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期盼
琉璃是未曾想到过宣帝高洋会突然英年早逝了的。
想当初，她还和高孝瓘一起在他御驾亲征的麾下退过突厥，平过山胡，那时候的青年眉目俊朗，踌躇满志，一鼓作气地平定了四方，为北齐江山留下了片安稳的天地。
奈何再宏伟的志向，也敌不过纸醉金迷的蚀骨侵染。
她与高孝瓘即便远在苦寒燕州，也隐隐听得传闻，都是些宣帝反常又可怖的腌臜事，琉璃实在无法想象，那个马背上汪洋恣肆的男子会是传闻中这般凶残不堪。
故而，文宣帝驾崩的消息甫一传来时，高孝瓘虽有伤心，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好在太子殿下是个宅心仁厚的，必然不会重蹈先帝覆辙了。”当是时，他笑着对琉璃这样道。
琉璃却没有搭腔，只联想到了当初秋围时惊鸿一瞥见到太子的那一回，虽说是个人中龙凤，不过却少了些许马背上的汉子的旷达，高孝瓘说他宅心仁厚是溢美之词，只怕更多的还是懦弱罢！
若是君主懦弱无主见，便容易被臣子挟制，甚至连皇位都被垂涎觊觎，连朝堂都难以掣肘的话，该如何稳坐这天下？
这个道理，只怕高孝瓘也想到了，故而他虽安慰着自己，紧锁的眉头却丝毫没有舒展开来。
然而新帝登基不久，却亲笔下诏要远在燕州的高孝瓘回京受封，倒令琉璃惊异了些许。
难道是新帝刚荣登大宝，想要笼络些人在自个手下不成？
然而皇命难违，琉璃与高孝瓘再思索，也得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眼下与高孝瓘坐在静谧星空下，远处有微弱的火把跃动，微风拂过面颊的声音，夹缝中虫鸣的声音，皆是真实，唯有身边的高孝瓘完美的侧脸在月光下朦朦胧胧，明明离她很近的，此时瞧来却仿佛这星辰一般，其实远在天边。
她忍不住伸出手掌想要抓住远方璀璨的星光，却觉得遥遥不可及，只能无力地垂下去。
谁料下一秒，手却被人握住了。
握住她手的掌心极暖，温和修长，因了常常舞刀弄枪的缘故，手掌上便覆盖了一层粗糙的薄茧，刮擦在她最柔嫩的指腹，便带了浅浅的麻痒。
琉璃转过头去看高孝瓘。
高孝瓘没有看她，唇边却有个笑容渐渐扩散，到面颊上的梨涡，到潋滟的桃花眼，最后连眼角眉梢都是笑着的。
是真的很开心的温暖模样。
“怎么，这双手还想摘下天上的星星不成？”握着她手掌的手又紧了紧，他笑着挪喻，“野心可不小呐。”
“不是……”琉璃却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地道，“属下喜欢星星，可是这星星瞧来就在头顶，一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为何我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呢？”
高孝瓘却仿佛没听懂她的意思一般，笑容不减：“无妨，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本公子为你摘了来便是。”
却眼睁睁瞅着琉璃将手从他手心抽了出来。
高孝瓘忙想重新牵住她，却是徒劳，只能看琉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站起身来：“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呢，公子快进去歇息罢。”
“琉璃，我……”他有些失落地喊着她的名字，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琉璃的顾虑与踌躇，他不是不晓得。
可是他又有何办法？
看来这一次回京，他一定要想办法多了解打探一番关于琉璃家族的事，若能为她卸下心头重担就再好不过了，那样她才会心无旁骛地接受自己罢。
却不知琉璃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既然骨七是骨家派出给先文宣帝的暗卫，那么眼下先文宣帝一驾崩，他该何去何从？
会不会已经被秘密处置了？
若是他被处置了，那族谱会落到谁手中，骨玉？
不过自己也有几年未曾回京了，也许他体内的毒已经发作了也未可知——琉璃才不相信他能从族谱上找到什么法子根除了这毒，当初师父保管族谱数十年，穷尽一生都未曾寻得破解之法，想来他也不会有这么好运。
不过说到这烈毒……她不由得转头瞧一瞧身后已经熄灭了油灯的营帐——方才高孝瓘怏怏进去，现下估计已经睡下了，她还一直未曾告诉他。
如果告诉他，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毒发身亡无力回天，他会怎么办呢？
