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宫
第二天天色将暮的时候,凌钰就回来了,比起之前,这次回来得太早。他漫不经心地坐在憬集的对面,桌上的茶壶里沏着他这次带回来的天池春,是天上天池边春天才生长的茶树的嫩芽,此时他们二人杯中正袅袅地冒着热气。凌钰一言未发,只是在这悬挑出的楼台上看外面稀疏的人群。憬集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单脚立在桌上的肥嘟,肥嘟生气地把另一只脚重重地放下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没告密就没告密,这么愤怒做什么。憬集故作姿态不屑地瘪瘪嘴。肥嘟鸟喙里蹦出一声傲娇的轻哼,然后双脚跳动着依偎在了凌钰搭在桌案小几上的手臂上。
憬集忍不住翘了下嘴角,这只破鸟是在和凌钰撒娇?
凌钰冷淡地将肥嘟拂到了桌角,话语间颇有些无奈:“都是男人,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肥嘟双翅蒙住眼睛,装了下伤心的模样。憬集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音,肥嘟见状,立马忘记前嫌,靠在了憬集的手臂上。
“算了,你还是过来吧。”凌钰颇为无奈地看着肥嘟闭着眼睛的模样,将它抓到了他的面前,按着它的脑袋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肥嘟不从。凌钰声音放低:“不准动!”
肥嘟誓死不从地挣脱了凌钰的控制,自己飞起来立在了阑干上,郁闷地看着凌钰与憬集,而憬集则静默地看着凌钰。
凌钰察觉到憬集探寻的视线,但只是装作没有看见。
憬集可不觉得凌钰这是要和她品茶的姿态,再说了她喝茶如牛饮水,哪里喝得出好坏。憬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凌钰,他面对着巷外街道的方向,随手拿起已经温了的茶水,一口喝尽。
······看凌钰沏茶的熟练模样,憬集还以为真的要慢慢品······
突然凌钰的食指在桌上敲了一下,更为认真地看着巷口。憬集看过去,什么人都没有。巷子空荡荡的,只有巷子临河一侧的,落下来的樟树黄色的叶子飘零而下。但是片刻之后,却有一个穿着蓝色布衣的男子从街道进了小巷,不时警惕地看看身后,又抬头看向巷尾。
距离有些远,天色又昏暗,待他走近之后憬集才看清楚他的模样,正是昨日来过的男子。
果然是再来了。
憬集欲起身,凌钰却按住了她撑在桌上的手,“不是这个人。”
凌钰手掌的温度让憬集觉得舒适,心里头涌现出莫名的悲伤,如同源源不断的河水注入,她慌忙将手从凌钰的手中抽出来。站起来靠在阑干上往下看,那人走到楼下,在砌成直角的两面墙间几番查看。
凌钰看了看被憬集挣脱开的手,手指蜷缩了一下,而后站到了憬集的身侧。
憬集狐疑地皱眉撅了下嘴,若是委托人,是能看见这栋楼阁的,高窗楼台,大门绿瓦,一一可视。
看他这样子,什么都看不见啊。
憬集偏头看立在旁边的凌钰,他目光平静,眉眼寡淡,模样倒与他平日爱玩笑的性子截然不同。
“那这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找地方······更衣么?”
更衣是憬集来这个时代之后学到的一个新词······上厕所的意思。
凌钰好笑地动了下眉毛。探身观察下面的男子。秋天姗姗来迟,但是楼下的樟树树叶已经变黄,叶子从树枝上轻声折断,被微弱的风不时地改变轨迹,最后落在了青色石板上,或者飘进旁边的杏里,顺着河水慢慢地消失了。
这样清冷寂寥的巷子里,唯有楼下的男子焦灼不安地踱着步子,上上下下地查看朱色墙壁。
“我没记错地方啊,怎么这里没有呢?”
