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盘龙洞底
在黑暗中下坠着的樱瑶，感觉自己像似秋季脱离树枝，在空中肆意飘浮着的一片残败之叶。.这是树叶在生命终了前与哺育之树及玄妙一生的唯美告别。
而此刻，被疾风送至眼前又迅速一带而过的，是昔日里樱府温馨的小院，慈眉善目的阿爹，贴心可人的阿布，温文尔雅的宇文诺，嬉皮笑脸的浮生，道风仙骨的即墨千成，庄严肃穆的栾华……
这些或慈祥，或可爱，或温柔，或讨厌，或严厉的人啊，她都是这般的不舍，尽管她十六年的生活看上去并不那么完美，可是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完美，她才有机会遇见这些她真心相惜的人，她才懂得他们的可贵。才让她明白或许不完美才是另一种真正的美。以至于以后的人生不会因为过于完美而无所事事的虚度。终有一些事情，是需要历经千回百转，经过自己的万千努力，弥补缺失后，才能了悟真谛，体会逡巡之后重踏征途的壮阔，看见峰顶霞光破晓出岫的迤逦风景。
可是现在，当她刚刚对这些有所彻悟的时候，难道就要就此终结了吗？不！她内心一个响亮的回答，让她突然间想起了她的伞，或许能减缓这下坠的速度。于是，她微一抖手，撑开了青伞，像飘飞的蒲公英的飞絮般，缓缓的下行，寻找着她可能的出路。
黑暗里，恍惚中，无助的她仿佛看见一只雄鹰鹏展着双翅，朝着她的方向俯冲而下。那会是谁呢？栾华？千成？抑或是浮生？一切都是她虚妄的想象而已。
伴随着俯冲速度的逐渐加快，“雄鹰”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终于看清了，这个身影不是栾华，不是千成，更不可能是等待解救的浮生，而是一个尚且有些陌生却有着一张熟悉脸庞的玄穹。
空气膨起他黑色的袍子，像张开一对苍劲的翅膀。他奋力的向她伸出了手，她也拼命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眼看十指已近紧紧的扣在了一起，可是，肌肤相触的一霎，她纤长的玉指却穿透了他的身体。
一阵寒凉过后，两人终失之交臂。
是的，他抓不住她，他这飘渺的，如云如烟，如风如雾般的手，根本握不住这血肉之躯充满温度的她的手。
就像曾经他面对洒锦灰飞烟灭的仙魂无能无力一样。这种握不住，让他骤生一种若有所的不安和恐惧。
他的眼神陡然暗淡了下来，显得很是惆怅。那些压抑了他三千年的不解和苦痛，几乎冲破理智的枷锁，一下子迸发了出来，充斥着他赤色的双眸，在黑暗里发出红色的光。
樱瑶仰头凝望着这双眼，不由的眼角飘出一滴泪来，瞬息间被风化成无数细小的水雾，飘散在了空气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是出于玄穹前来营救的感激？还是垂死挣扎的绝望？她只觉得内心深处百感交集，这短短的数秒，却像历经人间数千年的风霜。
她看着那张已经现出浮生面孔的脸，噙着泪，少顷，她的嘴角不由的微微向上扬起，露出让她自己都感到莫名的笑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她只觉得此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想法，从那不知何处深埋在底的角落，翻涌至她的心头，这一瞬，她只想安慰这双失去方向的沮丧的眼，她只想让这张同样被感无措又不安的脸能记住她的笑颜。
可是，在下落的唳风中，被风抽搐的略显变形的这张笑颜，霎那间，却在玄穹的心里开出了娇美的花。
这个笑容怎是这般的熟悉？
熟悉的在他眼前布满了白色的芙蕖，她一步一回眸的蹁跹着脚步，踩出脚底一朵朵微漾的水花，踏亮了整个黑暗幽郁的盘龙洞底。
此刻她就在就在他的面前，她依旧如初般莲花微绽，笑面如靥。
他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奔她而去。这一次，这一次断然不能再错过了，要牢牢的抓住她，如若抓不住，也一定，一定要紧紧的将她拥在怀里。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但此刻这般念头却如火炙烧般热烈。
他凝神片刻，倾注所有的注意力在他的身上，奋力的又是一个俯冲，周身在黑暗里燃起了红色的火焰。
樱瑶只觉得一层玄色拂于眼前，更黑了。随后有一股强劲的力道，揽在她的肩头，拖起她的半身，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般，紧紧的拽住了那黑色袍子的衣襟，便一头栽在了袍子里，不知世事。
待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倚在一块山石上面，面前依旧是空旷而又无尽的黑暗，这就是所谓的幽冥世界吧，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这生死一劫。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只是这一时刻来的是否太早了点，她还未满十六。
罢了，反正都已经死了，不如再多躺会儿，那个被唤作黑白无常的自是会找到这里，只是希望他们的面目长的不要太过狰狞。她如是想着。
她头微微一斜，碰到一个有些柔软的冰凉。“原来这忘川路上不只我一个！”她轻声叹息着，却突然觉得哪里似有不对，除了自己，那身边这个人，究竟是菡萏还是栾华，还是……，对了，方才伸出手想拉住自己的明明是玄穹，最后自己紧紧拽住的，也正是玄穹的黑色袍子。
难道，难道这是是玄穹？
她支起身子，在黑暗里摸索着这张黑袍，隔着袍子，尚能感受到一个魁梧的轮廓，可是伸手去触碰那张面孔，却依旧穿透而过，果真是玄穹，即便是这样一幅身躯，却也避免不了与自己同赴黄泉的命运。樱瑶兀自感叹着。她隔空摩挲着这张脸，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把你的手拿开！”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这张黑袍中，渗透出来。
樱瑶吓了一跳，“对不起，连累了你，与我一同葬身此地！”
“于我来说，死不死都一样，本就是一个死人，不在乎再死一次！”
