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失望

徐循这几天又有了新的小发现。

隔邻空屋洗澡,虽然屋里有炕要比屋外暖和很多,但那屋没有炉子,而比起搬动成锅的大水,徐循倒还是觉得一次性把澡桶搬到厨房会好些,反正她也不厨房做饭,放个澡桶也并不显得十分奇怪。

灶台边上洗澡,不说倒水方便了,就连加水都很方便,习惯了匆匆浸浴一下就要起身出来的澡浴方式,现这样探手就能舀出滚烫热水加入澡桶的感觉肯定更好。再说,旁边就是个大灶,屋里肯定也相当暖和,洗澡时候的幸福感都提高了好多倍。徐循甚至是琢磨着,要不要研究一下,干脆就直接灶台上架火加热澡桶,这么慢火焖煮着自己算了。

也是因为舒服,虽然一会儿还是给自己安排了洗衣服的活计,但徐循眼皮沉重,四肢发软,赖澡桶里就是起不了身。眼看日暮西山,还是又往澡桶里加了些滚水,心底想着:再泡上一刻钟,也实是该起来了,不然,送晚饭来的婆子见不到她,不免要找,倒有些难堪。

就是这时候,她仿佛隐约听见了什么响动——自窗纸外传递来的朦胧光线,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说看不到外头的动静,但徐循也是隐隐地有了些紧张,才那思忖呢,门外仿佛听见一声咳嗽,紧接着,门就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

,遇到这样一个的时候,还能有什么反应?徐循本能地就抄起水瓢,把里头的残水往门口泼了过去,口中尖叫道,“快出去!”

都泼出去了,脑子才反应过来——虽说天色晚了,她没点蜡烛屋内很昏暗,但基本身形还是认得的,这男毕竟是和她睡了有十年啊,怎么能认不出来?

徐循整个都傻那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冒出来一句,“呃……这个……放心,水是干净的。”

皇帝估计从来没有被当头泼过水,整个都没表情了,站门口瞪着徐循也不说话,也不进来,好像一尊石像一样。

徐循……徐循心里也的确有点不好意思,更主要的是她觉得很冷,皇帝现是把门给推开了,呼呼的北风顺着缝隙吹进来,一下子木桶里的水就冷了很多。她只好往桶里缩了一下,邀请皇帝道,“陛下您进来吧,别着凉了……”

皇帝闻言,总算是动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徐循一眼,转身就出了屋子——倒是还记得把门给徐循带上。

……才来,这就要走啊?徐循有点无语,但心里也不是不轻松的:不夸张地说,刚才见到皇帝的那一刹那,她都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就像是逃避了很久的现实忽然间又出现跟前一样,这种不想去面对,却又不能不去面对的感觉,又不是痛、又不是痒,但是比痛痒还难过,糟心得让她整个都有点不好了。

还以为自己起码要南内住到立太子以后,皇帝才会少少松动态度——如果他还想松动态度的话。甚至于说那些还倾向她的,和她有些情分的,也应该会是贵妃的立后大典以后,才和她取得联系什么的。皇帝这一次出现,确实是出现得让徐循有些意外,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想好该对他采用什么样的态度。

当然,真实的、本能的态度也不是没有,但要暴露出来的话那就是作死,徐循虽然已经不怕死了,但也不会刻意去找死。所以现皇帝能主动离去,徐循还是挺放松的,甚至对他都有点小小的歉疚了:虽说水泼出去的时候是热的,但天这么冷,要是走出去头发结冰了,可是很容易着凉的。

等自己暖和了一点,慢慢从水里起来了,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了,徐循也无心再去洗衣,甚至连残水都懒得泼了,心绪不宁地抱着一堆换下来的衣服回了自己屋子,推门而入以后,又是吓了一跳。

“啊,怎么没走!”她脱口而出。

皇帝抽了抽唇角,还是很僵冷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块白布坐炕边,身上的大氅也卸掉了——好除了头脸以外,脖颈周围也都还十分干爽。这密密实实的黑狐裘,毕竟是有它的功效的。不过湿透了的头发看来一时半会也很难擦干。现虽然是不淌水了,但还是湿漉漉的一片。他就坐那里,也不说话,也不搭理徐循,看来是……真的气得不轻。

徐循也挺不好意思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出去万一得了风寒怎么办?冬日得病可不是小事,徐循入宫以来都还有听说风寒不愈转成肺炎的。皇帝虽然生气,但又不能走,然后她回来了居然还是这句话……他的性格徐循还是了解的,现自尊心肯定是不好受。

“也是,也是,头发没干可不能出去。”她呵呵干笑了一下,赶快帮皇帝找了个台阶。“刚才……妾身鲁莽,冒犯陛下了。”

“既然是洗澡,为什么不闩门!”皇帝是找到话口了,他硬梆梆、怒冲冲地说。“为何如此不谨慎!”

