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
御医来时倒也未叫醒苏妤,搭了脉、问了宫几句,开了些安神的药,嘱咐苏妤好好休息。彼时皇帝面色如常地听罢了禀报,点头道了一声“知道了”,就让御医退下。
“陛下……”徐幽有些犹豫地唤了一声,皇帝瞟过去,他往皇帝袖口递了个眼色。
皇帝却不再理睬,再度吩咐御医退下。
御医的身影从殿门口消失,徐幽终于开了口:“陛下,您的手……总该让御医看看。”
“看什么看,这点小伤。”皇帝全无所谓的样子,兀自看了看手上的伤口又道,“再说,御医一看,咬的——朕自己宫里让咬了,这算什么事?”
“可是您这伤……”徐幽心里也别扭。想劝着皇帝把伤看看,又怕话说重了、皇帝一气之下发落了苏妤。斟酌须臾,徐幽觉得还是想个折中的法子为妙,一揖道:“那臣去取药和白练来给陛下包上,若不然……早朝时让各位大见了也不好。”
皇帝遂一点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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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安静,皇帝的视线再度凝那伤口上。一个个小口子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圈,偏生是右手虎口的位置,取物执笔间轻轻一动就扯得一阵疼。虽是不重,但到底时时都,每时每刻都会让他知道,这儿有个伤。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方才的苏妤。
那已不是她第一次睡梦中被惊醒。几乎他每一次见到她,她都睡得不安稳。总是被这样或那样的恶梦惊醒。
他不愿让她再多想一次那些恶梦,所以从不曾多问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但他也依稀觉出,她会那样的一惊一乍,全是拜他所赐。
大概他于她而言,就如同这道伤口,时时都疼着、时时都让她心惊。
贺兰子珩注目于手上的点点猩红,一夜都没有再睡。一点一点回忆着,自己到底都对她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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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里的苏妤睡得沉沉,但沉睡的时间并不长。醒来时还不到寅时,身边空着,皇帝不。
她便一直躺着,觉得头中一阵一阵嗡鸣,继而隐隐约约记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梦与醒时的记忆都愈发清明,清明到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从小到大,她的梦总是应验的,只前些日子有过些许差池。但这次的梦中,这样大的事,大概……是真的吧。
直至到了快上朝的时候,皇帝进来更衣,她看到他手上缠着的白练的瞬间蓦地愣住。
不是梦……她当真伤到了他。
皇帝无意中向榻上瞟了一眼,见她睁着眼不禁有些意外,笑道:“怎么醒得这样早?”
但见她目不转睛的神色不大对,皇帝信步走了过去,左手抚上她的额头:“还不舒服?”
苏妤木然摇头,继而魂不守舍地侧过头去,看着他垂下面的那只手。因被衣袖覆着,她什么都看不到,却仍很清楚是什么样子。
贺兰子珩只觉被她盯得躲不过,一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轻咳了一声,手捂了她的眼睛:“别看了。手没事,一点小伤……是徐幽非要给包上。”
旁边的徐幽一噎,腹诽一句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隐隐觉得手掌心里有些许湿意,拿开手,见苏妤眼角挂着泪,眸光却冷如冰刃。她静默地坐起身子,目光飘向徐幽。徐幽明白意思,挥手命旁退下,只自己留殿中候着。
苏妤颌首间浅有一笑:“多谢徐大。”
皇帝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不明其意。见她垂眸不言,摆了摆手,让徐幽也退下去。
苏妤不作声地起身离榻,短暂的一瞬踟蹰之后便跪了下去。皇帝一愕,未及伸手去扶,她便冷声开了口:“陛下,求您让臣妾死个痛快。”
“说什么?”皇帝惊住。
苏妤抬了头,寒涔涔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感情可言:“陛下,您近来待臣妾好,还是为了除掉苏家……是不是?纵使臣妾打听不到朝中的事,父亲却能知道臣妾的事,您想让父亲放下戒备……是不是?”她一声冷笑,“那陛下还不如直接杀了臣妾、再杀了苏澈,必定能逼得父亲反目,反正……苏家上下最终也都是一死!”
