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归来
骨七将细陶小盏中的琼浆一口饮尽,并未细细品味研磨,只觉一股火辣淌过喉咙,仿若灼伤一般的热度。
他倒没料想到,这酒竟会如此之烈。
做了这么些年的暗卫,他自然素来滴酒不沾,这猛然一开始饮了,方觉自己酒量之浅薄。
不过眼下倒是顾不得这许多了,将手中已空的杯盏放在小几上,骨七凝神对琤玙道:“此番前来,我有一个消息要告知于你。”
琤玙讶然,追问道:“什么消息?”
“你师妹琉璃她,大约快要归来了。”
一匹全身披着锃亮黑毛精神矍铄的马儿咴咴地喷着鼻气,官道上被飞扬起落的马蹄激扬得灰尘漫天飞,纵然飞沙挡眼,却掩饰不住马背上少年的绝世风华。
银白铠甲,身姿挺拔,举止是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却又因在军中历练数年,举手投足便携带了几分流畅的潇洒不羁,奈何一张鬼面覆脸,却叫人难以窥得其容颜——正是高孝瓘。
而他身侧,稍稍落后于他半个马身的枣红马儿上,琉璃依旧是那幅冷冷清清的模样,狭长锐利的双眼较起昔日更是锋芒内敛,数年的军中生涯虽叫她蒙上了些许肃杀,却抵挡不住岁月对女子得天独厚的馈赠,细细瞧来五官竟比少时出落得更精巧耐看,纤薄铠甲下,是难以掩饰的曲线,玲珑有致。
眼下二人正率领着一小支返京的军队日夜兼程地往北齐都城邺城赶去。
天色逐渐昏暗,寒汽渐起,宿鸟归飞急,眼瞅着西天向只留了小半个红日在外面,便有人来恭敬请示高孝瓘,是否准备安营扎寨,还是要继续夜行。
高孝瓘略一沉吟,瞧了一眼琉璃道:“夜行毕竟诸多不便,此去京城也无急事,便传令下去,就地扎营罢。”
“是!”那人得了令,便退了下去。
转身前,还下意识地瞅了瞅一旁面无表情的琉璃。
听说这个身材单薄瞧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名唤琉璃,是高孝瓘自京城带来的警卫——从军数年间,从来都这样一幅冷脸跟在高孝瓘身后,肩膀上背着一张如暗夜沉沉的长弓,一幅很不好惹的样子。
之前自然有人是不服气他的,小小年纪,除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外,还能有什么本事?而高孝瓘素来也是个好脾气的模样,营里便有人趁了高孝瓘不在,一同前去挑衅他。
七八个人围住了琉璃,谁料他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未待领头闹事的那人出手,众人便觉得眼前一花,从琉璃袖中竟不知喷出了什么药面子,一下子便细细地混合在了空气中,被猝不及防的众人吸进了肚子里。
待得这股子烟尘散去,琉璃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当天夜里,闹事的数人皆腹痛不止,冷汗直冒,连水都喝不下去,军医束手无策,几人无法,只得把当日白天发生的事情呈报了上去。
原想着高孝瓘是个好脾气的,定然不会计较这些底下人打打闹闹的小事,谁料高孝瓘竟真的动怒,虽勒令琉璃给了他们解药,却也依照军法处置了他几个,以儆效尤。
从那之后军中人才明白了,高孝瓘所谓的好脾气,不过是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而已。
至于他的底线……大家都私下猜测,高孝瓘其人,咳咳,是不是其实有着断袖之癖?
不过这皆是流言了。总归高家四公子从军数年间,也曾跟着前宣帝高洋四处征战,退突厥伐契丹,平定山胡,战场拼杀时总会带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令敌人闻风丧胆,军中威望便一日高过了一日。
只是不管他到哪里,那个名唤琉璃的少年便沉默着跟到哪里,一手精湛箭术,甚至还精通暗器与用毒,实在叫人遐想他的出身,是什么样的家族里,才能教导出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
还是说,其实他是由高孝瓘亲自*出的,咳咳,禁脔?
不行,他可不能再多看琉璃了,万一被高孝瓘发现了给自己记上一笔怎么办,前来请示的那人忙一拍马屁股,溜了。
高孝瓘才不管底下人脑子里都装着怎样的怪异想法,青面獠牙的鬼面转向琉璃,笑道:“这几日连着赶路,你可还能受得了?”
琉璃一拉马缰放慢了步子,答道:“尚可,再有个一两天,我们便能抵达京城了。”
“嗯,”高孝瓘藏在面具底下的笑很是柔和,“你猜你突然回去,你师兄见了会不会喜极而泣?”
