，忽地她的心轻轻一跳。
【他们，都必须死，是不是？】末了，她却只是这样问。
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清朔眉眼轻轻一动，那一瞬缠绕在耳畔的风忽地就好像吹入了心，略略静了一时，他才终是淡淡的开了口，【是。】
她不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生恐惧。
这世上，何来那么多的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