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冬制酱菜
这个冬天注定充满了纷争。
皇帝驾崩,皇后殉亡,京中一片肃杀。丧事未完,二皇子和五皇子便争了起来,一个是已故前皇后的嫡子,一个是刚刚殉亡的皇后的亲儿,都是尊贵。五皇子拿着遗诏召集朝中大臣,二皇子却带兵将皇城的各个城门堵住了,城中各处派发告示,说遗诏是假的,满城都乱了。九城兵马司的按兵不动,只将京城外围的各处城门封得死紧,城外大营二十万甲士也仿佛没了声息,五皇子的登基仪式没能成事,又没能完全控制宫中,不敢久留,便纠集宫中的一部分太监同着自己的部下攻破了皇城西北角的嘉咸门跑了出来,一番动作之后,和二皇子带着各自的私兵城中火拼起来。
一时间风声鹤唳。
靠近皇城的十几个坊先后出现兵乱,分别被两位皇子的控制,余下的各坊,包括东市西市都延长了宵禁的时间,或是将开坊门的时间延后,或是将关闭坊门的时间提前,各家有要出门办事的俱是赶着坊门开放的时间出去,办完事便早早的回来。
然而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几天,长期养病的太后突然召见数十位朝中重臣,京城很快沉寂了下来,两位皇子争执不下,私下里的武斗便转向了明面上的文斗,一边派家眷入宫侍疾,一边又将视线瞄上了宗亲和官员们。
颜家所的崇贤坊和宋氏所的永宁坊距离皇城都不算远,因此住着不少官员,崇贤坊里甚至还有一座襄王府——只看那襄王府紧闭各门便可见一斑,满京城都处紧张不安中,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哪里爆发出来。
这段时间温华没有出过颜府,每日早早的起来,吃些点心便到大嫂俞氏那里,和俞氏一同去给大太太请安,多数时候都能见着大太太,偶尔一两次大太太来了兴致,便留她们坐一会儿。
男们有他们的事情,后院的女们也有她们要忙的。
温华自从外面传来不好的消息,就一直很担心,直到永宁坊那边传信过来说家里京的各项生意能停的都停了,店铺关了,值钱的财物都已经藏好,她才稍稍放下心来。自己院子里那几个不老实的暂时也没有什么作为,各处都让自己陪嫁过来的盯紧了,有个风吹草动她便能很快知道,每日里总有大把的时间,她不愿意只用来绣花和看书,这些事情总能挤出时间来做,如今要紧的是尽快熟悉颜家。
妯娌中,大嫂俞氏和二嫂杨氏是最早向她发出善意的,三嫂有些自视过高,四嫂是个病秧子,五嫂……比自己更像孩子,表面看来,能信任的也只有俞氏和杨氏两个,虽说都是嫡子,可是众嫡子继承产业时,除了长子以外,其他排行上优势并不明显,若杨氏是个思虑多的,温华就不得不斟酌斟酌了。
俞氏这边也有心派些事情给她,一是探探她的深浅,二来也好让府里的多接触接触,几番思量,便安排了个管理楔园的差事给她,这楔园是颜恕的祖母世时最爱的去处,园中伺候的都是那时候的老了,旁轻易管不得,俞氏这事上也很是愁烦,无奈没有长辈发话,她也不好随意裁撤,只好花银子养着——说是养园子,更多的其实是养着老太太留下的。
温华不知根底,不敢贸贸然应下,便道自己对家里还不熟悉,想跟着嫂嫂们学习学习再上手,她这样讲,是不好直接驳了俞氏的话,给对方也给自己留了几分体面,俞氏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此事便揭过去了。过了两天,俞氏又提出来让她帮着管理腌制酱菜的事。
京城的冬天几乎看不到新鲜的蔬菜,贫苦家里若是能吃上白菜红薯,就已经算是很丰盛了,很多家家里都会秋天还有蔬菜的时候腌制冬天吃的酱菜,这活儿既要力气又要技术,因为要从秋末吃到来年春天,不仅量要足,更要吃起来可口,最好还能花样翻新,因此每到这时候,家家都会有各种菜蔬和咸盐酱料相混合的味道弥漫空气中,不论白天黑夜。
因为之前已经拒绝了一次,这一次就不好再拒绝。
真正做这件事的其实是厨房三管事家的婆子冯家的,温华去时,冯家的正带着五六个婆子干得热火朝天。
冯家的一见她来,拿帕子擦了擦手,笑容满面的殷勤上前,“给奶奶请安!哎呦,这样的腌臜地儿,奶奶怎么来了?”
温华笑了笑,“也没什么,大奶奶事情多,又想着今年家里腌菜的事儿,是个闲的,替大奶奶来看看罢了。”
冯家的早已经听说了,闻言连忙让去搬椅子,温华也不阻止,看着满院子晒的菜干,“今年怎么样?”
