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正所谓“金玉良缘,命中注定”。这话一传出来,就连专园子里的贾赦都隐隐地听到了风声,何况是贾母呢!这不,立马就叫了婆子过来回话,可这没找的好,一找竟然找了赖嬷嬷来。
赖嬷嬷是什么呀?当年被林家打发回来的时候那是灰头土脸颜面无光,几辈子的老脸是统统都丢扬州了。可回到京城之后了,家愣是脸皮子厚的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连同行的王嬷嬷也不得不感叹一声。
贾母找这赖嬷嬷回话也就是一时兴起了,要平日里才轮不着赖嬷嬷来卖乖。
“老太太,您这是白担心了,府内如今上下都井井有条的,哪里还有这些闲话传出来。倒是听说,那薛家的姑娘原就自打出生就给她戴了一块金锁脖子里的,说是她小时候身子也弱,常常吓病了,到底要金子压一压才好呢。”
又笑道:“那金锁倒是个巧宗,原也想瞧来着,只是薛家姑娘却是最不张扬的性子,那些个金银玉器的可都妥妥儿的收着,再没就这么拿出来的道理不是?”
贾母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儿。这原先既然没拿出来过,怎么现就传出这些话了?便垂眸问:“怎么听说那金锁上也有字?”
赖嬷嬷便又笑着回道:“老太太的消息比们还灵通呢,们也听说那金锁上有字迹呢,只是是什么字迹却不知道的。还得要问宝二爷呢。”
贾母一惊,遂问:“这又和宝玉什么干系,仔细说明白了!”
那赖嬷嬷原林家受了挂落回来,幸而王夫为她讲情,老太太也不欲罚她,只降了她的月钱不叫近前做事了。可日后,却一味儿地只抱着王夫的大腿,再没有不以王夫的话当话的。她又是贾府的老了,说句话出来也多有听的。眼下这“金玉良缘”的风声既是横空传出来的,免不了要叫生疑,其中头一个要问的必是老太太。
赖嬷嬷心里再清楚不过的,她如今虽投靠了二太太,可还老太太的院子里当差呢。一个话说不周全,惹了老太太的火气,恐怕就要被撵出去的。当下,只又卖好着把话引到了贾母的心尖子上。
“都说宝二爷和宝姑娘一起玩笑时瞧见宝姑娘脖颈里挂了一个金项圈,便定要瞧上一瞧。宝姑娘拗不过他,只好依了。宝二爷瞧过之后,便笑着说那金锁和他的那块玉倒像是一对的。上头的话也瞧着相似,再没有这样的巧事儿。”
赖嬷嬷偷瞧着贾母的脸色,见贾母眸色微沉的样子,便又道:“这话原也不相干,不过是姊妹间的玩笑,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倒是宝二爷身边的丫头嘴碎的很,一句话传出多少闲言碎语来,反而要府里都知道这玩笑了。”
贾母听到这话,脸色更沉了。见赖嬷嬷脸上陪着笑脸,心里更是厌烦,只挥手说:“去罢,这话叫那些个嘴碎的再不许说。要听见了,可不饶的。”
赖嬷嬷便笑着应了,一出屋门却早把贾母的话抛了脑后。老太太这态度可没太强硬呢,许是真被自己的话给哄住了,她现可着急去王夫那里讨巧领赏呢!
