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邓州。豫王府。

王府正房暖阁中,豫王羽承光接过王妃周敏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大口,舒服舒服得往罗汉床上的大红色锦锻靠枕上一靠,长舒出口气道:“还是回到王府安心……”

周敏到罗汉床的另一边坐了,接过羽承光递过来的茶盏放到小几上道:“到京里这十几日,这心里一直悬着,生怕有事,如今可算回来了,这心也才放下了。”

想了想又说:“若曦数日前办诗会时,荣都督的独女荣惜兰来赴会,说永泰公主回来了,万岁爷让她掌了御前的三千营,这事王爷怎么看?”

谁料羽承光却说起了另一件事,“回王府之前,去太子东宫中瞧了乾皓,病得不像样子了。那一日亲自端药喂他喝,却那药碗里发现了一点儿东西,猜是什么?”

“哦,是什么?”周敏好奇得问。

羽承光眸光一冷道:“是鹿茸,一小片鹿茸。也知道,自打小爱学习医理,捯饬药材,那一点东西一看便知。太子身子虚,如今又缠绵病榻许久。这鹿茸吃下去可不是要他的命么?于是便对太子悄悄说了此事,又让去叫了太医来问。太医说太子的脉案和方子都是呈给万岁爷御览定下的。”

说到此处,羽承光便不说了,重又端起小几上的茶盏吃起茶来。

周敏惊道:“王爷的意思是……是万岁爷要舍了乾皓,改立……改立凤仪?”

羽承光端着茶盏看着周敏不说话,只见她眼中一霎时便蓄了泪,悲愤道:“可怜的乾皓,姐姐他五岁时便舍他而去,他身子自小不好,宫里这些年也不知怎么过得,如今好不容易长大了,谁知道,谁知道……都说,虎毒不食子,可万岁爷他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既是瞧不上乾皓,可为什么又要立他做太子?立了他做太子十三年,如今不想让他做了,废了他便可,为什么还要他的命?”

“为什么?”羽承光冷笑,“因为乾皓不过是万岁爷的一颗棋子,当年姐姐薨逝前,他要天下跟前做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样子,而且他那时帝位未稳,需要们周家父兄的支持,所以立了乾皓,一举两得。如今他乾坤独掌,多年前他瞧上并栽培的永泰公主成了器,所以乾皓这颗废棋自然是要从棋盘上拿下来了。至于‘虎毒不食子’这话不适用于皇家。也知道从来通往金銮殿的皇帝宝座的路都沾满了斑斑血迹。”

周敏落泪,“再怎么样也是乾皓的亲姨父,可要帮帮他。姐姐就剩下这么个独子,万岁爷不待见他,和又岂能坐视不管?难道眼睁睁看着乾皓就这么离们而去?”

羽承光转眼看着手中的茶盏默然不语。

于是周敏又说:“是万岁爷的一母同胞的弟弟,这些年来他待又极好,不如求一求他,让他放过太子好不好?”

“糊涂,真是妇之见!”羽承光将手中茶盏重重地往罗汉床上摆放的紫檀小几上一搁,蓦然提高了声音吼道:“这事不是求谁就可以的。这些年他待是极好,可只不过给富贵闲职,从未让参与什么军政大事,外头看着的都是今日赏什么,明日赏什么,便以为当今圣上对这个弟弟恩宠最深。可要知道如今他怕是要改立凤仪的心思已定。乾皓若是只是被废,将来凤仪登基,对新君来说就是个潜的威胁,他能这么做?绝不可能!所以有了凤仪,就绝不能有乾皓!这话谁要敢去他跟前提,就是触他的逆鳞,除非活腻了!”

周敏被羽承光这一声吼吓得住了泪,呆了半响,最后眼泪汹涌而下,喃喃道:“难道乾皓就只有死路一条么,这是什么理……”

羽承光见她哭得厉害,不免软了声音道:“不是不救他,是去求万岁爷那条路不通。若说天下谁能救他,也只有他自己了……”

这话说得模糊,周敏自然是不懂,但她听到说能自救,便拿出绢子擦泪问:“敢问王爷,乾皓要到底怎么个自救法?”