樱瑶听闻，一寒颤，“本就是一死人是什么意思？”她惊愕的跌坐在地上。左手抚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之上，她拿到眼前，仔细瞅了瞅，有些看不清，似乎是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于是又在手中摸了摸，又像似一个球体，球上左右两边均匀的分布着两个深邃的洞，洞下一排整齐的——牙齿……
“啊！”她不禁一声尖叫，将手中的球扔了出去，哐哐当当滚到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却是一具人的头骨。
“少见多怪，那或许是你自己的！”
本就胆战心惊，现在又被玄穹这一语吓的早已魂不守舍，即便平时再胆大妄为，毕竟她还只是个不满十六的黄毛丫头，想想这一些时日的经历，不知下落的阿爹，生死未卜的浮生，不想今日，自己却比他们还要早的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樱瑶不免呆坐在一旁莺莺抽泣了起来。“难道我们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吗？”
“来，过来讲讲你的故事！”半倚在山石根下的玄穹，枕着自己的胳膊，百无聊赖的说着。刚才那一阵的恍惚，让他误以为又见着了洒锦，清醒过后，有些许的失落，但倒勾起了他对樱瑶的一些兴趣。
“没心情。”樱瑶蜷腿坐在玄穹身边的角落。
玄穹紧闭着双眼，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那一瞬。片刻后，说道“你为什么会笑？”
“说来才奇怪，难道你不会笑吗？”说着，樱瑶拭了拭眼角的泪。
“我说刚才。”刚才若不是樱瑶那像极了洒锦的明媚一笑，或许，他也不会这么执着的想要抓住她。
“刚才？我笑了吗？我哭都来不及！”
“罢了，简直对牛弹琴！”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真没想到前来救我的会是你。”樱瑶说着，望了望身边在黑暗里更看不清面容的玄穹的脸。
樱瑶本以为他会说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的话。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也没想到。”
这一句太过冷场，半晌两人都相对无语。樱瑶很是不习惯这样黑暗角落里死一般的岑静，像是坐在这里干等着黑白无常来将自己捡走。于是她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找话说。
“听说，法术高强的人，不是都会那样吗？就是嗖的一下在手心里腾出一个火球，你会吗？”
樱瑶见玄穹没有说话，遂怏怏地说道：“哦，我忘了，你我都已经死了，法术再高此时也施展不开了。”
话音堪堪落下，玄穹的掌心便腾起了一团幽兰的火光。樱瑶一时欣喜的，眼里泛着光。
“好漂亮的火！”她从未见过如此湛蓝的火，正欲伸手去轻触一下，嗖的，火光却又灭了。
樱瑶不高兴的看着玄穹，嘟着嘴“为什么你要把它熄了？”
“我比较习惯黑暗！”
樱瑶对这样一个整日将自己包裹在黑色袍子下的人很是无奈，不免又有些生气，“你为何总是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你有这么怕见光吗？整天把自己弄的神神秘秘的，你这般，哪能交到什么朋友啊？不要总是一脸一副深不可测，满腹心事的样子。不管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没有人会因为与己无关的过往而同情你！”樱瑶自顾自的说了一通，觉得舒坦了些许，总算是报了方才正值兴头上，却被人陡然灭掉的小仇恨。良久，她见玄穹没有反映，遂又补上了一句：“喏，我是不会同情你的！”话一出口又觉得语气似乎重了点，不禁侧目小觑了一眼玄穹。
却见玄穹，一双红目，正直愣愣的盯着自己。正如那一日，她仰头望着那棵树，他弓着腿坐在树杈上，两人刚好四目相对，她躲闪了目光，可他依旧如炬的望着她。看的她浑身发毛。
“喂！看够了没有？没见过女人吗？”
“没见过这么犀利的女鬼！”玄穹说话向来面无表情，且完全听不出喜怒哀乐之分，所有的话语，经他那具身躯里出来，似乎也变得同他一般飘渺，但是句句又如针刺般锥人心上。
这瓢水泼的正当时，一下浇熄了樱瑶凌人的气势。“对啊，自己都沦为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了，还有什么意义谈什么人生道理！”
“若有遗言就赶紧说吧，你虽死了，但是我死与不死都是这个样，兴许我能出去帮你实现未了的心愿。”
“当真？”樱瑶暗淡的眼中，又燃起了一丝光亮。“家父一年前，不知是何缘故突然就尾随着一个白衣女子走了，这事太过蹊跷，我想，我想找到阿爹，带他回家。还有阿布，阿布自幼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如若我再没了，不知道她一个人以后怎么生活，如果，如果可以，能不能帮我替她找个好归宿。还有，还有浮生，浮生那日为了救我，身中水毒，至今尚未醒来……”说罢，樱瑶觉得顿了顿，小心翼翼的说道：“我这愿望是不是太多了点？”
“嗯。”
“那能否帮我实现呢？”樱瑶用渴求的眼神望着玄穹。
“先讲讲你的故事。”玄穹又绕回到起点。
“我的故事？我恐怕没有你的故事多！”
“你还想不想实现未了的心愿？”
“想！”樱瑶觉得自己像个被牵着走的牛，但又不甘心这么一直被这么牵着鼻子，为公平起见，也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那你也要讲讲你的。”
“嗯。”
樱瑶从头至尾，老老实实一字不落的讲了个透彻，不过除了这些时日的经历有些离奇外，其他属实没有太多可圈可点的地方，十六年又如弹指一挥间，短短两三个时辰就已经被她概括的差不多了。她转头看看玄穹，“你的呢？”她倒也好奇起来。
玄穹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却说道“休息的差不多了，找找出路吧！”
“嗯？”樱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脸的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