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祭拜

慧隆寺于昭平西南一处清幽的皇家园林一侧,隐没竹林深处。

那是一个很简易的寺庙,没有繁盛的香火,没有往来的香客。羊肠小道立于河面彷佛是托着钵的僧,般若慈悲。

早些年慧隆寺也和其他寺院一样,虔诚的信徒三步一叩怀着崇敬,只是自从珍妃的骨灰迁入此处,便开始于外界隔绝。

珍妃没有被迁入皇家陵墓,她是个佛教信徒,言坤立不想拂了她的意思,便安排这城市的一角,以慰她天之灵。

每年这个时候,言坤立都会慧隆寺度过三两天,吃斋念佛,偶尔坐大殿中央,对着庄严微笑的佛像,诉说心中的眷念。

他从没捎上过言止息,却知道每每他走出慧隆寺的时候,言止息正一个悬大殿的梁上,静静地看着。

那年珍妃死时,五岁的言止息跪娘亲的棺椁前,对他说,一个连自己的女和女儿都保护不了的男,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男!

恨吗?

幼时的言止息只是暗下决心,他要做一个成功的男,于家,于天下。

这次来,收到了言坤立的命令,也是第一次,父子二宫墙之外的见面。

言止息象征性地带了些护卫,因为君阡此刻只能以护卫的身份出现他身边,伪装成男,才不会被发现。

十一月廿九言坤立出行时,总是异于平日,身边甚少带,他不想打扰到珍妃,便带了几个近身侍卫前往。

言坤立当年浴血沙场,以武风硬朗着称,他练得本就是外家功夫,抡起千斤锤依旧如履平地,而这些年虽是退化了些不比当年,根基却依旧。所以他也大胆的很,并不怯于别向他下手。

终日惴惴不安唯恐他加害的上位者,总是活不长就的。

慧隆寺外的竹林前,言坤立停下脚步。

雪花盖竹叶上,云与雪自天端延伸至地平线,雪絮纷纷扰扰彷佛柳丝飘摇,只是那从天到地的白,似乎是一个挣扎茫茫雪海,望不到明天,抓不住未来。

空蒙霏微,谩道昭平心似铁。词赋风流,不尽愁千结。望断天涯音信绝,一端缘生一端灭。

“什么时辰了?”

“将近辰时。”一个太监毕恭毕敬地答道。

言坤立有些不满,“老三怎么还不来?”

那太监毕竟是宫闱老手,一手扶了言坤立便往里走了几步,“兴许是睿宁王先到了。”

言坤立叹了声气,便向里走去。

原本这片竹林茂密得很,天一冷,落叶变成看着泥土的地毯,一踏上去便有清脆的碎裂声。几点从竹枝上挑着缝隙落地上的雪似梅花零星地开地上,一不小心便落上了脚印。

周围只有一行几的脚步声,恬静得诡异。

这里本就是无之地,言坤立也并未意。

走了一段路程,他突然停下来,回望四周,心里隐隐不安。

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一股熟悉的气息徘徊身边,挥之不去。

是吗?珍妃。

疏密的竹林,一道白影如玄天初降的流星,从斑驳的枝杈中穿梭而过。那端发出轻轻地喘息,像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只是无声的林中,那女子从嘴里呼出的白色眼圈,朦胧细致。她只是向前跑着,没有回头。

那些年那些岁月,一幕幕从脑海喷涌而出。也是那样的冬天,鹅毛大雪,那个女子着一身白色的狐毛轻裘与他擦肩而过,惊鸿一瞥,竟是一生。

言坤立伸手示意侍卫莫要跟着他,自己则飘忽凫起,踏雪无痕,去追那女子。

梧桐微微一笑,便沿着言止息给她的路径飞奔,那条路直通慧隆寺的后院,中无一,耳边是风向后退,眼前的枯黄的竹枝消沉。

言止息说,这个时间来可以预见她的亲生父亲。

言止息还说,她可以见言坤立,但是绝不能认亲,为了君阡。

梧桐几乎毫不犹豫地便来了,二十载,即使她羽府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从来没有体会过孤儿的感受,但当得知自己还有嫡亲嫡亲的亲时,无论自私也好无私也罢,她都想见到父亲。哪怕,不认也好。

就言坤立接近梧桐的刹那,他伸手去抓梧桐的肩膀,梧桐向后微仰,整张脸倒挂言坤立的眼前,只一瞬,又立刻站直了身子,他发呆的一刻,消失前方。

言坤立久久地伫立,没有看错,那八|九分像珍妃的容颜,微笑时浅浅的梨涡,和那相近的年纪。

他站了会,亦不知自己如何走到了慧隆寺。

言止息一干等候寺院的大门口,看着言坤立一个失魂落魄地走着,便不动声色地走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君阡混迹护卫队伍中,却看着这一对父子毫无情感可言,一个是敷衍,一个正失神。

天子家,向来薄情寡义。

即便,言止息对她的情从不淡泊。

她似乎又开始重新审视,是否自己遗漏了对他的了解。

言坤立随即恢复了他平日里居高临下的模样,严肃的国字脸上是岁月遗留的深深沟壑,灰色的鬓发中散乱地夹着苍白。

“什么时候到的?”