与此同时,大老爷的院子里,王熙凤听到旺儿媳妇说了这些话后,便冷笑道:“这才是老太太呢。”又转过头去看炕上的邢夫,只笑道:“太太,今儿个送了许多的瓜果来,可新鲜呢。”
邢夫这几日都被凤姐哄着陪着,早把平素里对凤姐的不待见抛诸脑后。虽不大明白这媳妇儿何时对自己这样好了,却也不碍着她享受媳妇儿的孝敬。听凤姐这样说,便也笑着拈了几颗荔枝吃了,当真十分津甜,便也笑道:“这荔枝去岁却没有呢,如今庄子上的东西是越发的好了。想来今年的收成必不差的,们自己也多留着吃,别总往这里送过来。”
凤姐听邢夫这样说,脸上便有些发红。去年谁会想到大老爷这里有没有瓜果呢,又是她管着家,最是看不上邢夫这样小家子气的,因而便听着二太太的话,只求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给邢夫这里送来的瓜果鲜蔬怕都比不上给迎春她们的呢。
邢夫又吃了几颗,便笑着对身边的一个丫鬟道:“把这荔枝给老爷也送去尝尝鲜,今年夏天还没吃上呢。”
凤姐便笑着说:“太太当真想得周到,可儿媳却也不差的,早先就让送去了。”又笑着说:“太太别惦记们呢,只您和老爷这里舒服了,才算不辜负了们的心。”
说得邢夫也笑起来,又想到如今贾琏也常来和老爷走动,心里十分欢喜,便笑道:“前几日去老太太那里请安,又不见。老太太还有问二太太的身子,倒想起病了这些日子,却也看不大出来呢。”
凤姐便笑了笑,让平儿把屋里的都带了下去,才对邢夫叹道:“太太是不知道,这几年管家着实是伤了身子。外看着管家的风光,哪里知道内里的苦楚。不说这一大家子吃吃喝喝多大的开销,们虽也有庄子年年有些个进益,到底还是出的多进的少。这满府里又都是嘴,若苛待了谁,不得把骂死么?故而这几年,竟贴了不少自己的嫁妆体己,可却还是心有余力而不足。如今寅吃卯粮,也渐渐不支了。”
邢夫听她这样说,脸上就是一惊。她先还以为凤姐是说的假话来骗她,谁不知道凤姐管家时那气焰多大。可见凤姐脸上神色却又不似作伪,又听她一一道来,心里已信了七八分。再想到凤姐进门这些年,连个子嗣都没有,更是信了。
当下便道:“如今不管家,二太太那里肯?”
王熙凤便冷笑道:“再没有不肯的,二太太只怕不能多病些时日呢!”可却也不好对邢夫说出那霉坏了的参的事情,怕邢夫这藏不装的性子,若然哪一日说漏了嘴,不得要闹出一番风波来么。
邢夫虽是小家效出来的,又没什么才干,可见凤姐说了这一大通的话,便觉凤姐是诚心要和他们大房修好的。便也不藏着掖着,只把心里话对凤姐说道:“也知这几年是累坏了身子,前两年也怀过身子,却又没留得住。如今既把这管家的担子卸了,再好不过的,只管将养着,等日后给老爷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才好。”
王熙凤便娇笑道:“太太这话也是,难道就是老爷的孙子,竟不是您的了。”说着,又把贾母跟前的撒娇劲儿拿了出来,对邢夫笑道:“太太若要说这话儿,就是大姐儿也要哭坏了。”
邢夫想到乖巧可爱的大姐儿,便笑开了,又道:“还说这话,那孩子一日不见着心里就惦记,怎么今日来了却不带她来?”
凤姐便又笑道:“太太是不知道呢,她昨日玩疯了,一身的汗又吹了风,半夜起来两三次,今早又嚷着头疼身子重,请大夫来瞧了,说是受了凉,须得养两日。谁知那孩子,一听见今日要过来太太这里,只嚷着要过来给太太请安,和二爷再三劝了,她才肯依。还说,等身体好了,便要过来和太太说话呢。”
邢夫忙笑道:“这可不得了,受凉也有大有小的,可别要庸医误事。只管拿了老爷的帖子去请那太医过来瞧一瞧才好呢。”又笑道:“她倒有心惦记,们自要她好好养着,再不许这样疯玩的。”
凤姐便笑着应了。又说:“她一个孝子家家的,哪里就用到太医来看,纵请来了,没得要说道。”
邢夫却冷哼一声,只说:“谁敢说这话来,大姐儿是咱们长房嫡孙女,谁要说出那些个混账的话来,只管拉出去打死干净!”