“回奶奶的话,今年预备的早,多添了两样儿,一共十四样菜蔬,五样腊肉,又因酸辣咸味道不一样,菜蔬又分了三十三味,照着往年的例,每味五十斤。”
温华暗暗吃惊,每味五十斤,三十三加五,三十八乘以五十,一千九百斤呢,即便吃到明年三月,也是难以消耗掉的。
冯家的不等温华开口,就笑道,“奶奶是不是觉得太多了?因着咱们府上的腌菜做得好,年年都要往各府上送些,所以这些并不算多。”
温华也笑了,“原来手艺这样好,倒怪不得。这些还要多久?如今到哪一步了?”
冯家的原是个殷勤,有心新奶奶面前显显手段,便和温华细细数来,这些菜,有的单独腌制,有的却是几种甚至十几种放一起腌制的,咸辣酸甜各有不同,有的看上去仿佛是一样的,实际上配方并不相同。
“不知道奶奶爱吃什么口味的,说起来,满京城除了酱料铺子里的,再没有比咱们府上更全的了。”
温华一挑眉,“可有辣的?”
冯家的一愣,“奶奶爱吃口重的?”想了想,道,“咱们腊肉里也是放了胡椒的,有些辣味……啊,”她转身疾步走到院子的一角,从一个竹筐中抓了把东西回来,“奶奶看这个,如今南边儿有吃这个,卖它的说能去湿气,不过咱们京城还是不媳这个的,不过当个玩意儿摆着看看热闹罢了,奴婢想试着做了,自家尝了若是能吃再呈给主子。”
这……是辣椒?!
温华心里一动,伸手拿起冯家手里的那把绿中带红的辣椒,细细的看了,道,“这就是说的新添的?看着倒像是家里的‘看辣椒’?”
见温华似乎真是个识货的,冯家的忙道,“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新添的是豆子和瓜白,这个是奴婢见着媳,所以请买了些来试做,还是奶奶见识广,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和咱们京城的‘看辣椒’又有些不同,仿佛是到了南边儿换了水土,味道也不一样了。”
温华见手里的这几个还没有完全晒干,便问她,“打算怎么做?”
冯家的看温华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回答的就小心了些,“奴婢没做过,想着不外乎咸的或酸的。”
温华笑了,“南边儿湿气重,所以吃这个好,只是京城又不一样,这个吃多了容易上火,虽说开胃,却是不好多吃的。说起来,原先倒是吃过一回的,仿佛是用酱油、盐、糖腌的,还加了生姜等物,咸中带甜,酱味儿和原本的辣味儿合一起刚刚好……也说不好。”
冯家的眼睛一亮,“得亏有奶奶指点!”低头暗暗琢磨配方。
温华也不言语,等她想明白了,才道,“要说,是常做这个的,原先说的酸的咸的也都做些,只是……”拈着辣椒,她笑笑,“能不能给找些籽粒饱满的?种些院子里,也是个看景。”
温华如愿以偿的拿到了辣椒种子,又问明了冯家的是哪儿买的,想着等到外面太平些就派去寻一寻,虽不指着这个挣钱,好歹给自己家里换换口味。
晚上回到住处,她把领差事的事儿跟颜恕说了。
颜恕道,“家里的酱菜的确是不错的,可惜她们不会做家那样的腌豆子。”
温华扑哧一笑,“既是要吃,总不会缺了的。刚接手这个,就闹着要吃新花样,别知道了该说贪嘴了。”
“要是不贪嘴,一个馒头也能弄出那么多花样儿?”
温华脸上红扑扑的,嗔了他一眼,道,“真真小气,八百年前的事情也能记得这般清楚。”
颜恕哈哈一笑,伸手用沾了石青颜料的笔尖她额头上轻轻一点,温华手一抹,有些恼了,顺手抓了桌上的一只黄花梨的三头如意起身去追打他,颜恕笑嘻嘻躲了几躲,将如意抢了过来,逗弄了她一会儿,温华恼了,扭身坐回桌边喝茶,不理他了。
颜恕笑眯眯上前,“这就生气啦?真真小气,八百年前的事情也能记得这般清楚。”
“呸9不知是谁小心眼儿呢。”温华拿起帕子往他脸上一丢,扭过身去,与他相处的时间长了,也就没心思装那小女了。
颜恕拿下帕子塞进自个儿袖袋里,靠上去搭着她的肩,笑意不减,“不过和说笑两句,就真生气了?”
“哼!”
外间等着伺候的千冬和妙妙忍不住掩唇而笑。
颜恕悄悄看看外面,压低了声音,“的好六奶奶,给赔不是了还不成?别气啦,还是笑着好看。”
听他这般说话,温华想笑,又忍住了,“六爷不必打趣,是什么牌面上的物,也值得六爷这般?”
颜恕一听,当即变了脸色,“这话怎么说的?”脸一沉,当即高声叫进来回话。
千冬和妙妙面面相觑,刚才还热闹着,这会儿怎么了?二忙进去回话。
颜恕绷着脸,“今儿有谁来了?可曾有说了什么?”
温华一听,知他是误会了,赶紧挥手让二下去,柔声道,“急什么?何曾说了什么?总气的不是么?这会儿又闹什么?”
颜恕仍是不太放心,但对温华能转回来相劝还是很受用的,“真有说什么,也不必怕,不好出面的,去。”
“知道了,快坐下吧——”温华按着他坐下了,嗔道,“再这么着嚷嚷,让别知道了该说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