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难回最初

第一百八十七章

玄逸之迈进房门的时候,凌月正趴在窗框上,望着窗外的一片海景发呆。

现在才不过二月,海上的风还是很凉,她却只穿了一件加厚的长衫,没有披冬衣。

玄逸之眉头微蹙,走过去取了加绒的披风过来给她披上,一边帮她系着带子一边说:“你伤还没好,别吹风了。”

他的声音里隐隐带着温怒,听起来却是要比平时更加清冷温柔,就像海上吹过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却又让人无比舒服。

“逸之,我昨天晚上做梦了。”凌月淡淡开口,仰起脸来看玄逸之,嘴角似带一丝笑意,却又未绕进眼底,无端端的就让人感到悲伤,亦更加让人心疼。

玄逸之伸手掩住半面窗户,从一旁捞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凌月身边,望着她唇畔微微扬起笑意,问道:“梦到什么了?”说话间,他已从旁边桌上拿了茶杯,沏一杯热茶递到凌月手中。

舒展的茶叶在杯中浮浮沉沉,茶香伴着热气从杯口徐徐上升,化作一缕缕白雾,最后散了。

凌月静静低头看着,仿佛在思忖着应该如何开口,沉默半晌,她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在梦中忆起了罢了。”

玄逸之望着她不语,只淡淡笑着,似乎是想让她说下去。

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凌月整个人都倚进了椅子里,浑身舒展着,似乎很是放松的样子。她歪着头望向窗外海天连成一色的景致,若有所思:

“倒也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记得当时我还很小,才进东煞三年,参加第二次层选,那一次打的很惨,差点丢掉半条命。”说着她转头看一眼玄逸之,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再开口,语气间就是多了几分感慨。

“东煞那种地方,当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想我五岁被殷冥救了去,六岁参加第一次层选,虽是隔了十多年,但当时的情形现在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早前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很笨的,学什么都慢,身体协调性也不好,总要花上比别人很多的时间。好在那个时候有殷冥教我,才没有让我在第一次层选时就被踢出东煞。”说到这,她垂下了眸子,微微抿唇,似乎真的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中。

“层选?”玄逸之眉头微蹙,略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凌月抬眉看他,眼底一片清透,点头:“对,层选。许是你也从江湖上听到过有关东煞的传闻,什么吃生肉饮鲜血啊之类的,那都是假的。”说着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目光却骤然冰冷,“不管江湖上曾经把东煞传成什么样子,相信我,那些人口中所说的残忍根本不及现实的十中之一。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就是东煞的杀手都是民间无家可归的孤儿,想是本就是命比草贱的蝼蚁,死了也不会有人在乎。也是因此,东煞对那些孩子的训练才真真是严酷至极。学艺第一年,必须参加第一次层选,不过是师兄弟之间的过招,不必伤及性命,但是事后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些输掉的孩子的下场。”

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玄逸之眉头皱的更紧。虽说以前他确实也听说过有关东煞的传言,但都没有相信,因为在他看来,没有人会真正的那么残忍,那么无情,可是现在他却是动摇了。心底生出莫名的恐慌,伴随着强烈的心疼,将他席卷。

沉默片刻,凌月低头抿进一口清茶,再度开口,语气倒是比方才轻快了些:“哎呀,说好说的是我的事,怎么莫名其妙就扯远了,现在我说正经的。”她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我是在进东煞的第三年参加的第二次层选,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其实总得来讲,第二次层淹第一次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结果。至死方休。要你亲手杀死和你朝夕相处的同伴,摒弃作为人的原则和人性,化身利刃,从此以后只问任务,不求因果,真正的把自己变成孤魂野鬼。”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当时和我对垒的那个男孩。他比我早进东煞,但是因为天资不好所以一直不太引人注意,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那天站在一起,我们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杀死对方,为自己争得活下去的机会。我记得我当时用的武器是一把匕首,打斗的过程我已经忘了。因为我当时很害怕,而且不想杀他。但是最后没有办法,因为最后是他自己撞在我的匕首上的。他的血流了很多,沾的我满手满身都是。我当时就吓傻了。”