这话却听得凤姐一怔,见邢夫说得十分认真,心里对邢夫倒有些改观。
原来这邢夫乃是贾赦的填房,出身原就低微,嫁进来时也曾因着颜色姣好被贾赦宠爱过一段时日,到底因她气质与前大太太相去甚远,要贾赦不喜,便丢了脑后。可谁又能知,这邢夫虽然不曾管家,却也日日生活荣国府中,坐久了大太太的位置,纵是以往的小家子气仍,偶尔却也能露出些许合该是她身份应有的果决来。
王熙凤自然知道邢夫是真心喜欢大姐儿才如此说,当下也笑着说:“大姐儿有太太这样的疼爱她,当真是她的福气了。原是连她娘都没有这样的福分呢,待回去,是要吃醋的。”
说得邢夫掩唇笑了,婆媳二算是真正儿的坦诚相对把心事都说了出来。这边女眷说话聊心事,那边贾琏和贾赦相谈也十分融洽。
贾赦,如今是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可偏偏因着贾母的偏心,只能让出了荣禧堂住这花园子里。心里难道就没个气性儿?说来谁也不信的。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年代,也讲究一个“孝”字呀,“百善孝为先”,一个“不孝”的帽子若真是扣下来,那别说什么让出荣禧堂了,恐怕到时候连荣国府都能被赔进去!
贾琏这里和贾赦谈谈自己工作上的事情,虽然大老爷如今也不管事,可好歹有个品级身上啊,早年也曾和一些个官员有这么点子私交,对贾琏的帮助虽不能算大,可好歹也能算是几分助力吧。
贾琏和贾赦聊着聊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聊到了如今贾府里住着的两家亲戚的身上。
“如今姑妈去了,留下三个孩子住咱们家,可过的日子却叫唏嘘不已。那二太太的亲戚也忒上脸了些,都听说了好些闲话,亏得还日日捧着那家姑娘。”
贾琏听贾赦这样说,也不好搭话,便道:“老爷如今这里住着,那边的事又是烦心,只不理会也就是了。”
贾赦便冷哼道:“倒想要清静,可架不住二太太偏像个怕不知道的,巴巴地要把话还传进的耳朵里来。”又想到贾政那性子,更是瞧不上了,只道:“姑妈那可是们的亲妹子,如今走了,府里也不替她戴孝就罢了,偏偏整日里还传出这些闲言碎语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说什么‘金玉良缘’,端得笑掉大牙来。”
要说贾赦对贾敏有什么深情厚谊的,那可就是扯淡。只是比起和贾政之间的兄弟之情,贾赦和贾敏之间的兄妹之情反而要更和谐一点。原因无他,那贾敏到底是一介女流,纵使家里多疼宠些,也威胁不到他的地位。而且老国公世的时候,喜爱幼女聪敏,他又何尝不喜欢妹妹乖巧呢。家时也捧着贾敏,等到了贾敏出了门子,也是真心实意地祝贺她和林海百年好合。
可要说起贾赦和贾政,那可要让贾赦气到不行。
别说他年轻时是个纨绔子弟,放眼望去,那四王八公和他一辈儿的里头,有几个不是和他一样的公子哥儿?就是贾政这个怪胎,每日里作出一副谦逊好学的样子来,要老国公对他也刮目相看。他们贾家那是靠着军功起家的,虽然不说出口,可对文官那也是十分向往的。
贾赦打一出生,那就是被抱到老太太跟前养着的,这老太太不是别,正是贾赦的亲祖母,如今的贾母的婆婆。长房长子嫡孙,再没哪个做祖母的不喜爱的,对贾赦那是疼爱有加,呵护备至。贾赦也因此度过了一个愉快的童年。
可童年结束之后,贾赦的生就迎来了一个悲剧的转折点。那就是老太太故去了,他又被接回了贾母跟前,可那时候贾母已经有了贾政,就连贾敏也已经怀肚子里了,对这个从小就被抱养婆婆身边的大儿子,贾母说感情那是有的,可一对比从小就自己跟前乖巧听话的二儿子,那就显然不是一个档次了。
贾赦那时候就觉得,这二弟生来可能就是为了打脸的!
没瞧着这货成日里四书五经不离手,嘴里最常叨念的就是“之乎者也”么!这些让贾赦最头疼的东西,偏偏是老国公最喜欢的。这就不谈了,可这老话说的好啊,“货比货该扔,比该死”。贾赦虽然也没不像话到哪里去,可和勤奋好学的贾政一对比,那高下是立见啊!
