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限时(虫)
财务审计是项纷繁复杂的工作,尤其面对积年老账。王夫人主持荣国府中馈二十余年,不是那么容易彻查的。好在贾赦设立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又推出正反两个例子给他们看,王夫人留下的那些人大都愿意争取宽大处理。不过要处理完依然需要时日。
大江胡同这边的审计结果尚未出炉,宁国府那头秦可卿已是丧了。
秦氏之死因甚至身世后人有诸多猜测,贾赦反而懒得去追究。人死如灯灭,再说只是个隔房的晚辈。反倒是因了此事,荣国府一应主子都打起精神来了。
只可惜,这会子才打起精神,已是太迟。刘洋的职业乃某外企项目部主管,对于设立一些简单可行的制度还是有一套的。王夫人很快发现,要动公中的钱已是不能了,尤其如今她膀臂尽折。倒是王熙凤,年轻又聪明,此刻竟颇为适应。贾母却能沉住气,明眼人都知道,贾赦还有后招没使出来。不如且等等看他想做什么。如此正中贾赦下怀,他最缺的唯有时间。
贾珍和宝玉在这个关键时刻又帮了他一把,他们坚定还原原着,提出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贾赦当然喜大普奔了,还担心自己蝴蝶一把,某个重要剧情会消失呢。再说,凤姐儿如今在西府已经捞不着什么了,还不让人家去东府补点回来么?捞回来也是自己儿子的不是?
秦可卿的丧礼轰轰烈烈的进行,贾赦一面忙着培训自己的核心管理团队,一面督促大江账房组加紧工作,终于在三月初将王夫人贪墨的公款数额、公物清单附市场估价,以及人证物证整理完毕。也不挑日子,第二天便让何喜家的直接捧进王夫人房中。
何喜家的只有三十多岁,圆圆的脸盘甚是讨喜,说话如倒豆子般利落分明。“大老爷吩咐奴才将这本册子交给二太太,只说月底要见东西,若不到期不见时,大老爷另有一封信。”说着,她把信拿出来举过头顶。“大老爷还有一句话,请二太太务必相信他信中所言不虚,千万千万。”
王夫人此时尚且不知那册子是什么,先让玉钏儿接过信来。
大伯子给小婶子写信颇有些奇怪。悠悠打开信,登时面如土色。
那是一张状纸。
世袭一等将军贾赦,状告自己的弟媳贾王氏,贪墨家中公产、纵奴欺凌百姓、败坏贾府名声。后列有人证物证若干。
她突然想起昨日在西府,何喜似有意在金钏儿跟前与人聊天,大声说了一句话:“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脸的。”
贾赦是在告诉她,他要钱不要脸,荣国府的颜面他半点不在乎。
横竖贾琏上不得台面,迎春也是个没用的。而宝玉才十二岁,元春还在宫里苦熬着。若自己背上贪墨的名头,不论官司打成怎样,宝玉元春的前程便毁了。
王夫人气急又惊急,撕声道:“他正月里抄来的东西呢?不也没归公产吗?”她可惦记很久了。
何喜家的端端正正跪在地下,奇道:“太太这话从何说起?那些早已归公了。”
“胡扯!”王夫人站起来一推,案上整套茶具并一个红漆点心匣子叮叮当当碎了一地。“当没有人知道么?公账才入了不到一千两银子和一些旧衣料物什!”她恶狠狠盯着何喜家的,“你家私吞的只怕也比这多些。”
何喜家的叩头道:“太太,奴婢等冤枉。奴婢当家的确实得了些赏钱,可全是多日后我们老爷论功行赏时得的。当时不曾藏一个铜钱!”这是实话。贾赦说过,水至清则无鱼,那他就不养鱼。缺钱花他给,但绝不许私拿。
“当日得的全归了公账了,只有那么多。许是早被那些没心肝的赌博吃酒挥霍殆尽,许是被他们藏回老家或者亲戚家了,偏卖了他们也不抵数。我们得的赏钱可都是的老爷私房呢!”一面说,何喜家的一面在心中慨叹老爷的无耻。
王夫人脸都气紫了,指着她硬生生挤不出一个字。
“我们老爷说了,二老爷二太太有任何疑虑也只管收集了证据去衙门告他。衙门就是做这个使的。”
王夫人哑然。
别说她没证据,便是有证据也不能去衙门告状去。告什么?告她大伯子贪墨了从奴才家抄家抄来的财物?共计多少?那些奴才为何能贪墨那么多?大伯子告二婶子、二婶子告大伯子,贾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若要这名声,那大笔钱财就让贾赦独吞了,还得把自己吃进嘴里的吐出来。若真去打官司,名声没了不算,钱也不知道最终有没有。
王夫人眼前一黑,“哇”的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何喜家的忙帮着服侍她上床躺着,被金钏儿一推,好悬跌倒。所幸她素来身体强壮,下盘稳得很。是以也不帮忙了,横竖人家不乐意她帮,只在旁看着。
末了,悄悄跟玉钏儿说:“告诉你们太太,时间真不多了,我们老爷不会管谁病着谁死了。且只有齐全了他才收,少一个铜钱便半分也不准收呢。三月三十日亥时没见到东西,四月初一那信里的事儿就……”不言而喻。
玉钏儿含泪到:“大老爷好恨的心肠!这是要逼着我们太太去死啊!我们太太必回了老太太去!”
