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探病
贾赦的私宅位于大江胡同,原是一位周姓武将之旧宅,因告老还乡才卖了。他们其实托给的牙子,一家人早搬走了,只留了个从六品的小儿子在京郊为官。贾赦急着要找根据地,看这宅子够结实、库房够大、里外里有足够的树木提供新鲜氧气,还有个空场子可以拿来训练自己的人,邻居又多是些武官,咬牙连价钱都没还便急匆匆买下来。虽说不够精致,就因为不够精致才方便自己日后施展改造不是?太精致了还舍不得破坏呢。
如今他正坐在小书房装逼饮茶、沉浸于发家致富的愉悦中,忽见心腹长随何喜在门口探头。
贾赦笑问:“何事?”
何喜进来赔笑道:“倒是件小事,才府里我弟弟过来说,家学的瑞大爷从去年冬天忽然病得动不得,大夫让吃‘独参汤’,六老太爷顾不得体面亲过来求。因二太太病着,求到太太跟前。太太仁慈,看六老太爷一把年纪为了孙儿这般不管不顾的,甚是怜悯,让二奶奶找根好的给他。”那邢夫人因近日丈夫掌权,得了不少孝敬,手头松快许多,也稍有些土豪夫人的气息。
“二奶奶道家里可巧没好的了,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药。太太只不信,让好生找找。二奶奶却吩咐说,不拘哪里凑几钱渣末泡须送去便了。”
何喜的弟弟何苗是个谨慎人,乃新上任的药库主管。因得了贾赦仔细吩咐,药为入口治病之物,重中之重,些许差错便可要人性命。他新做这个无有经验,更需特别小心,如有不能定夺的,干脆自来回贾赦都使得。今日听人说了贾代儒之事,又有邢夫人的话,且素知凤姐是个妄顾人命的。偏这些日子跟了大老爷,才知他外表荒唐,心里实实在在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主子。故不敢真如凤姐所命去凑那不得用的参沫子,先来讨贾赦的示下。
贾赦强忍着笑。
只知此事发生在腊去春回,原来是这会儿。他可一直等着呢。
“胡闹!”脸色一沉,贾赦故作恼怒,“族里统共只剩了这么几位太爷,也由得她敷衍应付!当我贾家是什么?”这帽子扣得有些大了,何喜不敢吱声。
他想了想道:“让何苗细细寻出六支上好的来,去外头找人看看必不能有失效的。我听说人参保管不好容易变质,非但吃了无好处,竟能致人命呢。你自带了过去给六老太爷,另找些积年老人温补的药材去。只说我这里实在脱不开身,得空亲去看他。其他各色礼你看着办,要实用的,不要花头,都选上好的。”
又说:“拿我的帖子烦劳高太医走一趟、请的人恭敬些——嗯,王恩去请,只说替我们族里一位老太爷老儒生的独养孙儿瞧病,先前请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若这孙儿好了,便是救了这一家子呢。其他有的没的别扯,尤其莫扯到我头上来。”
何喜素来会看眼色,瞧老爷脸上绷着,嘴角一个劲儿往上勾,就知他主子必有旁的目的,立时应了一声。
贾赦又道:“你去送参的时候低调些,只带郑满子他们三四个便好。衣服也给我朴素些。尤其装药材的盒子,素净实用为上——不,你们上街面买几个老百姓日常用的竹篮子装着提去,莫大刺巴拉的捧给人看,跟唯恐人不打听似的。”
何喜咧了咧嘴。谁不知道郑满子也是老爷身边新近得脸的。让他一个贴身长随领着三四个主子的心腹,手里拎着明眼人一溜就知道不是府里的竹篮子,再穿得朴素又能低调到哪儿去?只怕打听的人更多。
“给他们家老太太寻些上好的阿胶,里头偷偷藏一百两银子,你亲自告诉六婶子莫让六叔知道,六叔是个不折腰的人。”横竖爷有钱,百来两银子算什么?贾赦舒坦的晃了晃二郎腿。
于是何喜赶到外头嘱咐他弟弟速去办了,再三叮咛人参务必选上好的。
高太医年过半百,自从知道荣国府的大老爷被自己吓着了,居然当真改过自新,不再花天酒地糟蹋身子,甚至还威武霸气的整治起家风来,得意的什么似的。今日听说又有老儒生一家子等着他救命,又有贾赦的面子,又有王恩会说话,立时答应走一趟。
当天下午,何喜亲领着几个大红人,低调朴素有内涵的去探望六老太爷一家。又亲守着高太医来,服侍他替贾瑞诊治一回。得了方子打发郑满子跑腿买药,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六老太爷老泪纵横,连声道看错了贾赦,再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
高太医果然有过人之处,那贾瑞竟一日好似一日了。贾代儒的老婆子终究不敢欺瞒丈夫,才过了两三日,悄悄把那一百两银子的事儿说了,又惹得代儒抹一把老泪。又打点些礼物,亲去谢过高太医。
这番动静如何能不惊动人?六老太太更是唯恐人不知道竹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凡有遮遮掩掩找借口上门来打听的,立时直念阿弥陀佛的全说给人听。更有他家灶上有个厨娘最是嘴碎,添油加醋好大一番吹牛,一来二去的宁荣街上全知道赦老爷慈悲心善、惜老怜贫、敬重族老、人还腼腆(??),做了好事生怕人知道,还特特遮掩起来……
另有一说,赦老爷出手阔绰,跟着他有肉吃……
又过了几日,贾赦手头上忙的不那么狠了,果然亲去贾代儒家探望。代儒苍苍白发,握着贾赦的手只含泪说不出话来。贾赦安慰了一番,又道去瞧瞧贾瑞。
见贾赦进来,贾瑞甚为惊惧。终究王熙凤是他的嫡儿媳妇。
贾赦冷冷瞧了他半日,哼了一声。
贾瑞吓得把脸藏起来。
贾赦也知道他病得方好些,经不得吓。只要人不死,要算账有的是机会。才说:“我知道你是个不成器的,只没想到……无声无息弄死你我还怕脏手,所幸有旁人出手了,我本乐的干净。可怜我那六叔,唯有你这一条根。”说罢,长叹一口气,“罢了,老叔叔如今已没几个了……”
这几句话信息量太大,贾瑞直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
赦大伯这是……早就知道了,且不追究了?