皇帝听言惊愕不已。上一世,他确实诛了她苏家满门却不曾告诉她。难不成……她一直都有猜测,只是从不曾表露过?
那么上一世时……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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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妤却不知皇帝的心思,只觉他神色震惊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像不只是被猜出了安排那么简单。
她从来不曾信过他,哪怕她享受着他这些日子的好也不曾信过他。今时今日这番话,她的疑惑中生出过多遍,只是从未想过要说出。
但……昨晚那场梦……
两段不同的记忆合一起,已发生的、还未发生过的,都太真切了,一切就如亲眼所见。她从前想过,父亲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会争到底;有了上次催情药的事她也知道,父亲已完全是病急了乱投医。
所以总会败的。
她想竭力地去保苏家,却并没有保住的自信。是以那场梦里的一切,她无法不信那是真的。
那她……
她会再受尽宠爱之后再度被他狠狠摔下,就如两年前一样。其实成婚前,她就隐约从梦里知道,她和她的夫君会有翻脸的一天,却他对她好时毫无防备、一心一意地信了她。
如今,她不会再错一次了。
一颗心已经被伤过一次,与其再被伤一次,还不如早作了断。
“陛下为除苏家,逆着自己的心思待臣妾这样好,真是忍辱负重。”苏妤毫不掩饰语中轻蔑的讥讽,“其实陛下何必兜这么大圈子呢?如今的苏家哪还值得陛下如此大费周章……莫不是为了免去骂名?陛下放心,不会的,史官们自会照着陛下的心思去写史书,陛下想把父亲说成是怎样的奸臣都遂陛下的意。”
诚然,她的父亲本也称不上是个忠臣。
贺兰子珩一语不发地听着她的讥嘲,心下明白她是有意要激怒他。可这样的话,到底是字字句句刺进心里。他以为这些日子下来,她对他的看法怎么说也该有所改观了,却是这样的结果。
深深的挫败感。贺兰子珩的手袖中紧攥成拳,语声有些无力的飘浮:“原来这些日子……还是都以为朕利用?半分信任也不曾有过么?”
“陛下,臣妾何德何能,让陛下为臣妾委屈皇裔?”苏妤衔着几许轻笑对上他的眼睛,“又何德何能,让陛下一而再地忍下那许多大罪?”
催情药的事也好、昨晚她伤了他的事也罢,条条都够她一死。他不追究,让她松了口气之余更加生疑了。
“苏澈他……”苏妤的笑容中增了些凄意,“陛下本就是真想拿他做质吧?又何必跟臣妾说是为循臣妾的意思……”
如若不是这样,苏澈为何会将来被腰斩于市?只能是……禁军都尉府寻了他的错处吧。
“不是!”皇帝终是有些急了,“怎么会这样想?若不愿……朕让他走便是。”
“陛下,苏澈才十五岁。”苏妤压抑地笑了出来,极尽痛苦道,“他能犯多大的错?您便是要罚……充军、流放还不够么……为什么非要逼死他……”
她看到弟弟被腰斩于市的那一幕,四溅的鲜血始终映她的眼前,让她忍不住这些话。皇帝讶异地看着她,她神情中的痛苦就好像苏澈已经被他处死了一样。
可苏澈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陛下……臣妾也是和您喝过合卺酒的,您怎么能这样一次次地拿臣妾去算计……就因为臣妾姓苏,陛下眼里就已经罪无可恕了,是不是?”她哑笑着望着他,语气平缓了许多。字字句句锥入他的心头,他却无话解释。
她说得对,上一世时,他那般的厌恶她,说到底不过因为她姓苏。他对苏家的厌恶让他全然忽略了她的处境,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朕当真没想动苏澈……”他艰难地扯动嘴角,“也没想除苏家。”
那是他上辈子做过的事。这辈子,不敌他要弥补眼前之重要。
苏妤冷笑不语,对这话不置可否。只是惊讶于他真是好耐性,自己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他竟还忍得住。
伪君子,这三个字苏妤脑海中一闪而过。眼中满是厌恶与厌倦之色,黛眉轻挑地道了一句:“那便多谢陛下了。”
她半分也没信。