凌月突然不说了,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呆,眼底的光一片明灭,却也看不出她是什么情绪。

莫名就感觉心里的痛变成了堵,他看着凌月,似乎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能够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他从未想过她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藏着的心里有着这么多无法示于人前的疼痛,而她却并未因此就忘记了自己的初心,毕竟在他眼中看到的她,没有像是其他杀手一样冷血而残酷。

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了凌月的手,感觉到她手背上传来的冰凉,不由的收了收掌心的力道,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

凌月抬头看她,极轻柔的笑着,并不言语。

就在玄逸之以为这个令人压抑的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凌月却是又开口了,与方才不同,她现在的神色十分淡漠,仿佛她说的事情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最后我是怎么从场上下来的我都不知道。只记得我当时身上穿着白色衣服完全被染成了红色,而那柄刺进那男孩身体的匕首,还依然好端端的攥在我手里。然后我就看到殷冥朝我走了过来。还是亦如往常的冰冷模样,面无表情的站我面前。我以为他看见那样吓坏的我,会有所动容,起码把我抱进怀里安慰一下,然而并没有。他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我,看着我被鲜血染红的白衣,最后目光落在了我手中握着的匕首上。然后,他捉起了我的手,用力一根一根掰开了我握着匕首的手指。”

脑海中仿佛当时情景重现,凌月闭上了眼睛,不经意的咬了咬下唇,身子微微晃了晃。玄逸之见她如此,握着她手的力度又增几分,现在她整个手都被他的掌心包裹住了。

温热的触感从手背传来,凌月重又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看玄逸之,默然的继续说下去:“我从来都不知道匕首砸在地上的声音是那么响。清脆的一声,我感觉到我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缺失了。当我在抬头看住殷冥的时候,我发现他眼中似乎有一丝欣慰,一丝释然,却唯独没有怜惜。也对,当时如我们,都是他人手中的工具,谁会存了怜惜的心思。自那之后,殷冥送了我两把刀,我就是拿着它们,一次又一次的击败了对手,一步又一步走了下去。直到我紧随殷冥其后,成了东煞三魔中的夜鬼。”

语毕她低头苦笑两声,转而看向玄逸之,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么?”

玄逸之微怔,完全不明白凌月突然的问话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他还陷在凌月诉说的往事中,满心满脑子都是想象中她身着白衣的模样。一个浑身染血的小女孩,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正看着他,而转眼间,那小女孩的脸就变成了凌月,她闭着眼睛,黑发散落,鹅毛大小的雪片落在她身上,一把长剑穿透了她的身体,而她纹丝不动,仿佛死去了一般。

这是那天玄逸之赶去救她是看到的情形。

一瞬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凌月却是神色淡淡,嘴角又恢复了淡笑,望着他开口:“逸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这身功夫本来就是殷冥教的,现在他走了,废了我这身武功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所以,你不用避讳,我不在意的。”

玄逸之愣了一下,心口一揪。

“所以,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凌月反手握住他的手,很认真的说。

这一下玄逸之是真的生气了。想说她疯了么,这一次和殷冥决死一战,他几乎是把她从鬼门关硬抢出来的,到现在武功尽废也就罢了,更是整整昏迷了半月才苏醒,现在这才好了没几天,却又要回去么?她怎么敢!

仿佛看出玄逸之的心思,凌月却只低头苦笑一下:“逸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答应了,我要回去。”

玄逸之的身子猛然一僵,他望着凌月,眼底仿佛起了一层浓雾,看不清情绪却又让人莫名觉得心酸,沉了片刻,他开口:

“你真的要回去?”

凌月点头,没有说话。

心中一声苦笑,说到底,她最后还是真的爱上了司马皓轩,既然她心意已决,他根本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去阻拦她。也罢,也罢,能看着她好好的亦是满足,又何必牵绊了她。思忖片刻,玄逸之沉声开口:

“那好,我送你回去。”抽回手,站起身来,“你好好歇着,我先出去。”

语毕,玄逸之没有丝毫犹豫的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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