一边念叨着,一边还回身去看巷口,仿佛在警惕什么人一样。因为猫耳特尖,他的低估都被憬集听了个一清二楚。
虽说如此,但是憬集不敢轻举妄动。上一次有人就找错了地方,对着这面墙整整立了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就盯着这面墙壁。憬集都忍不住想出去问问他是不是委托人遣来的人的时候,突然就对着墙壁高亢地说起了爱的宣言······
然后又对着樟树说爱的宣言······又对着杏说爱的宣言······
大概是表白的时候害怕不得体,所以才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练习练习。
墙壁······不过就是个实践对象而已。
男子抬头看上方,空旷的天和支棱的樟树树枝占据了视线。凌钰突然笑了一下:“宫里来的。”然后支使憬集将人带了进来。
宫里来的?莫非这次的委托人是宫里的?憬集暗暗咋舌:凌钰可真有本事,小广告都贴到宫里去了。
男子身上带着股明显的臭味,肥嘟悄悄和憬集咬耳朵:“他掉进粪坑了吗?”憬集皱了鼻子,摇头。凌钰瞄了眼皱着鼻子的憬集,抬手状似不经意地挡在鼻翼。男子进来后,也不落座。双手负在身前,微微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看着坐在桌案小几后的凌钰。已经沉下去的天色从高窗就能看见。凌钰挑亮桌上的油灯,直截了当地问他:“什么时候进宫?”
来人还未开口就被凌钰问了这么一遭,但是反应极快:“今晚可否?”
凌钰看了憬集一眼,便点头应允了:“当然可以。”
憬集的猜测一下子被证实,看来这次的委托人真的是宫里的人。是谁呢?现在最混乱的地方恐怕非宫中莫属了,少帝还被软禁着,太后也被董卓牵制,年幼的献帝成了一枚棋子,董卓独断专行地把持了朝政。
憬集无奈地看了眼凌钰,暗自思忖:整个皇宫,都生活在董卓的阴影之下,人人如履薄冰,若是再暗地里往宫里带人,若是被董卓察觉到,怀疑宫里有人要借助外援清剿他,她岂不是分分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憬集压低声音问坐在身旁的凌钰:“我一个人去?”
凌钰拨弄了下桌边的不倒的木偶娃娃,眼角一挑,扫了她一眼,高贵地点了下头。憬集抽了下嘴角,这个人······真是······一旦有外人在,就这副高贵冷艳的样子。
来人自称是委托人的贴身宫侍陈湘,一听今晚就能带憬集进宫,立刻出门去打点了。
凌钰见人走了,皱着眉眼打了个哈欠。肥嘟啄了下凌钰的手背:“我和憬集一起去。”
凌钰手掌一翻,将肥嘟压在手掌下:“你去太引人注目了,容易坏事。”
憬集在一边被肥嘟舍生忘死的精神感动得一塌糊涂。去宫里的确是凶险莫测,明知道那个地方存在极大的危险,但是总不能因为危险,就放弃这次委托。
而且,早点赎清那所谓的罪孽,她就能早一点回去。在这里她孤身一人,凌钰就像是她的救命稻草,凌钰若是撇下她不管,一想到这个就让人恐慌,这种巨大的孤独和不安,没法让她在这里安稳的生活。
凌钰垂了下眼睑,然后看着旁边撑着下巴的憬集,对她说:“你变回原形进宫会更方便些。”
我的原形本来就是人。憬集不满的想。但是现在这种状况,她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原形是只猫的事实。
虽说猫是要方便一些······但是憬集想到的原形太小了,稍有不慎就命丧黄泉了。
但她还没有回应凌钰的话,凌钰的食指就放在了她的额头上,而后,食指移开,憬集的视线里就是青黑色的地面。
凌钰看着手指,怔了瞬间,然后将手指上萦绕的红色的爱情收进了掌中。
