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往事
洛伊与刚刚扶住她的那个男子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谁都没有说话。
她悄悄打量着眼前的人,却发现那张脸出奇地英俊,面部线条十分冷硬,棱角分明,眼神沉静,微微带着些凌厉,浑身散发着一股疏离的寒意。
她的目光在那片银灰色的衣袖上停顿了片刻,说:“我要查的事,或许与你娘有关。”
男子转过头,冷漠地看了洛伊一眼,道:“无妨。”
洛伊却仍盯着他的衣袖,语气中似有深意:“难怪你说不愿接触皇家的事。”
男子喝茶的动作有一瞬的僵硬,转过头,浑身的气温有下降的趋势,盯着洛伊的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自己一共见过她不出三次,每一次都带着面具,她竟能认出自己……
洛伊的眼神倒是平静,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说:“我记得你娘的声音,况且”她说着,顿了顿,“你的眼睛骗不了人。”
厢房内,苏焰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床上的纱帘已经拉开,一个面色略显苍白的女子半靠在床角,左脸颊上有一道淡淡的粉红色十字形伤疤,正是洛伊上一次在无心阁中医治过的人——水无心的母亲。
水青拍了拍床沿,对苏焰笑道:“坐到我旁边来。”
苏焰没有动。
水青也不强求,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指尖拂过她脸上的疤,说:“许久没有人叫过我秦霏了。”
苏焰的脸色白了一层,竟比水青的脸色还要难看。水青却假装没有看到,兀自讲了下去,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三十年前,我就像洛姑娘那般大。”
“娘,你怎么认得洛洛?”
水青用微微有些责怪的眼神看着苏焰,他只好闭上嘴,安静地听水青的故事。
三十年前,祁国太上皇北唐恪尚还在位,适逢皇上五十大寿,皇子们也纷纷到了该成家的时候,皇后便同内务府商议,安排了一场选秀,召集全国的适龄女子入宫给皇子选妃,其中一人就是秦霏。
孰料选秀中间出了些变故……
“下一组!”公公尖细的声音在紫宸殿的正门口响起。
皇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走进来的一排女子,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看着掌事太监,摇摇头。
“赐花!下一组!”
……
“赐花……”
“慢着,”皇上轻抬下巴,指向中间那个女子,对公公说:“你,留下!”
“赐牌子!”公公乐得眉开眼笑,将其他人带走,独留那身着青色罗裙的姑娘跪在大殿前。
“告诉朕,你叫什么?”皇上眼里露出点点笑意,脸上依旧喜怒莫辨。
“秦霏。”女子表情淡淡的,一点也没有被选中的喜悦。
“名字不错。”北唐恪盯着秦霏的脸,眉头抽搐一下:“先下去吧,下月初一进宫。”
“是。”秦霏行了个礼,跟着丫鬟走下大殿前的台阶,背影有些许的落寞,北唐恪心头一动。
“参见秦常在!”皇室的马车随着册封的圣谕一同停在了秦家门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家长女,秀外慧中,今封为常在,赐居玉水轩,三日后入宫。”
秦霏面无表情地跨过门槛,在父母和哥哥的注视下接了旨。
水家老爷和夫人在门口跪了许久,才起来,拍拍身边的丫鬟,道:“去问问常在晚上吃些什么,顺便……”水夫人尴尬地笑笑:“问问常在,这进了宫,老爷的官位能不能……”
丫鬟垂眼应了。
“官位……”秦霏一声冷笑,摔碎了茶盏,“我就知道当初他们是为了这个理由才把我送进去的!”
“常在,您冷静一会儿,若是不能,直接回了夫人就是了!”丫鬟不无担忧的劝解着,一面说,一面收拾了地上的碎片。
“常在?”秦霏冷哼道:“茹墨,谁让你这么叫我了?!”
“可是……若是不叫,让外人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茹墨惊恐地跪在地上。
秦霏瞪了她一眼,怒道:“我让你叫小姐,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们的?”
“是……小姐……”
“行了,出去吧!”秦霏揉揉额角,道:“我想歇下了。”
茹墨像是得了特赦,迅速转身离开,不住地擦额上的冷汗。
“皇上看上的,无非是这张脸罢了……”她对着铜镜,暗自神伤,“你们倒好,只为自己的前途,从不顾我的感受……从小,我说想习武,你们偏让我去学琴……”
秦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垂泪:“常在……”她不屑地轻笑:“明明说了,我只想过个平凡日子,你们却送我进宫……我不是已经有婚约了吗?这样一来,如何跟叶家三郎解释……”
“哭什么哭,入宫成了皇上的人,你还不满足,这是多少姑娘家梦寐以求的事!至于叶家的三公子,你自己和他说吧!”水夫人一脸不识好歹地表情走进来。
“霏儿……”叶瀚神色复杂地走近来,想要伸手拉住水青。
“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请自重!”秦霏躲开叶瀚,冷然道:“我已没什么想要跟你说的,公子请回吧!”
叶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转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有些落寞地行了个大礼,说道:“草民给常在请安!”
