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回去

冬天黑得早,离初更还有一段时间呢,天色就已经黯淡了下来,早升的星星孤独地挂云朵边上,遮掩了地平线上的月光。紫禁城里的灯光也渐渐地亮了起来,若是居高临下俯视着来看的,宫城就像是灯火组成的星宿,被皇城里的一片黑暗包围,竟是透出了一股极其幽静的禅意,宫城背后景山脚下,隐隐约约还有一片朦胧的灯火,除此以外,皇城内便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只有运足了目力,才能勉强看见建筑物的轮廓。

宜春宫里虽然也有了那么两三间的光亮,但逼仄的下房,却是把灯火全都锁了屋内,也锁住了屋里的喁喁私语。厨房里的澡桶还荡漾着残水,灶火烧得很旺,虽然是晚上,但却没有顾得上给它封灶,两间有炕的屋子,都要比平时更暖和了几分,连灯火都似乎是比从前更旺了。

“要说不理解,其实也不是……”皇帝搂着徐循,声音又低又柔,他细细地诉说着自己的心路,“心里也觉得是不会愿意的……也觉得可能会不高兴,但是想着,未必会把这不高兴给表现出来……”

他忽然间就想起了母亲的话语——‘庄妃之所以会如此行事,不过是因为她的心思特别纯善而已。’

是啊,就是因为习惯于和弯弯绕绕的打交道,习惯了们都将自己的心思藏起,吐露出符合身份、利益的话语,当徐循把自己的情绪激烈地表达出来的时候,他才会这么不适应,这么生气吧。皇帝已经习惯了说一不二,习惯了事事被让上一头,徐循就算是心里有意见又如何,他其实不是不知道,只是指望着徐循压抑着自己的不快,笑着把这苦差事给接下来。

却没想到,徐循心里原来已经是这么苦了,原来已经把他误会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了解徐循,他怎么会不了解徐循呢?皇帝低声说,“看,要是真的不了解,都不会和这么说起那事儿,直接就会觉得,整件事都是因为想当皇后给折腾出来的,不是吗?”

其实话说出口,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是有点牵强——徐循又不知道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废后了,整件事都是她折腾的,这该从何说起,就是要恶意猜测,顶多只能说是徐循其中看到了机会,勇敢地迎难而上而已。

也就是因为了解徐循的品,所以才会相信她的确不想当皇后,没有从中折腾,不然,要把她的做法往坏处想,也不是很难啊。

皇帝还等着徐循和他抬杠呢——按这的性子,可不会轻易地放过他的语病,他也的确做好了就势和徐循赔不是的准备,但令他诧异的是,徐循居然没有揪着这句话不放,而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从刚才到现,徐循一直都有几分寡言少语,即使是这话都没有让她打开话匣子,她显得很没兴致,见皇帝不说话,只等着她开口,便低声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又何必再提……”

“小循……”皇帝被她的语气也感染了几分难过。

“并没有怪啦……”徐循倒是被他的语气给逗笑了,她的话变多了一点,“待已经很好了,不能再要求更多,是自己不知足……”

从前的徐循,虽然也不是那种精力无穷无尽,火炬一样熊熊燃烧的性子,但她的稳重、娴雅之中,一直都饱含了一种对生活的热情,皇帝来到永安宫的时候经常都会觉得,虽然一样是吃饭睡觉,但徐循的生活就是特别的有滋有味。——可现,虽说她也还是把南内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但皇帝却觉得她的态度要比以前更抽离很多。她谈论他的语气,好像是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了。

皇帝忽然间就感觉到了那种常见又不常见的无力:习惯了身边所有都想索求什么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不索求了,他反而有些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才能换得她的喜欢。

“别这样子。”他的情绪也低沉了下来,和前一阵子闷烧的怒火不一样,那种被背叛的恼火,和现这隐隐失落的空洞隐痛比,说不出哪种痛楚更为令烦扰——然而,这种痛楚,却更令皇帝感到挫折和无奈,“小循,是不对,为了自己委屈……和赔不是,行吗?”

“都说了别再提了。”徐循还是没什么兴致,但气势起来了,她白了皇帝一眼,“再说这事儿,您就还是回乾清宫去吧。”

皇帝反而乐了,“好好好,不提不提。”

他摸了摸徐循的头发,闻着上头那很朴素的皂角味儿——南内,徐循用的都是一般宫女用的洗漱用品,身上的香味自然也有了改变。不过,气色却没有因此而憔悴,反而是精神了。面色红润,头发黑得发亮,连腰身……

皇帝紧了紧怀抱,不是很费劲地就确定:徐循的身材好像都比以前更紧实了。

这男多愁善感起来,和女比也是丝毫不差的,不然,那些闺怨、宫怨的经典作,也不至于都是男写了。皇帝又是有点酸,又是有点难过,犹豫了一会,忍不坠是问,“小循,永安宫,是不是还没有这里开心啊?”