老国公那个气啊!说个做大哥的,没瞧着弟弟用功读书给家里都要挣功名了吗?可这个做大哥的呢,成日里出去斗鸡走狗不干正事儿的,怎么好意思呢!
贾赦内心很苦逼,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哪里需要不好意思啊!
要知道,他生来就是长房长孙,日后这爵位是他的也是他的,不是他的也是他的。他去读什么书,挣什么功名呀?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日后必定是袭爵的,谁让他就是托生的时间地点物性别一样不差呢!
本来么,和贾赦一个年龄层,一个家庭背景的同龄里,也不乏比贾赦更荒唐的。可家就是比贾赦有福气,家家里没出现像贾政这么一个对比鲜明的兄弟呀!就算有,那也是庶子之流,谁会分出什么心思去看庶子用功努力啊,笑死了。
所以直到老国公病得快死的时候,贾赦依旧非常苦逼却又非常隐忍地过着日子,直到老国公快要断气的时候,还惦记着贾政不能袭爵又没考到功名,最终硬是扛着一口气上了折子为贾政求了个庇荫。那一刻,贾赦的心算是彻底的凉了。瞧着二弟虽然接受了老圣的恩泽,但是那一脸的不情愿,贾赦内心几乎想吐血。等到老国公下葬了,他袭了爵,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贾母跟他玩了一出好把戏。
让出荣禧堂,因为贾母觉得贾政住荣禧堂更合适。而他呢,堂堂一等威烈将军,只能默默地夹着尾巴搬进了楔园子里,那时候,贾赦的心就彻底的死了。老娘偏心二弟,这是全府上下公认的秘密,不需要解释!
当然了,等到贾政娶了金陵王家的嫡女之后,这种厌恶就升级了。等到自家的儿子娶了那王氏的内侄女之后,这种厌恶已经达到了顶峰,说不准哪一天就要爆棚的节奏!
可是呢,就贾赦已经预备着要开始发出这种爆炸气息的时候,贾琏和凤姐却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一样,对大房重新亲热了起来。
不得不说,贾赦虽然看着是没脑子的,也许实际上脑子确实也因为这几年的花天酒地不大好使了。但是作为袭了爵的继承,贾赦还是具备一定的思考能力的。他倒没有一开始就被凤姐和贾琏的讨好卖乖给收买,只是对凤姐的转性儿感到有几分疑虑。
要知道,这王熙凤自打嫁进贾家,和二太太那可是一条绳子上拴着,用贾赦的话来说,那是好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王夫拢络的手段,王熙凤身上可见一斑!
可这突如其来的,凤姐转性儿了,王夫却还像是被蒙鼓里的样子,贾赦就不得不思考思考,这次王熙凤是真心地亲近他们大房还是假意归顺了。
等到这段日子下来,贾琏又孝顺又不忤逆,王熙凤还每日里都带着大姐儿过来请安,对邢夫也没了往日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反而乖巧得当真和那平常家的儿媳妇一样一样的。贾赦这才信了,凤姐是真心地向着他们大房了。
这其中不得不说,大姐儿的乖巧讨喜也是一大原因。贾赦如今已经是年已五十的了,半辈子都要过去了,可不就是想着含饴弄孙的心思么。可儿子被儿媳妇儿处处压着一头,儿媳妇儿又被向来不对盘的二太太给拢络着,夫妻俩平日里就跟脑子里进了水一样,镇日地就住那犄角旮旯里为着贾府上下奔波劳碌的还落不到一个好字。贾赦就是有心要说他们几句,可他们哪有时间精力过来听啊!