看他还迷糊着,贾赦重复了一遍:“若非你祖父……”
贾瑞猛然清醒。全看自家祖父的面子,否则赦大伯会很乐意看自己被人弄死。立时哭道:“侄儿错了,侄儿猪油蒙了心,狗屎糊了脑子!侄儿……侄儿再不敢了……求大伯看祖父的脸面上,饶侄儿一条小命罢……”
他倒会顺竿子爬!贾赦心里冷哼一声。也就这点子出息,不用费心搭理他了。只让他好生孝顺祖父,如代儒再因为他有个不顺心,自己便当贾家没贾瑞这个人。不待他回话拿起脚来出屋去了。
却对代儒说自己大骂了他一通,言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病成这样惹祖父母担心受怕的,实为大不孝。贾瑞则痛哭流涕,连说知错,立誓痛改前非、再不让祖父忧心云云。
贾瑞主要是心病,有了贾赦这番话,一来把对王熙凤那点子心思彻底吓没了,二来也不用唯恐被人知道日夜惊惧了,横竖连最不能知道的那位都已知道了。当日吓了一身大汗,后来果然好得快起来。因惧怕贾赦真的将自己逐出宗族,只道祖父是他的保护伞,有祖父一日便有自己一日,竟孝顺异常。
代儒愈发以为是贾赦骂醒了自家孙儿,逢人就说这个侄子的好话不提。
那卖风月宝鉴的跛足道士就此没了出锄会,倒当贾赦惋惜了一回。
后来更有族老族少寻到贾赦门上,或求财的或求助的,贾赦虽有钱,却不好糊弄,使人细细打听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臭骂一顿,让他们哪儿凉快回哪儿去;真真孤寡或家境艰难的,大手一挥让他们看看土豪风采;自身有些才干只生计无门的,让他们去自己刚到手的私房铺子里学习帮忙。如此,贾赦手里也渐渐得了些本族人手,其中就有后世颇富盛名的贾芸。当然,同样颇为红学家关注的贾菖、贾菱早早被他扫地出门了。
这一日,贾赦好容易回荣国府自己的老窝稍微多睡半个时辰午觉,前头传话进来,他盼了很久的信终于来了。
送信的名叫林有福,乃是林海府上大管家林忠长子,四十出头,容貌颇为沉稳,大约急赶路,满面风尘。
原来林海看了贾赦之信大为震怒,又细细问了黛玉的乳母并雪雁,方知自家千娇万贵的官家嫡小姐在亲外家过的竟是那般日子。若非两位大舅子内里已闹得不可开交,只怕自己到死也不知道了。女儿的下场可想而知。
又取黛玉带去的人参养荣丸使人寻老大夫查了,果然其中有两味药不对,日久天长服用只能使患者身子愈发弱,以至早夭。
林海满心悲愤,偏自己已是不成了,族中非但无人可托、更有一群虎狼盯着,细想来果然唯有贾赦一家,有所求且不甚贪婪。况由信中来看,贾赦绝非从前听说的那般无能荒唐,只怕隐忍多年了。单论他给的这个存黛玉嫁妆单子的法子,就颇为新颖、且可靠。
贾琏得了父亲吩咐,有问必答,不在林海面前耍半点花枪。贾赦嘱咐他,“你姑父在那水深火热之地为官多年,你那些小手段全不入他的眼,莫若实实在在为上。”
如此反倒得了林海的赞赏,道他虽不爱读书、性子又有些圆滑,为人倒算诚恳。又细细问过他喜欢做什么。终于写了一封信,向自己的同年知己、户部侍郎程林、字木安的举荐了贾琏。
这边给贾赦的信中,他同意由贾家大房代管林家家产直至黛玉出嫁。请来做保的两位,一位是扬州甘泉书院山长沈潼老先生,一位正是户部侍郎程林。
至于林家那些庄子铺子每年的进项少说也有两三万银子,跟万贯家财相比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一并就如了贾赦所愿。只求他收了林家这么多银钱,能好生照看林家的女儿才是。另外,如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家订亲,也只得托给贾赦。只是将来这人选需沈家和程家都认可方能嫁出黛玉。
而后又隐晦提到,从前听贾敏话家常的时候说,贾家早年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因接驾曾借了户部八十万两白银,如今已成旧账。若贾琏要入户部谋实差,这笔旧账于他在本部不甚有利。
贾赦不禁拍案!
果然聪慧探花郎、不愧是绛珠仙子的亲爹。
他等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