水青的心抽搐一下,疼得像是绞在了一起。
叶瀚比她大了八岁,两人的父亲官位差不多,都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她虽对叶瀚也是待哥哥一般的感情,嫁给他,却总比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或是一生被困在皇宫里强。
“明日我要去西山烧香,你准备一下。”秦霏趁着茹墨不注意,将叶瀚送她的短刀悄悄藏在了袖子里。
天空刚刚冒出鱼肚白,西山的寺庙香火正旺,秦霏紧闭双眸,虔诚的磕了三个头,将香插在了香炉里,然后对茹墨说:“我想去江边走走,早上出来的太早,有些饿了,你去帮我买些点心。”
“好,那小姐你等在江边,不要乱走!”茹墨见小姐自回家之后第一次说要吃东西,自然喜笑颜开。
待茹墨走远,秦霏蹲在江边,望着江水中不自己的脸,面露惆怅。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动了分毫,便是大逆不道,但我真的累了……倒不如歇歇……”她说着,从裙角上割下一小块布料,用石块压好,,露出一个温柔解脱的笑,突然举刀,用力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两刀,血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她望着水中那个血红的十字,突然放声大笑,把刀扔进江中。
早上天气很凉,江边风也很大,秦霏满脸是血,立在江边的大石头上,长发在身后被风吹得微微有些凌乱。
她张开双手,纵身投入江中。
茹墨刚好看到自家小姐投江,吓得扔掉了手里的糕点就往江边跑。
可江水湍急,这一眨眼的功夫,那里还有秦霏的影子,只在江边找到一块青色的衣角,上面只有一个血字,是秦霏的笔迹:“逃。”
茹墨最了解小姐的心思,知她不愿进宫,思索了片刻,连夜带着秦霏留给她的唯一一片衣角逃走了。
水青拨开额角的碎发,脸上的浅笑从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改变,对苏焰说:“许是我命大,昏迷了七天之后,发现自己被刚巧出门办事路过这里的苏颙救起,你父亲他待我很好,也不在意我脸上的疤,也不问我为什么会投江,相处得久了,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便答应了,化名为水青,这么多年,他一直都不知道从前的事,我不说,他便不问,也是难为他了。”
苏焰的语气虽然还有些硬,脸色却已经缓和下来,说:“难怪上次在洱海西面的木屋里看到了你的画像,那人大概就是你说的叶瀚吧?”
水青笑道:“是他,三年前我和你父亲去参加观音节的赛马会时,无意间走散了,绕到洱海旁边,见对面有个人在放河灯。我和叶瀚从小就一起玩,自然认得他放河灯的姿势,便悄悄走近去看,果真是他。我看他放的认真,就没有打扰。只是没想到,他竟找到了大理。”
苏焰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水青笑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洛姑娘请进来?她帮我治好了病,我都还没有谢过她。”
洛伊走进水青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一如石洞后那间小木屋里一样素雅。
她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冲着水青点了点头。
“前因后果,你都听苏禹讲过了吧?”
洛伊点点头,她虽不知苏禹是谁,但大概也能猜到是水无心的真名。
“那孩子跟我说你在查太上皇驾崩的事,还说让你来问我。”水青露出一个苦笑,说:“半年多来,谣言都已经传到了大理,我只记得大约一年前叶瀚给我来信,好像提起过要给我报仇,我当时不信,也没什么头绪,如今想来,他说的恐怕就是这件事。”
洛伊想起老人那双慈祥的眼睛,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悲哀,点了点头,说:“您歇着吧。”
苏焰候在门外,见她出来,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道:“洛洛,方才是我太激动了。”
洛伊摇了摇头,叫苏焰别在意。
苏焰笑了,说:“我还想去叶瀚那里看看,你去吗?”
叶瀚的房子里一如既往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见他们两人来了,微微有些惊讶,却还是让他们进了房间。
那副画像被叶瀚挂在了墙上,苏焰走到画像前,看了许久。
叶瀚忙着给洛伊倒茶,脚步声有些沉重,粗声粗气地说:“你们来了,就说明她已经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是。”苏焰看着叶瀚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她过得好吗?”
“娘过得很好,当年投江之后坐下的病,如今也已经好了。”苏焰顿了顿,又说:“她知道你住在这里,托我问你过得怎么样。”
叶瀚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硬,却又迅速地恢复过来,低喃道:“这么多年,若还让她记挂着,就是我的错了……”
“我们没有别的事了,早些时候是我太冲动了。”
叶瀚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
苏焰走出了木屋,洛伊却没跟出去,反而在桌边坐下,道:“去年七夕,太上皇驾崩,有人谣传太上皇是死于毒杀的,这件事,你知道吗?”
叶瀚慢慢放下茶杯,嘴角的笑容消失了,转身搬了个凳子坐下,说:“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洛伊摇头:“夫人什么都没说。”
叶瀚苦笑:“也罢,事到如今,就告诉你吧!我三年前搬到大理,在这之间,却一直住在京城,靠着做河灯挣钱,因为灯做得好,每到快过年时,宫里都会派人来我的铺子里订货,我趁着送灯进宫的空当,买通了宫中的小太监,叫他在太上皇的食物中下了毒,毒性虽弱,却因为持续了好几年,也多少有些作用,十年前,他不是生了场大病吗?听说那之后,他的身子一直不太好。但我三年前搬到大理来之后,就再没有往北唐恪的食物里下过什么毒药了。”
洛伊听明白了,太上皇驾崩,许是这些年的毒素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猛地爆发出来。
叶瀚说完,板起脸下了逐客令:“该说的,老夫都说了,房间里这么乱,老夫还要收拾收拾,你若是没事了,就去寻你师兄吧!”
洛伊出了木屋,和苏焰往土司府的方向走,没走两步,听到“噗通”一声巨响。
她心里一沉,匆匆跑了回去,木屋的门开着,叶瀚不在里面,洱海中漾起的波纹却许久都没有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