徐循也无奈啊,虽说院子里一般都没,但她也不是什么狂徒,洗澡的时候当然是要闩门才会有安全感了,但,“回陛下话,为便于出入,宫女住的下房照例都是没有门闩的。”

皇帝顿时就哑火了,过了一会,才悻悻然道,“那也找个东西顶着啊……”

他的火气看来是下去一点儿了,徐循的愧疚心理有所减轻,再加上这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遂沉默以对。两个就这么一个炕上一个炕下,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儿,皇帝好像目空一切地出神,可又时不时地闪徐循一眼。徐循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想要问,又觉得不必自讨没趣。

两个这么沉默了一会,她决定不陪皇帝继续发呆了,也许他现就是完全不想搭理她——可能本来不知为什么心情好了,来找她想恩赐点好脸色什么的,可被热水泼醒以后又气得不行,现正克制自己不灭她九族……既然如此,她还是少出现皇帝跟前刺激他为好。

正好,手里的脏衣服啊,白布什么的也不是放这屋里的。徐循拿起几件预备着换下来洗的衣物,一道给抱到了隔邻的盆子里,稍微拾掇了一会,又听见了推门的声音,回身就见到皇帝出现门口,明显是略有几分兴趣地打量着下房。

“衣服都褪色了。”见徐循转头,他便扬起下巴,努了努徐循怀里的小比甲。

“是啊。”好久没和她唠家常了,皇帝如果不是骂她的话,徐循也不介意和他聊上几句。“都是这样的,颜色衣服过了几次水,肯定都褪色。”

这是真的,染料技术也就到这一步了,再好的衣服洗过五六次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褪色。徐循又是个好洁的,贴身衣服爱洗不说,这种外衣穿了几次也要洗一洗,虽然被打发进来没一个月,但架不住衣服少,替换得勤快,现好几件衣服都有点旧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徐循,徐循有点不舒服,正好这里也拾掇完了,便道,“您让让。”

转过身又回厨房去了,拿起木桶,一桶桶地把浴桶里的水提出来倒进阳沟里。她今日用的水比往日都多了,光是往院子里的地上泼肯定干不了。

皇帝就站杂物房门口看着徐循来来回回地忙活,过了一会,不耐烦道,“多大的事啊,整桶搬出来倒了不就行了?”

光是木桶就二十多斤,加水有五十斤了,又大又沉,倒是去抱抱看呢。徐循有点想吐槽,又或者是静静看皇帝丢脸,但是她还不想死,见皇帝还真要进去,便慌忙阻止道,“您头发还湿着呢,入屋出屋容易受凉,还是先回屋里待着吧。”

皇帝一出屋可能也有点冷,走进厨房后也没坚持自己的看法,而是拿起木桶帮徐循打水,他毕竟也是练武的,这个也难不倒他,提起一桶水来,倒是微微一怔,道,“哟,倒是挺能拎的,这一桶水不轻啊。”

“以前家的时候也干过活的。”徐循顺口说,“适应一下也就习惯了,都是呢,花儿她们十三四岁就能给拎水,二十多岁了,如何反而不如她们。”

“倒是把给练出来了。”皇帝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这屋子里住得挺自的么,还给送了书看?”

“当时自己带进来的。”徐循澄清道,“不过这每天都挺忙,也没看几页。”

“都忙什么啊。”皇帝好像又有点高兴了。

徐循也知道他以为她都忙什么——闭门思过嘛,肯定都忙着思过。

“就都忙着烧水、倒水啊。”徐循回顾了一下,还是很肯定地告诉皇帝。“还有就是烧火啊,递柴什么的。又没看着灶,三不五时就得过去看看,要是熄了火那可就糟了。”

这么朴素的回答,又让皇帝的情绪出现了波动,他气乐了,“和装傻?想这里住一辈子是吧,徐循?”

徐循也知道皇帝现肯定不是来打骂她的了,其实他的态度也挺明显,她这会儿只要做出足够诚意的表态,哭一下啦,跪下来抱着他的大腿诚意反省一下什么的,估计过一阵子也就能回永安宫去了——皇帝想要什么,她是很明白的,问题只于她根本就不想再这样装下去了,不然,她也不会落到南内来。

“都凭您的吩咐嘛。”她很平静地说。“您要住一辈子就住一辈子,要死就死……是您的妃嫔,您要怎么样,还能有什么二话吗?”

按她设想,皇帝听了这话,就算不拿起木桶把她砸死,估计也得大怒离去,可皇帝却只是怔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瞥了徐循一眼,连打水的动作都没听,不一会又给徐循拎了一桶水出来,徐循拿去倒了回来,皇帝已经是把浴桶搬斜了,道,“剩下的水是要舀出来了,木桶打不满。”

他扶着桶,徐循弯下腰舀水,两一时都没有说话,徐循舀了几瓢水,皇帝方道。“徐循。”

徐循嗯了一声,手里没停,也没看皇帝,皇帝也没意的样子,继续问道。“心里是不是觉得对很差?”