言止息低声道:“刚刚。”

“哦?可有看见什么可疑的?”

言止息自然是知道他说谁,动了一边的唇角,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却只是将头低得更下了些。

这一切,言坤立看眼里。

他突然大改以往对言止息不上心的作风,和蔼道,“朕知道心中的执念,二十年了,朕无时无刻都后悔,若是当初执意不让她跟着去,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不,”言止息回答地干脆,并不看言坤立的诧异的神色,平静道:“退后一步,才是无底深渊。”

二十年,该想得也都想明白,当年意气风发的巾帼英雄,若是真让她呆深宫高闱,那这世间少的是饶胆智、善骑射、熟韬略、工词翰的女将,多的是勾心斗角机关算尽的深宫怨妇。

也许死得凄惨,而非轰轰烈烈。

只是,这一切只遇见君阡之后才认识到,这样骄傲的女子,怎会愿意留皇宫做妇之争?

女之间的斗争,远没有家国之争山河之斗来得精彩纷呈,岿巍壮丽。

言坤立似乎是被这回答给怔住了,心中一软,这么多年来因为言止息他眼中的叛逆和骄傲而被冷落,珍妃大约是会怪自己的吧。

他叹了口气,带着少有的慈父之爱,拍拍言止息的肩膀,这些年,长高了,愈发像珍妃,原来自己一直都没发现。

作为一个父亲,他很想说一句孩子对不起,但作为一个帝王,他却说不出口。

只是那慈爱的眼神皆言止息的算计之中,一丝不差。

“进去看看母妃,”言坤立开口道:“过了这段日子,有空便常来宫里住吧。”

言止息偷偷地看了君阡一眼,某此刻正盯着地上比正常体型大上好几倍的原生态蚂蚁,思考着若是带着白尼玛一起来,此刻眼下的这只一定会惨遭白尼玛辣手摧花。幸运的是,白尼玛现正陪着她的好基友无小聊竹林外谈心。

白尼玛四十五度明媚而忧伤地望着蓝天,打了个喷嚏,摊了摊爪子:“喵”

无小聊一蹄子把它踹到了自己的背上,仰天嘶鸣:“咴咴!”

白尼玛一头埋无小聊的马鬃里,用小脑袋顶啊顶,又打了个喷嚏。

它喷怒地叫了一声,一定是君阡没事又意淫它,才导致它喷嚏不断。可是,家不是说,一嚏话,二嚏骂,三嚏背后说好话吗?为嘛它只打了两个喷嚏,所以是被骂了吗?

无奈躺枪的白尼玛瘫无小聊的背上,面朝天空作假死状……

言坤立看言止息并不答应去宫里住,只得无奈地眯了眯眼,没有找到方才那姑娘的影子,意识中却觉得此刻会以珍妃的模样出现这里的,若不是鬼魂,那便与言止息脱不了干系。他似乎自言自语道:“也罢,那王府朕倒也没怎么去过。”

言止息会心一笑,他不能将梧桐带进皇宫,只能让言坤立自己来王府。梧桐的身份特殊,他必须万分小心。

众走进寺庙大门,里面的师傅们依然做了准备。每年这个时候,寺院内少有的香客都会被清空。所谓佛门净地,真正净的,少之又少。无论多么圣洁的场地,只要与皇权有一丁点的交汇,都会除却它原本的样貌。

心,是这个世上最难清净的地方。心净了,市井街坊便是清修之地;心不净,纵然西天又何如,不过便是用般若慈悲来伪装红尘俗世。

按照一般寺庙的格局,依次为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藏经阁。法堂旁专门开了一间作为珍妃的安息之地。

众直接穿过大雄宝殿来到法堂。

黑色的古木灵牌上赫然是用金漆涂染的珍妃的名字,和当年一样,沉重依旧。

言坤立站蒲团边,凝视着那块灵牌,恍若当年细细欣赏她的眉目,一颦一笑皆成诗,是最为壮美的边塞舞曲。

言止息跪拜蒲团上,曾经每年的十一月廿九,他都法堂的梁上,看着言坤立对着一块没有温度的木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的思念。

他从未这一天光明正大的祭拜过,每次都是等到言坤立离去。

一磕头,愿母亲天安息,保佑儿子平安如意。

二磕头,失散的妹妹寻回,愿未来风平浪静,补偿她这些年来的流落。

三磕头,带着此生的挚爱,愿从今往后年年忌日都能让母亲看见她出现这里,一生,不离不弃。

一十七笔画相思,思亲,思情。

那坚定的眼神落言坤立的眼里,他轻声对着珍妃的牌位道:“曾经有去无回,往后来去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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