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话说贾赦与彭润随着那汉子入了大寨,虽是夜晚,也可见这寨子层层叠叠阔气得很。那大厅中愈发齐整,虽无雕梁画栋,桌椅都是上好的酸枝木的,样式虽不繁复,却很是大气。

贾赦赞道:“简约不简单,好看的紧。”

那汉子又笑了,因向他二道:“下李三。”

贾赦道:“久仰寨主大名,其实方才便猜着了。下贾赦。”

李三惊问:“荣国公?”

贾赦喜道:“很有名么?”

李三叹道:“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

贾赦愈发欢喜:“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彭润委实觉得丢脸,打断他道:“下无名氏,此行为荣国公之护卫。”

贾赦忙点头:“很是。这位将军姓吴,名曰名氏。”

李三也不多问,请贾赦与彭润坐下,让上茶。

虽知道他们是有钱的土匪,到不曾想这般有钱。他们送上来的乃是极好的明前龙井,香的贾赦喝了一盏又一盏。

彭润实无法,只得咳嗽两声示意他李三正瞧着他。

贾赦笑道:“好茶。”因说:“这大厅委实太大了,还望有间小密室商谈机密,下有许多话这里说出来没气氛。”

李三本也没打算此处密谈,乃是为了显摆一下子罢了。遂让引着他们来到后头一间小屋子。

贾赦看了看,连彭润都自觉站外头守着去了,乃向李三直言:“是来与李先生做交易的。”

李三问:“何等交易。”

“一个大交易、一个小交易。”

“请说来。”李三端起茶盏子,抿了一口。

贾赦正色道:“小交易便是,替抹平那五十余万石粮食,不曾见过齐老爷子。”

李三轻笑:“请问大交易?”

贾赦弹了弹面前的茶盏:“帮着们天长日久,们帮着日久天长。”

李三问:“此话怎讲。”

贾赦长叹一声:“李先生,请问这水寨可有规划?如今固然自得很,无非江南为圣、忠诚、乐善三家相争罢了。总有一日后头那两位都让圣给收拾了,那时候还能有这般好日子么?十年后如何?二十年后如何?五十年后如何?可曾想过?”

李三笑道:“不曾,们当土匪的,能想到明年都算长远了。”

贾赦摇头道:“所以们早晚会让朝廷给收拾了。”

李三冷笑道:“莫非荣国公是来劝降的?”

“非也非也!”贾赦连连摆手,“是来劝们不要降的。没准过些日子那朋友姜武会来劝降,赶他前头劝万万莫降。”

李三奇了,道:“愿闻其祥。”

贾赦道:“那些来劝降的多半会将自己置于先生之位,推心置腹,口称李先生,若是如何如何,说了半日乃是为了让信他为了好。其实还是为了他自己好。”

李三忍俊不禁,点头称是。

“却不然。可不为着想,乃是为了自己想。顺便找个借口替想罢了。”贾赦一口气喝干盏中的茶,替自己又倒了一盏,捏手中。

“无近忧,必有远虑。莫看着,没说反。那两个好友俱是圣心腹,一文一武。如今姜武还是员小将,然圣愈发稳了,什么太上皇忠诚乐善都不是对手,早晚们姜武将成大将。偏圣还不稳之时他那些儿子便已闹得乌眼鸡似的,恨不能吃了吃了。圣一时还罢了,他若不了,新帝许是能容下先皇文臣,却未必容得下先皇大将。”贾赦长叹一声,“鸟兽尽、良弓藏。翻回来说,鸟兽不尽,良弓不藏。若是有个强大的土匪一直盘踞江南,朝廷怎么都奈何不了,姜武便安全多了。”

说得李三连连点头。

“这天下的事,多半不讲道理,谁的拳头大谁有理。与小齐眼下看着挺得圣宠的,若新君有一日想收拾们也容易得很。们都手无缚鸡之力,便如同先义忠亲王之狗腿子对付齐老爷子那朋友一般。故此,有姜武一日,便有们一日。终归是武将有威慑力些。”

“故此,愿意天长地久,如此方可地久天长。这是替想的。”

李三笑道:“那替想呢?”

贾赦凉凉的说:“先生看水泊梁山那般大的基业,招安之后却是如何?”

李三思忖一会子道:“因上有昏君下有佞臣。”

贾赦“噗”的喷茶,指他道:“不会吧!真的想过招安?看着不像那么笨的。”

李三笑道:“荣公以为是为何?”

贾赦翻了他一个大白眼子:“因为皇上不缺愿替他效力,家不媳。这会子又不是战乱年代,武将哪里有那么值钱了。况武将若不安生、闹起来不好对付。家既然缴了的刀枪,又不想用,干嘛不灭了干净?”

李三不禁连连点头:“荣公说得有理!却不曾想到这一层。”

“如何?可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贾赦得意了一会子,方想起来刚才那口茶喷了,又替自己倒了一盏,喝尽了方说:“况素来以为天下当为天下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李三大惊,站起来声音微颤道:“何出此言?”

贾赦笑问:“方才唱的那首歌如何?”