“阿妤!”皇帝一把拉了她起来,随即回身把她按榻上坐下,一字一顿诚恳又无奈,“听着……朕没想动苏家、更没想利用。如是不信……朕向保证,断不会要苏家任何一个的命。”
苏妤却淡泊而笑,睨着他说:“陛下以为臣妾是想求陛下饶了苏家么?并不是。臣妾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臣妾只是想告诉陛下……臣妾不是当年嫁入太子府时的那个苏妤了,不会再任由着陛下玩弄于股掌、然后再躲起来自己伤心了……与其那般,臣妾宁可现求个速死。”
类似绝情的话,他曾无意中听到过。这却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言出来,且说得实是比当初狠多了。
他一阵自嘲。相对于他的愧悔,她似乎总能说到做到——上一世她说定要活得比他长,她做到了;后来,她说再也不会相信他半句话……
她也做到了。
相较于他的心焦无力,苏妤端得是神色平静,平静得让他愈加无措。与前些日子知她心中有怨的无所适从不同,此时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过了个除夕而已,她就会再度变得如此……让他觉得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费。
这便是所谓“一报还一报”吧。上一世,她做什么他眼里都是错的;这一世,他做什么她眼里也都是错。
“阿妤。”皇帝笑得牵强,“今天是元日大朝会……朕晚不得。这等着,朕晚些回来跟说,可好?”
苏妤轻笑不言,皇帝一喟,径自传了宫进来服侍她更衣盥洗。似是无所谓地走出殿门,却是身上猛地一松,压音叫过徐幽,凛然道:“多安排些盯着,切不能让她出什么事……她若想出去走走或是回绮黎宫倒是不必拦着,只是……”
徐幽沉然一揖:“臣明白。”
只是不能让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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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大朝会,这是群臣朝贺的日子,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入朝觐见。走去辉晟殿的路上,贺兰子珩心里却难有半丝半缕的喜悦。未乘步辇,只想自己走走,寒风中把这一晚突如其来的变化想得明白些。满心都是苏妤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他不知她突然翻脸的原因,却也清楚无论是何原因都是他自作自受。
“来。”皇帝驻下足,复又思忖片刻,缓缓出言道,“请苏婕妤来。”
宦官一滞,不明其意却只好照做。深深一揖,折回成舒殿去了。
他不放心,苏妤把话说得那般决绝,颇有几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又好像是被梦惊了心绪不稳,总不能让她烦乱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
心跳莫名的奇怪,好像一阵快一阵慢似的激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有一瞬的惊意——自己好像从来不曾这般担心过什么,担心到怎么做都怕出错。上一世,他活了那么多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绪。这不是简单的怕她死,他甚至都多多少少感觉出是自己紧张得过了头,却又无力抑制这样的紧张。
即便是一门心思要补偿她,这般的紧张也还是来得太强烈、太乱心智。
一声哑笑。他心道重生之后的日子真是有意思,他看不懂她的心思、她的变化也还罢了,毕竟从前他都不曾试着了解过她。可如今……他竟是连自己的情绪也觉得奇怪起来。
“陛下安。”一声沉静的道安声,贺兰子珩回过头,伸手向她,“跟朕去辉晟殿。”
苏妤身形一颤,即垂首道:“陛下见朝臣,臣妾……”
“朕没跟商量。”皇帝眉头微挑,兀自握上她的手,不由分说地继续往辉晟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