“除了见不到点点以外,南内是挺开心的。”徐循回答得也很坦然。

皇帝又有点不舒服了——徐循的话说起来,就好像他的缺席和怒火,对她都没有什么影响了一样。

“永安宫不高兴,是因为刚才说的那个原因吗?”不免刨根究底起来。

徐循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轻轻地说,“算是吧。”

一听这说话,就有些不尽不实的地方,皇帝‘嗯?’了一声,“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不是说还瞒着……”徐循倒是显示了她对皇帝的了解,只是一个语气上的变化,就猜到了他情绪转换的原因。“有时候心里不开心,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能说南内这种简单的日子,过得很开心。”

皇帝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只能很茫然地虚应了一声,徐循倒是被他逗笑了,她很随意地说,“有时候宫里,会觉得和之间的气氛总是很紧张,每一句话出口前都要再三细想——是不是符合自己的身份,会不会被有心听去了,无意间还树了敌。甚至是多年的下,也许也不能完全信任,总有些这样、那样的事,虽然抓不到真实的证据,却很容易就让觉得,和之间的情分,根本就不算什么……”

而南内,虽然不能和交谈,但也不必去担心际关系,这种无边无际的寂寞,对于徐循来说,也许也是一种很好的放松。

皇帝心底也是模糊地感到了一阵不快——他又是理解徐循,又是不理解她,他明白她如此小心的动机,徐循确实是个很守礼,也很守规矩的。这些年来,她虽然受宠,但四处结下的都是善缘,一个任性恣意的,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但皇帝又还是不理解——她都受到这样的宠爱了,为什么不能适当地放松一下自己呢?就像是孙贵妃那样,虽然不说是嚣张霸道,但起码也可以时不时地耍耍小性子。不说孙贵妃,就连皇后,很多时候做起事来,也根本不把皇后的本分给放眼里呢。

两个的关系,之前可以说是濒临破裂,如今虽然解开了‘误会’,但消气的、心疼的、愧悔的也只有皇帝而已,徐循对他,不凉不热,并没有因为他的表白和道歉而欣喜。皇帝心里并没对她不满——徐循那一天,肯定是伤透心了,反应才会如此激烈。虽说是出于误会,自己也解释了,但钻进牛角尖的,没这么容易缓过劲来。皇帝也不想现指正徐循的做法,免得把她又给往远了推。

“快到晚饭了吧,怎么还没送饭?”他岔开了话题,想要寻沙漏,却发现这屋子里连个计时的工具都没有。

“好像是已经过了送饭的时候了……可能您里面,他们不敢进来吧。”徐循就势坐起身来,离开了皇帝的怀抱,“出去喊一声吧——别出屋了,头发还没干透呢。”

好像是不想他怀里待着似的,又好像是已经开始关心她了。皇帝心里也有点患得患失,有点琢磨不透徐循。他哦了一声,“也多穿些,别着凉了。”

徐循应了一声,也开始往身上披挂起了大衣服,不过,她还没出门,两个皇帝身边的宦官,也是战战兢兢地把晚饭给送进来了。

皇帝进来这么久还没出去,应该是个比较好的兆头,所以他们才敢进来送饭,果然,见到皇帝和徐循呆一屋子里,彼此也都很平和的样子。两个宦官都是显着地松了口气,放下食盒,又给皇帝、徐循行了礼,皇帝说了声‘们下去吧’,他们便退了出去——不过,也没敢退远,守到了对面屋檐底下去,随时等候召唤。

皇帝坐炕边上,看了徐循一会儿,心里有点好笑,却又有点酸涩——徐循明显是不希望他留下来吃晚饭的,换句话说,就是她觉得他该走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说。

“怎么站着不动?”他故意装糊涂。

“只有一副碗筷……”徐循呆呆地说,“而且,平时都是拿大锅蒸热了再吃的,今儿您来了,那边锅里水用了,还没舀进去烧呢……”

皇帝看了徐循一眼,“是不是很想走?”

“没有。”徐循倒是又很真诚地否认了。“整个紫禁城都是您的地方……也还是您的妃嫔,要来,肯定得好好服侍——只是看,这儿条件有限……”

服侍、服侍,又是服侍,皇帝这下是真的很不舒服了——他突然意识到,徐循很多时候的完美表现,也许只是因为她把服侍自己当做了工作、本分,所以她对他没有脾气,所以她什么时候都是那样温暖地招待他……她很少他跟前流露出负面的情绪,也许不是因为她没有,而是因为她不愿意。

是因为心底没有他吗?

若真是如此,那天也不会那样失态了。只有真正投入了感情,才会动上那样的情绪……

皇帝有点不敢再往下想了:继续往下想,只能是得出一个结论。——他的表现一点也不能让徐循信任,徐循从来都不相信他是喜欢她的,她心里,她只要表现得不够好、不够称职,他随时都会翻脸无情。

这也太……太多疑了吧,十年来他给她的,可不是一般妃子能享用到的东西……

可皇帝又提醒自己:那天他的表现,其实也证明了徐循的想法没什么错误。只是因为拂逆了他的性子,就被关到南内了。这样的所谓宠爱,又让徐循该如何去相信?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心虚,虽然有些不舒服,但皇帝却没有自找难堪地提出这样的话题,他搭讪着下了炕,走到桌边上,掀起食盒的盖子捞了一眼。

“小循,们回永安宫去吧!”皇帝脱口而出,“今晚就回去。”

看得出来,徐循对他的态度是很诧异的,她还伸过头来,也看了看盒子里的菜色。

“也不是很差啊……”

如此纳闷地嘀咕了一句,她又瞟了皇帝一眼,皇帝差点失笑出来——虽说这菜色对不起徐循的身份,但也不是那么差,皇帝好歹还是见识过民间疾苦的。只是……只是什么事,都得有个话口儿不是?

才这样想呢,徐循又摇了摇头,“按说,您让回去,是天大的脸面,不当回绝……”

虽然没有明确地把拒绝说出口,但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徐循竟是并不想回永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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