憬集一口气憋在了胸口,抬头看见凌钰俯头放在小桌上的脸。瞳眸漆黑,仿佛是一团晕不开的浓墨,睫毛纤长厚密,眼眸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唇色朱红,如同点染了胭脂。他的嘴唇翕合,憬集的心钝钝地跳了一下,似曾相识的紧张感袭来,竟没有听见凌钰说了什么。憬集无所适从地别开眼,嘀咕了一句:“眼睛可真小。”
话音刚落就被拍了记脑袋,凌钰凉凉地说:“谁让你在背后说神仙的坏话的。”随后被凌钰提到了桌案上······就看见肥嘟被凌钰施了仙法在不停地打滚儿。
想必是想阻止肥嘟和她一同入宫吧······憬集用爪子摸摸肥嘟,心想道。
凌钰将憬集托付给了陈湘,陈湘托着她瘦小的身体惊得合不拢嘴。憬集郁闷地用爪子撑着小脑袋看着在门口长身玉立的凌钰,他这么草率地将她的原身随随便便地暴露在外人面前,真是没有个神仙严谨的样子。
陈湘信誓旦旦地向凌钰保证会保全憬集的安全,但是下一刻就带着憬集钻进了去宫里运夜香的木桶里。憬集凄惨地叫了一声,凌钰幸灾乐祸地笑了:“捂着点它的鼻子。”
陈湘点头,一根手指伸过来就挡住了憬集的鼻子。从楼阁里透出来的光线被盖合的木桶盖渐渐从桶里挤了出去。最后的视线里,竟然是凌钰幽深柔和意味不明的眸子,以及翻滚着掉下桌案的肥嘟。
凌钰站在台阶上,看着马车在黑暗中远去,他抬头看疏朗无星的天空,将手掌摊开,红色的爱情像云朵那样松软的一小团,凌钰将手掌压在心脏处,轻声说:“开始了。”
木桶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连风声都被阻隔在了外面。目之所及,皆是暗色。陈湘屏着呼吸,手臂僵硬。
······憬集知道,都是因为桶里太臭了。难怪他来的时候身上那么大的味道,想必就是坐着这装夜香的马车出来的。
夜幕低垂,秋风渐起。
一路颠簸,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气味闷得憬集快要喘不过气来。不知道颠簸了多久,路上停了一次,然后又摇椅晃地动了。重见天日的时候,憬集已然身在雕梁画栋,层台耸翠之间。
飞阁流丹,桂殿兰宫。美轮美奂。马车停在这雄伟建筑的背后,这里没有灯火,也没察觉到有人迹,只有拉车的马儿焦躁地踏着蹄子。憬集在夜里不能视物,但是运夜香的人手上提的那盏灯笼,能看到靠墙的一排排的木桶,从味道分辨,分明就是宫里人倒夜香的地方。
陈湘似乎在分辨方向,借着微弱的光亮,托着憬集就折进了一条黑不见底的小路。
静谧的空气里,带着秋风的凉意。
小路上方被缠绕的树木藤蔓遮挡,一丝光线也没有。但陈湘似乎对这条路极其熟悉,嘴里小声念着步数,不停的准确地拐弯。
不知道走了多久,陈湘都有些微喘,前面的小路上方树枝藤蔓变得稀疏,氤氲的烛光透了进来。陈湘的脚步加快,与外面的巡夜的士兵就这样隔着一层绿植擦身而过了。
“什么人?”
陈湘顿时煞白了脸,身子轻微颤抖着。憬集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在害怕什么。只是抱一只猫进来,又不是带人。于是轻轻地喵了一声。然后听见有脚步声慢慢走远了。方才出声的是个男子,但是憬集却听见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自古以来,无人不说宫里秘密颇多,大概是侍卫和宫女幽会吧。待脚步声走远了,陈湘抹了下头上的冷汗:“多谢姑娘,若是被发现了,不知道会不会害了殿下。”
憬集安抚地用爪子拍了拍陈湘的手臂。
但她却陷入了深思,方才陈湘称委托人为殿下······不知道是这宫里哪位显贵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