现好了,儿媳妇儿看着是跟二房的离了心,儿子也回转过来看着也有模有样的,算是也没辜负给他捐的六品同知。眼瞧着事事顺心的时候,大老爷偏有听见这么一出儿二房里头自导自演的戏份,心里可膈应的慌,便把贾琏提溜到自己跟前来好一通发泄。
“姑妈纵走了,好歹姑父还呢。以前也是没好生嘱咐,姑妈走时,老太太要去扬州办事,那二太太怕还存了什么心思呢。如今林家表弟表妹都住咱们府上,媳妇儿虽不管家了,到底两边也要多走动走动。要知道,姑父是简帝心的物,日后说不定就能提拔一把。”
贾琏听着大老爷这一席话,当下便有如醍醐灌顶。是啊,不说林姑父如今管着江南盐课,就是日后任满了,那也是简帝心的物。更别说瞧着林表弟也是极有前途的,指不准日后就要高中榜首。自己还是该和林家多亲近亲近。
没等贾琏应答呢,贾赦吃了一颗荔枝,又说:“另有一句话要嘱咐呢,媳妇儿如今既不管家了,咱们府上听说现是二太太管着,又说带着三丫头一起。倒奇了怪了,那咱们大房里的迎春难道不是贾家的姑娘?她二房的庶女难不成还比们大房的高贵到哪里去不成,却要她说出个道理来给听听。”
贾琏一听,忙道:“老爷不知道,如今们府上虽说是二太太带着三妹妹管着家,可实际上却是薛家的姑娘帮着打理呢。”
一句话,却让贾赦气得一掌拍了桌子上,只骂道:“混帐东西,这二太太是昏了头还是瞎了眼,咱们是什么样儿的家,薛家是什么样儿的家!咱们一家子被个商贾出身的小姑娘拿捏着,传出去能好听?日后咱们家的姑娘还要不要论亲事了!”说罢,犹不解气,就要命去问老太太。
贾琏忙劝住了,只说:“老爷可不能如此,老太太现今还不知道这事儿呢。许是二太太也知道这事儿是不规矩的,故而瞒着老太太没说。”
贾赦听着更气,冷哼道:“自打那薛家的来了,咱们府上传出多少话来。什么‘胸怀大度,懂事知礼’的宝姑娘,瞧着,却是个最不上规矩的!”又说,“这管家的事情,轮得到她一个亲戚家的来插手?莫说她了,就是家林家的不也没说一句话来,就她能!上赶着来们家管理家务,这是巴巴地要嫁进来不成?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出身,配不配得上!”
贾琏便不开口了,贾赦骂了一阵,见贾琏这样,只说:“明日便去一趟扬州,便卖个好给林姑父,瞧着林家的孩子咱们家这么被欺负,如今倒要做回主。”说得贾琏也微微一惊,却不敢细问,只得应了一声是,自回去不提。
等回去了,贾琏夫妻俩屋里一说起今日的事来,王熙凤想了想,便也笑了,说:“大老爷这是要为二爷打算了,瞧着是好事,二爷只管去就是了。”又笑道:“等吃过了午饭,也要往林妹妹那里去走一走。大老爷说得很是,姊妹之间常常走动才好呢。”
一时夫妻俩又说了几句,便要传饭来吃,等歇了午觉,王熙凤便整了衣裳,换了一身茜红色长裙往梨香院去了。
谁知走到半路,就遇见了黛玉的丫鬟甘草,王熙凤便笑着问她:“这是往哪里去呢,家姑娘可不家呢?”
甘草见是凤姐,便知凤姐是来找黛玉的,忙笑道:“给琏二奶奶请安了。们姑娘原老太太那里说笑的,听说薛姑娘病了,府上的三姑娘便拉着们姑娘一起去看薛姑娘了。”
凤姐一听,眉头便微微一皱。宝钗病了?可没听说呀!但是见甘草这么说,心里虽疑惑,脸上却只笑道:“竟是病了?可也要去瞧瞧,和们一起罢。”甘草便笑着应了。
又走了一段路,才到了宝钗所住之处,只见院内三五个婆子聚一起闲话家常,又有两个小丫头廊下叽叽喳喳的说话,见来了也懒怠过来请安。王熙凤见此眼中已有不悦,却因这些都是薛姨妈家里的婆子丫鬟也不好发作,等进了屋里,满是清爽,却又见那外室有两个丫鬟懒懒散散地伏榻上浅睡,见来了,其中一个懒懒地站起身请了个安,另一个却仍半眯着眼睛睡着。
王熙凤憋着一口气,脸色很不好看,正要开口时,就听得内室传来一声咳嗽,便是宝钗笑问:“可是有来了?”
