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进门,照旧南炕上端坐着。钱嬷嬷给她整整纽袢上的香牌,把她打理得比画画像还周正。
她是固伦公主,真按品级来算,是宗女里头最高的衔儿,相当于和硕亲王。只有皇后嫡出才有这样的尊荣,所以她拿起架子来了不得,那些个郡王贝子都得给她行礼。站得越高越寂寞啊!糖耳朵摸着护甲叹气,帝王家规矩太多,她觉得外埠的爷们应该有所了解,别到最后喊冤说上当,那就不大好了。
钱嬷嬷是内务府派来的精奇,专管她的言行举止,看见她腿有一点儿没并拢也敢数落半天。没法子,老祖宗有旨意让她们调理公主皇子,她们就有这个权。平时约束还不够,这会儿挑额驸,更落了她的差事了,在旁边不厌其烦地叮嘱:“主子,您是万金之躯,见外臣不开口,咱们体尊脸面要紧儿头一宗。回头三位爷进来见礼,外头大总管一位一位的报爵位,您要记住了哪个是哪个,千万不能记错。再者眼神得麻利,爷们停留不过半盏茶功夫,时候一到就要退的下。这当口您瞧明白,有合眼缘的,在红纸上圈点。交了大总管,再往上回万岁爷和主子娘娘,那就是您的姻缘了。”
她不耐烦地应:“你晚了一步,才刚皇后娘娘训诫过了。”抽帕子擦擦手,慵懒地转头问,“谁在外头伺候?”
门上帘子一挑,进来个肥头大耳花白头发的红顶子太监。就地一打千儿,“回九格格话,是奴才长满寿。”
“哟,长大总管!”糖耳朵笑道,“别见礼了,快起喀吧!”
长满寿笑得一脸花儿,“我的格格,奴才前阵儿病一场,许久没给您请安了。今儿上职,赶上给您办差,是奴才的彩头和造化。您瞧您不宣,奴才也琢磨进来给您磕头呢!您上回让酗找《单尾鱼》的手抄本子,问遍了书库又上梨园戏班儿,可算是凑齐了。您这会儿且忙,忙完了奴才让人给您送过去。”
《单尾鱼》是单弦儿歌谱,民间流传过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绝迹了。糖耳朵最近对这个感兴趣,一听有信儿乐坏了,“我就知道托您准没错儿,谙达差事办得好,回头我这儿有赏。”
长满寿虾着腰谢恩,如今他是六宫督太监,官儿做得大了,岁数也上去了。到了桑榆向晚的年纪知道作养身子,更把自己炮制得油光锃亮。说领赏,谁也没个够,九格格一开尊口他就笑得两眼眯成了一道缝儿。
她和睿亲王,这兄妹俩一样的招人喜欢。宫里规矩人多了,一板一眼谁不会呀,自在就自在个够,要像他们二位似的。爷们儿可着四九城找乐子容易,女眷们想活得随性可不容易。得亏了公主福泽厚,两代主子都疼她。她是太上皇的老疙瘩,人小么,上头哥哥姐姐都让着。出了格,万岁爷说“糖耳朵真性情,将来是可造之材”。可不可造不知道,反正人家学针线,她学木工。人家采花做胭脂,她在园子里打着点儿唱大鼓书。就这么折腾着,吊儿郎当的长大了。
一晃眼该找额附了,可这额附难料理,要降得住她,真得有点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格格,三位爷已经侯着了,奴才挨个儿的传,您瞧好喽。”固伦公主点个头,大总管上滴水檐下鹄立,亮嗓子高唱:“公主千岁有旨,宣。”
只听廊子上一串脚步声,三个人依着品阶从高到低排好了序,然后长满寿公鸭嗓子报花名儿一般念叨:“多罗郡王登布尔济……固山贝子麟格……奉恩辅国公罕札博勒果……入内觐见。”
他报一个进来一个,等凑齐了一块儿扫袖打千儿,“给固伦公主请安。”
边上嬷嬷代为请爷们免礼,糖耳朵坐在上首看,三个人都端端正正穿着朝服,并排在跟前站着。暖帽下面三张脸各不相同,低眉顺眼,让她想起春天选秀时候的情景。只不过那时候是女人挑女人,现在是女人挑男人罢了。
她开始瞎琢磨,宫女子进宫规矩多,不知道男人选额附验不验身。大格格还计较试婚格格,其实勋贵里头没几个是洁身自好的。就像皇后的娇儿子老虎阿哥,才十二岁,年下内务府就开始张罗往屋里送人了。据说祁人十三岁里已经挑不出童蛋子,这么点儿大就给撺掇着学坏,真造孽!