高孝瓘对自己的情意，她不是不晓得。
只不过既然不会有结果，何苦要开始呢？
莫不如他依旧做他保家卫国奋战疆场的勋贵王爷，而她便如骨家历代的暗卫一般紧紧随在他的影子里，不见日光，永恒都生活在白夜下。
默默守护他一世安宁，足以。
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想到这儿，琉璃忍不住轻叹一声，这一声叹息，百转千回，不仅含了家国忧愁，还有着少女埋藏在心底的情事，逐渐蓬勃，难以遏制。
却不知营帐一片昏暗中，高孝瓘明亮双目在黑夜里依旧明亮如星，营帐外那一声羽毛般轻声的叹息，尽数落入他耳朵里。
他不由得垂下了眼睑。
“你是说，琉璃她要归来了？”琤玙却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险些将小几上的杯盏打翻，“真的吗？”
接着却又疑惑：“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骨七惨笑一声：“先帝去得匆忙，新帝还不晓得我的存在，这才给了我个机会逃出宫，却让我无意间听得了个消息，新帝欲为琉璃的主子高孝瓘加封为王，圣旨已下，所以，他们肯定不日便能归来。”
这下子琤玙是真的兴奋了，时隔数年未见，琉璃竟然真的要归来了。
想起当日琉璃随着高孝瓘离开时，自己心灰意冷，孟姑娘却劝慰自己他们一定会归来的，如今可不就应验了？
想到这儿，琤玙忍不住兴奋地转向一旁一直未曾出声的孟九姬道：“太好了，孟姑娘你听见了吗，琉璃要归来了！”
骨七却依旧怀着些许的忌惮，瞧了一脸平静淡然的孟九姬一眼。
这个女子，他始终是看不透她的底细。
当初初见是她便是这一幅十六七岁的模样，如今时隔几年，连琤玙都长成了清秀挺拔翠竹一般的英俊少年，她却毫无变化，仿佛时间在她周身静止了一样。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察觉到骨七有些不可思议的深沉目光，孟九姬却浑不在意，只将自己手中的酒小口小口饮尽了，才放下空空的杯盏：“嗯，这是好事，兴许你师妹还会来瞧瞧你。”
琤玙闻言不由得眉开眼笑道：“是罢，我这一颗心总算要落下来了。”
这些年琉璃南征北战的，他人在邺城，心却一直都悬着，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下子，连平日总是敌对的骨七现下在他瞧来都比以往顺眼了许多，便笑道：“师伯如今不做暗卫，那该做什么呢？”
骨七却摇摇头：“这个不劳你费心，只是我身上这毒却一直未曾寻得解法，那本族谱也无甚大用，如今倒真是令我颇为忧虑难安。”顿了顿，又道，“你师妹身上的毒也未解呢。你说，不解了这如跗骨之蛆的烈毒，如何谈得骨家之复兴？”
“自你们这一代往上数，实在不知有多少人折在了这上头！没有人丁，那是无论如何也兴旺不起来的。”
他说的也在理，琤玙不由得耷拉了脑袋，暗想，琉璃身上的毒也没解呢。
这些年不在她身边，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不过她还这样年轻，短时间内应当没问题的罢。
想到这儿，琤玙便暗暗下了决心，此番琉璃一归来，即便她不肯来见自己，那他也得亲眼去验证了她的安好才行。
骨七这样说原本是希望能打动琤玙，好从他那里再能打探出些许有用的讯息来，谁料这小子听完后只顾着自己不知在琢磨着什么，倒将他晾到了一边，便有些急躁道：“琤玙贤侄，对于这毒，你当真什么都不知？”
琤玙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真不知，我若知道，怎么会不告诉你与琉璃？”
“不过若是师伯闲了，不如遍访江湖名医，也许能碰上个高手之类，兴许就解了呢。”他试探地建议道，“毕竟江湖卧虎藏龙能人辈出，兴许有人能知晓这烈毒的渊源呢。”
骨七有些无奈，不过琤玙这小子说的话倒也在理，自己眼下再也不用日夜跟随着谁了，不如真的到江湖上闯荡一番试试，兴许会有转机也未可知呢。
待得骨七走后，琤玙眉眼间便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孟九姬见他难得如此开心，便也忍不住抿唇一笑。
然而不论是骨七还是琤玙，此时都不曾想到，何为世事难料，命运无常。
北齐皇宫，安静得有些阴冷的偏殿里，新帝高殷正面无表情地听着个跪在地下鬓发花白的老太监低声奏事。
待得那太监抬起眼了，这细长的眼睛苍白的面色，不正是昔日在先文宣帝高洋身侧服饰的大太监总管李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