“我师兄怎么会是如此感性的人,”琉璃瞅他一眼,“再说了,都好几年了,谁晓得他跟那个孟姑娘跑到哪里去了。”
“还有公子,你总带着这个鬼面,难道不嫌闷?”她又道,“眼下又没有敌军,平和得很,快摘了去罢。”
“怎么,难道你忘了当初你送我这个面具时说的话了,”高孝瓘却取笑她,“也不知是哪个说的,带了此面具不仅能震慑敌军统帅下属,还有益健康延年益寿,这样的奇效,本公子当然要带着了。”
“……”明明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琉璃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哼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简单的营帐里燃着幽幽的烛光,远远望去这一小片天地宛如繁星,透着难得的静谧。
琉璃依旧是守在高孝瓘的营帐外侧的。
眼下虽已是深夜,高孝瓘却尚未睡着,床上翻来覆去几经辗转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唤了琉璃:“琉璃,你在外面吗?”
“嗯,在。”
“不用守着了,夜里冷,你进来罢。”他隔着帘子朝外喊道。
“……”一听就是高孝瓘这厮睡不着又在没事找事,琉璃索性不理会他,眼观鼻鼻观心地依旧立在营帐外警戒。
“或者只进来暖和一会儿也行,你衣衫单薄,可不要冻坏了。”
“……”琉璃掏掏耳朵,又接着站好,紧了紧背上的长弓。
“其实本公子总觉得要你个女孩子家家整日站在外面守夜实在是心中有愧,你若不肯进来,那便是故意在驳本公子的面子了。”
“……”反正也不是驳了一两回了。
“算了,既然你不肯进来,那我出去好了。”高孝瓘无奈,干脆一掀被子从床上跃了下来,几步跨出了帷幔。
琉璃原以为他不过碎碎念而已,见他真的出来了便愣怔了一瞬:“大晚上的,公子你不睡觉出来做甚?”
“我睡不着。”
果然是睡不着才这样多事。琉璃叹一口气,抬眼却见朦胧月光下高孝瓘绝艳的侧颜。
比起在京城时尚未蜕变的青涩,如今的高孝瓘可以算作个真正的美男子了,脸颊倒是稍微瘦削了些,然而军中连年征伐也未曾损染他无暇的肌肤,深邃内敛的桃花眼依旧潋滟,纤膘唇,泛着朦胧月光山峦起伏般的侧脸剪影,倒叫琉璃一时间有些看痴了。
察觉到琉璃看向自己的目光,高孝瓘眸子便泛起些许得意来,却也难得地没有打趣他,只静静享受此刻的静谧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一时间气氛倒很是和谐。
静默了一会儿,见琉璃反应过来收回视线了,他才抿唇笑道:“今日星辰不错,不如坐下来好好瞧瞧。”
说着便率先坐在了营帐前的空地上,还拍了拍身侧示意琉璃同坐。
琉璃想了想,便与他一同坐了下来,今夜星光的确亮堂,错落有致微微闪耀,这样安安静静的时光与这几年来奔波征战比起来,着实是很大的反差。
却叫她回忆起许多事情来。
初至军营自然是被他人歧视的,然而等到她真的上了战场,她才发觉,自己的血液里是真的洋溢着不安分的天赋的。
风声凛冽的沙场,她曾手持夜弓紧紧随在高孝瓘身后,并排的二支箭从未虚发过,溅起血光满身满眼。也曾用上了袖中最烈的毒,所经之处,死伤可怖。
滚烫的血滴混合着沙尘溅在衣角时,她其实并未觉得有什么第一次杀人难以接受的,反而觉得自己身体内那种嗜血的本能在被一点点激发出来,狭长双目都沾染了些许红光。
只是现在回忆起来时,却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最初跟着高孝瓘时,这厮为了让自己熟悉见血,还特地把自己派遣到厨房帮着灶台上杀了半个多月的活鸡活鸭,美其名曰为练手。
当时虽是在心中默默腹诽了高孝瓘千万遍,如今回忆起来时,更多的却是甜蜜和有趣。
就如艰苦如军旅生涯,他一样有办法能让自己笑出来,在外人面前总是温文尔雅的少年,对着她却总是如此迷糊又脱节,腹黑又戏谑,真叫她毫无办法。
又恨又爱。
可是此次高孝瓘回京,却是要去受封为王的。
她和他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就像这繁星,琉璃忍不住伸出手掌向着远方耀眼的星光,看起来又亮又闪烁,实际却是远在天边。
她如何能抓得住?
谁料下一刻,手却被人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