那伏榻上的丫鬟便半坐起身,只笑着说:“是琏二奶奶来了。”又对王熙凤笑嘻嘻地说:“琏二奶奶,们姑娘里头呢。”却不起身来送。
王熙凤自往里面去了,就见黛玉坐桌边半垂着眼睛,探春也坐黛玉身侧正吃茶,宝钗半躺床上,床沿却坐了一个。王熙凤微微一愣,见那抬眼看过来,便吃惊道:“宝玉,怎么这里?”
宝玉便笑道:“原听说宝姐姐身子不舒服,心里挂记,便来了。”又指着探春笑道:“路上碰着了三妹妹和林妹妹,才知道她们也是来瞧宝姐姐的。”
宝玉说话的空当,甘草早站了黛玉身边,身子恰恰就挡住了宝玉看过来的视线。凤姐素知林家兄妹都对宝玉有些冷冷淡淡的,当下也不觉得奇怪,便也探春身边坐了,见宝钗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便笑道:“怎么好好儿的,竟是生病了?瞧着却还好。”
宝钗便抿唇一笑,只说:“原也没什么,不过是打小儿的病症了。”
凤姐从不曾听闻她有这样的病症,又见她脸色间似有几分憔悴之色,便也浮现几分关心之意,只问:“从前也不曾说过,如今好好儿的反而有这等事情来,咱们家药材也是尽有的,这便让拿了帖子去请太医来瞧。”
宝钗便笑道:“何必这样的麻烦,原只是小病。”又见凤姐目光中满是关怀之色,便也笑道:“凤姐姐,若当真病得重了,哪能还坐这里和们说话呢。自小有这等病,后来得了一个癞头和尚说的偏方,制了药丸子,每次发病只吃一颗也就好了。”
凤姐听她这样说,心里也好奇得很,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只说来,们也记着,说与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
宝钗见问,便只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
说着,便把那药方儿里的东西一一地说了:“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
凤姐不待她说完,便已经笑了,只道:“哎呦!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
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旧磁坛内,埋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凤姐一听,只又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
宝钗道:“也说呢,纵是巧了,哪有这样巧的事儿。怕不得几年也凑不齐。”说着,又抿唇笑道:“谁知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梨花树底下呢。”
凤姐听她这样说着,心里的疑惑反而更大,可见宝钗形容间十分认真,便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
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
凤姐听了便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平日瞧,却瞧不大出来有什么病症的。”
宝钗想了想,只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凤姐便打住了话头,倒是探春听了她们的话,只掩唇笑道:“这是宝姐姐的造化,若们得了这样的病症,再没一个癞头和尚来给们这样的海上方儿的。”
说得凤姐也笑了,只笑骂道:“别生病,却还笑话,这可是讨打呢。当病了是玩的?若哪一日生病了,看,再不去瞧的。”探春闻言,便笑着挨凤姐身边撒娇。
宝玉瞧瞧探春和凤姐,又转头想看黛玉,却见黛玉侧身坐着,他视线却敲被甘草挡住了,心里便觉没趣。转头就见宝钗嘴角含了一抹笑意,因她床上半躺着,身上没有穿外套,只腰上搭了一条秋香色的被子。宝玉便笑道:“宝姐姐这药的名字却甚雅致,那些个什么‘参养荣丸’,‘知柏地黄丸’的,再没什么意思。”
宝钗便又笑了,只说:“宝兄弟这话说的,可要大夫们一哭呢。”
宝玉便又笑了笑,二挨一处说话,靠的极近。宝钗屋里因只放了两个冰盆,虽进门时甚觉清爽,可坐久了仍有些热气。何况屋内就有六七个,哪有不热的?不一会儿,宝钗额头上便冒出了香汗了,才拿手帕擦了,宝玉却突然凑了过来,把宝钗也是一吓。
他们二此时靠得极近,宝玉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
宝钗笑道:“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况如今天气又热,衣服上薰了香气反而要头昏脑胀。”说着,便又拿眼去瞧了瞧黛玉。
宝玉没有发现宝钗话里的敷衍,只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说着,只把宝钗手里才擦了香汗的手帕子拿了过来,嗅了又嗅。
宝钗想了一想,才笑道:“是了,是今早起来吃了冷香丸的香气。”
宝玉笑道:“才听姐姐说起这冷香丸的做法,竟不知道这药的香气这么好闻?好姐姐,也给一丸尝尝。好姐姐!”