何喜家的摇头道:“回了皇上又如何?便是人死了债还不空呢。我看老爷什么都备下了,状师寻了好几个。他昨日也说,根本没指望东西能按时回来,最多二太太打的主意是先还一些。所以才说不齐全不准收的。账房库里都吩咐了,不是齐全的,谁收了一个子儿谁全家现打死!老爷只是做个幌子罢了,让人知道他是给了二太太机会补回去的。现在还拉着状师们看册子呢。他还说,少一文钱都要打官司,不然请状师的钱白花了。”
这话声音不低,原是说给躺在炕上的王夫人听的,让她莫心怀侥幸,莫以为先还上些,便能把时间拖后些,便能生变。
贾赦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打官司的,他是真不怕没脸。
不出所料,两日后,贾赦接到了王子腾的帖子,请他喝茶。
贾赦乐了。
直到这会子才来找他,王大人可真能忍啊。
信远斋是京城老字号茶楼了,楼上全是雅间,安静得很,茶客多为达官贵人,茶娘只管斟茶,并不设陪客的妓子。
跟随一位干净的引路伙计进入一个雅间,贾赦终于见到原着中四大家族唯一一位拿得出手的重臣。
王子腾长相还是不错的。身材魁梧,拿手捻捻胡须,颇有些大将气质。
“子腾。”贾赦拱手。
“恩侯实在令人目不暇接。”王子腾笑道。
贾赦不爱兜圈子,待茶娘退出去,先饮了一杯茶,直言道:“我妹夫林海替琏儿在户部谋了个职位。”
虽有些奇怪贾赦为何先说这个,王熙凤是他侄女,王子腾颇为惊喜:“果真?”
“是。妹夫也提醒我,我们家欠着国库八十万两银子。”
王子腾立时明白了。户部早有传言要清理欠银。贾琏这般背景,如今去户部谋职,家里却欠着国库巨额银两,纵进了户部怕也难升迁。
翻回头来,近年国库虚空,此时若贾赦拿八十万两白银进贡国库,必能讨得圣人和户部的好,贾琏前途光明多了。
他这是要拿荣国府的公库给贾琏换前程。
而自己妹子侄女早在他夫人跟前抱怨,贾府里寅吃卯粮,内囊将尽了。贾赦没钱。故此他才抄了奴才的家。王子腾并不知道贾赦抄得多少,换了常人也想不出那些奴才家中富裕如斯。他只当那些并不够八十万。贾赦急了,又从账面上看出门道来,方把矛头转向王夫人。
只是,贾琏便是进了户部,也须从下头做起,三年五载的指望不上。而宫里头……这事儿一直瞒着恩侯,只怕该告诉他了?
又犹豫了好一会儿,王子腾慢慢道:“恩侯,我前些日子见到六宫都太监夏守忠。”
“元春要当贵人了?”贾赦笑道。“我知道。否则何须如此着急。”
王子腾一愣。
“若非得了准信儿,元春好事将近了,我也不会这么着急。”贾赦懒洋洋晃起茶杯,里头小半杯青碧色的茶汤轻轻转起来。
“等她好事成了,那些钱只怕再回不到账面上。如若掐在她好事之前,我们家出了家丑,那好事有没有就两说了。”贾赦皱起老脸皮灿烂一笑,“王兄,我是在要挟令妹。要么还钱,要么她女儿功败垂成不说,钱只怕还得还。”
王子腾目瞪口呆。足有半盏茶功夫才说:“元春是你亲侄女,你贾家的女儿!”
“子腾,”贾赦老脸更灿烂了,“你是更疼你家小女儿,还是更疼凤丫头?”
“…………”
“兴许两个姑娘都是你养大的,你一般都喜欢。我却不同。”贾赦目光忽然凶狠,似一头护崽的狼。“琏儿是我的眼珠子,比起琏儿,元春又算了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王子腾霎时无言。到不是他不能言善辩,偏贾赦的话太突然,他全无准备。
贾赦端起茶杯饮尽,却又开口:“我妹夫只怕不行了,琏儿少说还得在江南呆个半年。”
林海既然不行了,临终前举荐贾琏,显然是妹夫大舅子的一个交易。故此纵然贾家打官司闹家丑,对贾琏入户部影响并不会太大。而半年后闲言碎语也该平息得差不多了。
王子腾苦笑。果然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脸的。
“子腾,琏儿是凤丫头的丈夫、凤儿是你亲侄女、是小贾王氏。琏儿入户部、元春也当贵人,岂不好?”
若王夫人不还钱,则贾赦必然要撕破脸打官司,贾琏半年后才回来,入户部就职。元春只怕就此废了。
若王夫人还钱,则贾琏可入户部,元春不会因家丑当不上贵人,对王家、贾家都好。
只对大贾王氏一人不好罢了。
“如此,”王子腾想退而求其次,“让她先还上一部分可使得?”
贾赦笑了。“你当荣国府还剩下多少钱?再者我与大贾王氏已撕破脸,再难回转了。若非趁了她女儿前程这关口儿,岂能让她‘还’钱?亲家叔叔,这里头一多半是为了你侄女的诰命。”这些钱只不过从大贾王氏库里转给小贾王氏的丈夫使而已。
明知道他在狡辩,王子腾已然清楚,此事全无回转余地。
既然不是妹子的大伯子与妹子夺利,而是侄女婿与妹子夺利,王子腾连偏帮的立场都没了。
况元春能借的只是个名头,琏儿能入户部,竟大有可为。因子孙前程交还欠银总比无故还银好些,不至于太得罪其他欠银的权贵。纵然得罪,贾恩侯怕也是不在乎的。
王子腾这会子真真怀疑,林如海有意举荐贾琏入户部是帮圣人筹银的。
三月三十日,大贾王氏悄然还清全部贪墨。
贾赦太狠了,说到做到不留半分余地,她终不敢拿女儿的前程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