从进门到现,他的声音一直都是有点捏着的,腔调也像是装出来的,并不十分放松,让无法窥视到他真实的情绪。不过,这句话问起来,到底还是带了一点情绪的痕迹,里头的痛,起码徐循听来,是做不得假的。——皇帝这样骄傲的一个,也不会这样的事上作假。

她忽然想起了他们上回吵架的事儿,那时候她和现不同,心里还是有些天真的幻想,也还是会感到惧怕,那时候,她依然是很畏惧得罪皇帝的。徐循不怕承认,从吵架后到和好前,她一直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时时刻刻都恐惧着未知的命运。

可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种种情绪似乎都已经淡去了,只有和皇帝和好以后,躺他身边望着床顶时,心里所泛起的那一阵悲哀,到如今都好像还留有余味。

现、此刻,这熟悉的悲哀又涌了上来,徐循摇了摇头,真心实意地说,“陛下对,处处体贴关照,实已经是非常好了……起码,对要比对别好上许多。”

这一点,无可非议,如果连她都算作是不受宠,别的日子该怎么过?从入宫到现,没侍寝就有脸面,侍寝以后,十年当红,皇帝每回外出都是她陪身边,生活点滴处处细节,也都是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料。徐循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对皇帝再要求什么了。

而最大的悲哀也正此,不是吗?

这悲哀渗透了骨髓,渗透了徐循的四肢百骸,尽管她有心阻止,却还是渗入了她的姿态里。连皇帝似乎都无所察觉,他放缓了语气,“但还是对不满意。”

徐循苦笑了一下,也没有否认,事已至此,又何必再虚言相欺?

“是对您不大满意。”她止住了舀水的动作,盯着眼前的青石板地面,轻声说。悲哀地说。

“还有呢?”皇帝倒还是扶着浴桶,他的声音竟听不出一点不满,只是又被一层伪装给保护了起来,少掉了情绪的底色。“不满意哪里?”

“不知道……”徐循如实说,“也许是太贪心了吧,您给的越好,就越是不知足。”

“不喜欢对别的女好?”皇帝试探着问。

徐循很快摇了摇头——她从没想过这件事,她和皇帝之间可能都还没到这一步。

“也……也许是因为对很失望吧。”她也试着分析自己的情绪,皇帝询问之前,徐循从来没有去研究理顺过自己的心情,她不愿想起皇帝——何必败坏自己的心情?

“失望?为什么失望。”皇帝有些诧异。“对还不够好吗?”

“也不知道。”徐循想了很久,才不肯定地反问,“大哥是不是对也不满意呢?”

皇帝默认。

“觉得对不够好。”徐循是明白皇帝的怒火的,“觉得……不肯听的话,为委屈一下自己。”

“要求得难道很过分吗?”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

“所以也对很失望啊。”徐循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说法。“这十年来,大哥给的体面是够多的了,赏赐的金银财宝也实不少……打从第一次见到您起,大哥就对不错,心里……一直都是很感激的。宗室藩王里,像您这样疼爱妃嫔的,并不多见。”

这也不是什么假话,赵王连嫡妻的亲戚都要杀,一大家子亲戚里,皇帝已经高出平均水平很多了。

“这十年来,也一直都很尽心尽力地服侍您……您身边待了十年,觉得对的了解,不会比胡姐姐她们少多少,虽然身份不如她们,这里不如那里不如,但待的诚心是不比任何差,虽然笨,可胜还算有点毅力,这十年来一直把心思都花您身上,对您也可算是有点了解。”

徐循忽然间又有点想哭了,她想到了他们的第一夜,想到了他们两个空荡荡的北京皇城里打马球的情景……那时候,她确实是很仰慕皇帝,很亲近皇帝的。

“可就因为这么了解您,”徐循依然不愿意看皇帝,她还是盯着地面——承认这个难堪的事实,已经需要太多勇气了。“也很明白,您是一点都不了解。您心里,连个都不算,连自己的想法都不配有……就算有,也不值得您去了解。那天您那么高兴地和说这样的话,让去长宁宫和孙姐姐讲和……哪怕您对有一点了解,一丁点了解,哪怕您用过一点心思,您这么聪明的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轻声说,“就这么高高兴兴地和说这样的话,还诚心诚意地指望欢天喜地地接受下来……哪怕您用阴谋诡计来算计,用威逼霸道来压迫,也没有这么伤。”

皇帝似乎都凝固了浴桶边上,他没有一语回应。

而徐循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力气了,她感到了一种离奇的屈辱——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了这种卑微的处境,多少次下跪都没有带来的领悟,如今随着她的言语慢慢地泛了上来,这种痛苦,甚至更甚于她生育点点时感受到的剧痛。

但她不愿落泪,至少她不愿皇帝跟前落泪,徐循望着地面,努力地屏着鼻端的酸意,可成效不彰,一滴泪水,到底还是从眼眶里落入残水之中,溅起了一点涟漪。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皇帝把浴桶推平了。

“不是这样的。”他说,他蹲了下来,不顾徐循的挣扎,用力地把她的双肩包了自己怀里。“不是这样的,小循,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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