说得宝钗也笑了,见宝玉猴自己身旁笑闹,便佯怒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仔细姨妈知道了,又要说。”
宝玉果然不敢再放肆,可又闻着这丝丝缕缕的幽香,心里总有些发痒,不觉靠着宝钗又近了几分。凤姐冷眼瞧着,见宝钗脸颊晕红,又见宝玉脸上仍是一贯和姊妹相处的笑脸,更觉得这薛姨妈被王夫拢络得没了成算。
等几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就听到有进来。凤姐抬眼看去,原来是宝玉房中的袭来了。袭先给众请了安,见宝玉和宝钗二挨靠着坐一起,眼神闪了闪,才道:“二爷,老爷那里命来找呢,快回去罢。迟了老爷又该说疯玩忘了时间。”
宝玉一听是老爷找他,便已经怕得缩了缩身子,又道:“怎么这时候要来找?”脚下却已经站起身来,对凤姐几道:“这就先去了,们只这里说话。”
说着,脚下步子却不肯动。宝钗便一边笑道:“宝兄弟,快些去罢,迟了又该要被说。”
宝玉讪讪一笑,才肯走了。
等宝玉走了,凤姐瞧着宝钗含笑坐床上,便也笑道:“倒忘了一事,今儿个才听说,小选的日子已经到了,可怎么个说法?”
宝钗闻言,先是一愣,见凤姐含笑看着自己,便也笑了,说:“凤姐姐不知道,这身子早不发病,晚不发病的,偏这时候病了。小选的日子眼瞧着就要过了,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气罢。”说着,又拿眼去看黛玉,见黛玉神色间淡淡的,不觉便咬住了下唇。
凤姐听宝钗这样说,便问:“瞧身子好得多呢,之先不也说了,发病时只要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了么?”
宝钗便笑道:“虽是这样说,到底身子还是受累。若要宫里失了仪态,岂不是祸连家中了。因此和母亲商量了,也只得自恨罢了。”
凤姐听她这样说,又想到她平日里好好儿的,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再有她说的那什么“冷香丸”,又是荷花莲花的,又是风霜雨雪的,又要二十四节气,又要论到细致的几钱几两上,却有哪一样儿真真儿地治病呢。恐怕不过是不去小选的借口罢了!
因此便也不欲再问,只又略坐了坐,就推说宝钗身子不好,几也就各自回去了。
倒是林泽晚饭的时候听见这事儿,也忍不住要笑,还问黛玉说:“那薛家的姑娘当真有这么一丸药么?哪一日们也来弄这么个药吃一吃,瞧着是不是包治百病的!”
说得黛玉把眉头一拧,只道:“以为吃药是好玩的?没病没灾的谁要吃那东西!”
正说着,沈嬷嬷便道:“那是什么药,能治什么病,大爷可别被骗了。”见林泽和黛玉都看向她,便道:“学医大半辈子,也从没听说过这么一剂方子能治病。那薛家的姑娘,恐怕也是唬玩笑的话,大爷若要信了,可要上当的。”
林泽原本对这原着中提及的“冷香丸”十分好奇,可现听着沈嬷嬷的说法,便又笑了:“嬷嬷可错啦,那‘冷香丸’并非为的能治病,只为的能‘治心’罢了。”
见黛玉和沈嬷嬷都十分好奇的样子,便清了清嗓子说:“瞧着那‘冷香丸’的配方,要春夏秋冬四季的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花蕊。次年还得春风晒干研磨,又要雨水、白露、霜降、小雪的雨水,露水,霜水,雪水。加上蜂蜜、白糖,最后还得用黄柏煎服。哎呦呦,听一听,多费事?”
黛玉便道:“谁说不是呢。”
林泽便只笑道:“正因着费事儿,才可显得这药珍贵么。否则,像什么‘参养荣丸’的,寻常可见,有什么好觉得稀奇呢?这才是,一丸药配一个呢!家薛家姑娘,只怕们不知道她家里可有能力,把这寻常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凑巧寻见的东西可巧都寻着了,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呢!”
这阴阳怪气的论调,把不苟言笑的沈嬷嬷也说笑了,何况黛玉和绿柔、红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