她不说话,候选的爷们自然也不能说话。一室静谧,只有地心的貔貅暖炉爆炭,发出噼啪的声响。
炕桌上摆着个大荷叶翡翠盘,因为快过年了,有外埠进贡来的橘子。这种橘子个头小,吃口上却蜜甜,宫里管这叫福橘。糖耳朵拿过一个来盘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脱了手。她哎呀一声,福橘落在脚踏板上,滴溜溜一气儿滚到了三位爷面前。
她听见边上钱嬷嬷牙酸似的一吸溜,这是表示惊讶。糖耳朵笑了,就要这样儿,她得试试眼前三位是来凑数的,还是真存了心想尚公主。
公主的橘子掉了,掉了得捡呐!谁捡?就在眼巴前,离谁都是一弯腰一勾手的距离。三位爷不能示弱,上头端坐这位是当今圣上的妹子,衔儿实在有点儿高。不是一般妃子养的和硕公主,就算见了皇后也不过肃一肃蹲个福的体面,连跪都免。他们进来叫她看一回,相不相得上是后话,到底这位主儿长什么模样,好歹瞟一眼,回去也不算亏。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公主再了得,也是个女的。不说瞧脸,瞧瞧鞋头上绣的什么花儿也好。
三位爷争前恐后去够福橘,还是那个多罗郡王叫什么墩布的身手敏捷,猿臂一伸手到擒来。剩下两位白凑热闹,只得继续低眉顺眼在边上站着。至于郡王呢,橘子得交还公主。和公主打交道有章程,就跟奴才伺候一个道理,东西不能随便递,得呈敬。规规矩矩两只手托住了,趋身弓腰往上敬献,这才是正理儿。
糖耳朵想去接来着,被侍立的精奇抢先代劳了。可管得了规矩管不了眼神,这位郡王很快往上一觑,眼皮子立马又耷拉下来,心里那叫一个赞叹:了不得,公主千岁是个美人胚子,能娶回家,那得多大脸呀!
正胡思乱想,上头开腔了,“郡王今年贵庚呐?”
公主选额驸不出声光看,这谁都知道。现如今动了尊口,那是什么道理?登布尔济一阵高兴,公主这小声口也不赖,一掐一汪水。可怎么说都是半拉主子,得尽着心作答。他一躬身,“回千岁的话,奴才今年二十二,属虎的。”
这几位爷都是封疆大吏的后嗣,封了爵位做嘉奖,其实和宇文氏没什么牵扯。说得通俗点儿,就是类似包衣又高于包衣的品级,所以公主跟前仍旧自称奴才。礼法是有了,可这一问一答还是把钱嬷嬷和长满寿惊出一身汗来。
对上话儿了?这哪儿成啊,不合规矩呀!长满寿拿眼睛看钱嬷嬷,钱嬷嬷也着急,眉毛官司打得厉害。心想不能再说了,再说我得劝谏。又听公主哟了声,“我属羊,属相上犯冲,不合适。”钱嬷嬷脸都绿了,莫说皇家气度,就是小家子选女婿也不带这样的!
她刚想出声儿,公主戴着护甲的手往上一举示意她闭嘴,慢条斯理拉起家常来:“三位是外埠来的,在京里有府第没有?”
底下三个人敛神道:“祖上是有产业的,每回进京给主子请过了安都家去。”
糖耳朵点点头,“京里常来常往,和额附们也都相熟吧?熟了好,熟了有话不用藏着掖着。”
郡王贝勒们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说朝廷有规定,不许结交外臣,就是和额附们有来往,也不敢大大方方承认。
大伙儿垂着两手低着头,“愿听千岁教诲。”
糖耳朵不理会钱嬷嬷震得山响的喉咙,和颜悦色道:“三位常居关外,对天家的婚嫁可能不太了解。正好我今儿得空,来给你们说道说道?”
大家赶紧说:“愿闻其详。”
糖耳朵下了南炕,慢慢在新疆地毯上溜达。爷们看着人踱过来,高高的花盆底走得四平八稳。公主的旗鞋比一般人的都要华美,鞋帮子上点缀荷花,连鞋底上都有,这叫步步生莲,真考究!
糖耳朵回头看看,个个缩勃儿一副奴才相,长得再好也白瞎了。她打扫了一下嗓门儿,“尚公主,即便是结了夫妻,还是得守君臣之礼。公主额附不同府,每天清早额附过公主府请安,不能进屋,得在台阶下头侯着。公主愿意见则传进来,不愿意见,不许多话,原路退出去。再者是纳妾上的规矩,这年头额附忒苦了,尚了公主不能娶侧福晋你们知道么?每回公主传召进幸都有内务府记档,公主额附不能常见,见多了怕人笑话。额附的侍妾都是公主赐的,要是正好遇着位心眼子小的主儿,死活不答应,那额驸就得守着。你们想想,这差事一干就是一辈子,多为难啊!”她转了两圈,重新回到炕头上端坐。顿了顿一笑,“别以为比公主活得长就有指望,其实不对。公主一死,额附可就更惨了!公主府是朝廷的赏赐,额附在府里服丧,孝期满了得把府弁花园归还朝廷,然后退回自己府里居住。要想保住爵秩俸禄,还不得续弦。耐不住寂寞的立时革职,收回朝廷所有赏赐。诸位,看看吧,这是逼着男人给女人守寡,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事儿啊,对不对?所以我说,干什么都比干倒插门儿强。额驸在公主的阴影底下活到死,日子不好过。三位呀,细琢磨吧!”
其实能来选驸马的,谁能不知道里头的陈规?不说出来没什么,经公主之口可就瘆得慌了。公主额驸能不能有感情?见了面一个是主子,一个还是奴才。上床夫妻下床君臣,完事儿天不亮就得打发出去。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面,见了也是例行公事,能爱到哪儿去?听公主的意思是要恪守教条的,更不存在向皇上讨要特权的可能了,就是随夫到关外也一样吧?
糖耳朵见众人不吱声,横竖她的话是说完了,转头看了目瞪口呆的钱嬷嬷一眼,对长满寿笑道:“成了,该说的都说了,就到这儿吧!”
大总管这才回过神来,嗻了声,抹把冷汗弓腰引人。三位爷打袖提袍行一礼,却行退出了体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