羽承光眯起了眼,良久道:“反正该说得都和他说了,至于他要想遵照他父皇的旨意将那些加了鹿茸的药吃光,如他父皇的愿去和先孝文皇后泉下母子相会,还是保住自己的命去争那该他得的东西,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意思了……”

周敏听完话不由得怔住,很快明白过意思后,额间不觉渗出了冷汗,那拿着绢子的手不由得微微抖动起来,嗓子发干,盯着羽承光,仿佛有些不认识他一般。良久方有些惶恐得说:“王爷,觉得乾皓有几分胜算?”

羽承光淡淡道:“他若是争,还有四五分胜算,若是不争,那就一分胜算没有。”

周敏又问:“若乾皓真得动手,王爷会站他那一边么?”

羽承光闭眸揉了揉额头,“自然是要帮他的,谁叫是他亲姨父呢……”

话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敏儿,来帮揉一揉,头好痛……”

周敏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两手放到他头两侧,慢慢的帮他揉起来。暖阁中桌上摆放着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点着龙涎香,香气氤氲,羽承光很快便靠着靠枕陷入了假寐之中。

燕京城。太子东宫。

太子羽乾皓神色晦暗得倚靠暖阁内临窗大炕上的明黄色团龙纹的大迎枕上,一手撑着头,看着炕几上那一册记录有自己脉案和药方的小册子发呆。殿内金漆兽面香炉中燃着馥郁的龙涎香。

豫王的话还言犹耳,他说父皇不喜欢他活着,所以叫太医院中的太医给他开具的药方并不是治病,而是要他的命。最开始,他根本不相信这话,自己的父皇虽然一直以来对他都是淡淡的,但他认为父皇对谁都是如此,况且父皇也常问起自己的学业,每年母后忌日时还要为她吃一日斋,怎么看父皇都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可后来他叫了太傅文华殿大学士许之臣来,问了问他自己的病可用得鹿茸这一味药。许之臣一听脸色都变了,说自己的病症万万用不得鹿茸,那鹿茸大补,但自己的身子是虚透了的,这药吃下去,出不了三月必死无疑。

那时听了许之臣的话后,他才相信了自己的父皇竟然是想要他死。本来病中,他听到詹事府的詹事董峥说永泰公主,自己的大妹妹羽凤仪回朝,父皇让她掌了御前护卫的三千营,又特旨为庆贺她回朝明年恩科开女科,心中便有些奇怪为何父皇会这么做,到现才终于明白原来父皇不仅有废掉他太子位的意思,而且还想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他病中,让太医用大补药,神不知鬼不觉得让自己病死,然后改立大妹妹为皇太女,为她登基肃清自己这块绊脚石。

“好狠的父皇!”他明白了这一切后,止不住痛彻心扉,第一句窜出的话便是这一句。他记得小时候蹒跚学步时,御花园中,母后前蹲着点着手招呼他,织金的大红翟衣,发上插着九凤衔珠金步摇,面色虽苍白,但容色绝美,父皇就站母后身旁,同样笑吟吟得看着自己,叫自己的名字,“乾皓,快过来,父皇这里,来……快来……”

当自己咯咯笑着扑到母后跟前时,母后会一把将小小的他抱住,然后父皇会从母后手中将自己抱起来,举过头顶,逗他道:“皓儿快长大,长大了好帮父皇的忙,治理这锦绣河山。”

御花园中春光明媚,各色花卉艳丽如锦,父皇母后,还有自己的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那一年冬天,母后病得很重,病榻前,弥留之际,她牵着自己的手说:“乾皓……最爱的儿子,娘不能再陪着了……父皇已经立了为太子,这大周的天下将来是的……记住了,将来要做一个好太子,要做一个好皇帝……娘天上看着,不要……不要让娘失望……”

就那一天,母后说了那些话后,傍晚天色暗下来之时,便永远得离他而去。他母后的坤宁宫中整整哭着守了一夜。小小的他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母后,任谁来也把他抱不走。到天亮时,父皇来了,宽大温暖的手掌将他抱起,说了句:“皓儿,回去罢,要听母后的话,不要让她失望。”

就这么一句话,他止住了哭,说:“父皇,听话,回去,不会让母后失望的……”

往事历历目,这么多年他努力的去学书,努力学剑,努力得学习如何处理朝政,和臣子们相处,和士子们相交。他自问自己做得还不错,虽然因为身子弱,许多时候处理起政务来有心无力,但毕竟也还不差。

到底父皇是什么地方不满意自己?大妹妹一回来就要废了自己,甚至要杀了自己?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现的他却止不住落了泪。就这么去死么,他不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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