李三不明所以,仍道:“好听得紧。”虽唱的不甚好,曲子委实不错。

“方才不曾唱完,只唱了一小节。”遂不待李三客气,将那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整个唱了出来。

那是后世天朝创立早年的歌曲,充满了浓浓的阶级斗争气味。贾赦嗓子固然不好,唱歌却咬字清晰。一曲终了,李三早已泪眼斑驳。

贾赦见了便知触动家旧事了,坐着不言语,任他酝酿情感。

许久,李三悠悠的道:“原是这湖上的渔家子,自幼水中长大。家母不过一寻常渔妇。因各色苛捐杂税所迫,家父早早去了,乃是母亲日日打渔维持一家子生计。偏这样仍是交不得那许多税啊。”李三忽然虎目圆睁,“他们要征徭役,与两位哥哥年幼,母亲将们藏小舟之中,自己让他们抓走了。后听同去的乡亲说……”他已是哽咽不得语。

贾赦只静静听着。

许久,他方咬牙说了出来:“……母亲乃是累死或饿死的。”

贾赦知道此时言语无力,乃递了他一条帕子。

李三却不接,自己摇了摇头,将眼泪甩了。“后来哥哥也累死了,便反了。”

这两句话听着平淡,内里何等心酸。

并非全部反贼都如齐父之友那般受权贵迫害才反的,多数乃受制度自然迫害,活不得。

贾赦费了许多劲将泪憋回去,声音仍有些哽咽,叹道:“可惜了,现是盛世。”

李三定定的看了他半日,忽然问:“先生可愿助?”

贾赦哼了一声:“若有心造反,能一番话收了做水军都统,可信?”

李三惋惜道:“信。”

二静默了一会子。贾赦说:“日后李先生预备如何?可愿意洗白?”

李三立起来向贾赦一躬到地:“先生教。”

贾赦笑着摆摆手:“这么客气不舒服,咱们自些好。”因说,“世上洗白有许多种。招安最笨。琢磨着,们仍然须得有刀枪,如此方可不至于让想灭就灭了。然不可太显山露水。如有大兵压境,与们十六字箴言。”

李三又立了起来:“请先生赐教。”

贾赦肃然道:“听好了。”也站了起来,一字一句的说,“敌进退,敌驻扰,敌退追,敌疲打。”

李三听了口中咀嚼半日,终向他深施一礼:“谢先生指教。”

贾赦泰然受之。乃指椅子让他坐下,又道:“另一头,们也可商业洗白。”

李三忙问何为商业洗白。

贾赦笑道:“买些良民身份,做大生意,横竖们现有钱。”因细细与他说了些后世的商业发展模式,听得李三望着他如见了活神仙一般。又道:“听闻南方有几十个锭子的大纺车?”

李三思忖了一会子,歉然道:“这个委实不知,先生若想知道,可使去打听。”

贾赦道:“无妨,只听说过一耳朵。”其实是他前世上乌镇还是哪里旅游时听导游说的。“如有此等物,以机械省力的,可大大拿来用。”

李三因问何故。

贾赦笑道:“笨蛋!省下力好练练武。官兵打来了光靠跑可不成。”

李三似懂非懂,也点点头。他倒是忘了纺织者多为女子,省不了兵力。其实是贾赦愿以此拉动生产力,若干年后自然资产阶级革命。

天朝历史上有数次资产阶级革命苗头,皆被镇压了。若这些新兴资本家手中有兵可就说不得历史能拐弯子了。

终于,贾赦问李三道:“咱们该编编账了吧?”

李三一愣:“编账?”

“固然可替将五十万石粮食栽到乐善郡王头上去,也得有个说法给姜武啊!”贾赦晃了晃茶壶,“没茶了。”

李三忙一叠声的喊来添茶。因又使拿文房四宝来。

他们一官一匪便喝着茶唱着曲儿,坐那里编账。贾赦半点不问他原本账目是如何,只分析如何能晃点过姜武去。最终定下了“卖粮赚钱洗白”这一方针。只说李三他们得了粮食原来也同那些官员一般,卖了钱买庄子买铺子,时常换个身份市井中当财主过活。

两个又说了许多话,忽闻窗外一声鸡鸣,贾赦方觉察累了,忙说:“们得回去了。”

李三固然舍不得,也无法,乃亲送了他出去。

出门一看,彭润无有半分倦意,仍是肃然立那里。

贾赦不由得赞叹:“彭姑奶奶,好精神!”

彭润淡淡道:“说完了走罢。”

贾赦耸耸肩,又与李三说了些废话,李三亲驾船送他们离了寨子。

待离船登岸,也早等了一辆马车那里。

此时已有朦胧微光撒落湖面。贾赦回头望去,李三那船如一片落叶般没入太湖深处,霎那不见踪影。

马车夫因喊道:“先生,天快亮了,们须得快些。”

贾赦歉然一笑,转身进车。

那车跑起来后,彭润淡淡的问:“同李三说想造反?”

贾赦一愣:“怎么可能!”

“他看那眼神,如看了同道一般。”

贾赦摇头指正:“是导师!”又低声道,“一个土匪跟前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是找死么!”

彭润又看了他一眼,仿佛不信。

贾赦也不再解释,掀开车帘叹道:“也不知何时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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