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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四车队十多年的老例:每天早晨头一件事是政治学习。近来旁边的车队都忽视放松了,只有四队的书记依然象从前那样紧紧抓住不放。

早晨的车队大厅里,又象往常聚集了二三十个没事、没车、没任务或有病、有过、有困难的俗称“三没三有”驾驶员,他们是学习的主体。每天学习前,大家凑在一起,最习惯的动作就是吸烟。才坐了十分钟,满屋子就烟雾腾腾。象财务员、计统员之流禁烟者,简直无法走进去,只能在门口选个位置,借着外来流动的凉风,淡化浑浊的空气,减少中毒可能。

现在的学习方式也开放多了。大家不会觉得难过,反正没事做,聚在一块,卖弄各种奇闻,都是挺开心的。

这两天总站小报上登载的有关“压岁钱”的报道,引起众人的兴趣。这种大好事,以前从未有过。只是文章太简单,有些内情含糊不明,未必叫人心服口服。于是,各人就施展各人的智慧来猜测和想象,老司机凭的是经验,小司机靠的是传说,争来争去,总不能形成一个令多数人承认的结论。今天学习前又接着争了起来,总的说,大家既为如此大变感到惊讶,但又不太相信真有其事。

这时胡少杰走了进来。如今他已是队上出名的人物了,何止车队,在总站也是挂了名的。《驾驶员之歌》在广播上唱了一个月,全站几千人都能半哼半带地跟唱了,连城里的机关企业商店学校也知道四车队有两个了不起的小秀才。

他刚从楼上下来,还没有完全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心情不太好,对几个与之招呼和逗趣的人也没心思一一答理。只是朝他们笑笑,进入车队大厅,找个座位坐下来,随手拿起了张报纸翻看。

没过多久,也许是室内浓烈的烟气刺激了大脑神经,也许是周围热烈的争论惊动了思维系统,他不知不觉也加入进去。身旁的年轻人和对面的中年人各有看法,“怕不会能允许真干。用许书记的话说,咱是干社会主义的。”

“这个提法如今有个小改动,前边要加上‘中国特色’”。

胡少杰打断他们的论题。“什么?你们还不相信?真是洞中方数月,世上已千年。在这里争个逑,一进去就知真假了。告诉你们吧,我也拿到一份,虽不算多,也有三十几块。”

“真的?”所有人异口同声问道。

“真敢那么干,没人管他们?”有人视为大逆不道。

“嗨,这是玩笑话题吗。说巧不巧,正好碰上。当天就搞夜战,我们干到三点钟,要不是老孟那家伙熄了灯,命令强行收工,真有人能干到天亮。喝,可把我累惨了。装了四车,得了二十块,因为我的车装好了,被赶了出来。在永平卸了车又往里边跑,这不是,又装了三车,得了十来块。”

“谁让你们装的,以前可不准的。”

“管他谁的。连调度人员都参加了,还问那些干啥。先有规定,谁车装好谁就得走,象他们没车的整天装,少说一天也挣五六十,可赚肥了。”

“哇!”他的话得到一片赞叹,谁不为之吸引呢?连刚进门要主持学习的许进山,也没有急于开口,听着胡少杰的高论。

“我的位置不好,就挣了这点。尤秀才比我后二十个车位,五十块是肯定的了。”

“怎么不干了呢?”

“车子该保养了。我也好几天没睡个正经觉了。等下把车送进去,回来狠狠的补睡上一天,下午要是能出来,今晚又连夜赶。”

“不要命啦。”

“机会不等人呀。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你们还在这论啥假的真的,弄个车子跑一趟,比什么都真。”

大家的心都被搅得痒痒的,谁不想这就动身呀。无奈没有条件,只好互相低声议论着。

书记许进山也有同感,但他是车队领导,不能显露到面上来。他还是稳住了架子,用通常的口气向众人说道:“好了,大家注意了,现在开始学习。”不管有多少人听,照样振振有辞地念开了报纸。

例行的学习会一结束,人们再不想留下进行无聊的下棋和闲谈了,几个人相约着到车惩派车处徜徉,希望能交好运,遇上个准备交车回家过年的。

许进山端着茶杯,拿着报纸回到小办公室,依然苦苦思索着刚才的问题。比起才上任时他的文化程度已提高了不少,听管理员评论能考上初中级,现在一天能看很多报纸了,尽管还有些意思不太明确,总不至于象从前那样念错字让人笑话了。近来他发现,报纸上不提政治了,却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大讲经济。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但有一点算是看清了,就是允许所有人放开手脚赚钱了。

领取正式的薪金后,又可以挣额外的钱。这在文革时简直想都不敢想,然而人家做出来了。真不可思议。从前唯一获取超常利润的机会就是过节不放假,加班费可领两倍日工资,算是一颗甜美的好果子。可一年有几个节日呢?何况那点微利,有多少人盯着,谁不伸手。

象胡秀才说的,跑两趟就挣三十多,连最高级别的驾驶员的加班费也羞与相比。四十块钱,可买一套时装,外加一双鞋,再割几斤肉,拿回家过个小年,再好没有了。

此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进来的是宣传科的于新民。半年多来,许进山对他已经很熟悉了。说实话,以前酗子还在车队时,自己确实对他太少关注。自他调离以后,才发现许多过去没有发现的好处。这人和善矜持,不象一些狂妄的家伙,学会手艺就看不起师傅了。特别是李明波走后,他代理科长,更显其能。现在他们的行政地位相当,可酗子依然象旧时那样懂礼知数。不管在哪里见面,总以老书记相称,多少要唠上几句。既问车队情况,又问两个秀才。

许进山见他进来,有点意外,问道:“哟,于科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许书记,你忙呀。”于新民嬉笑着和他答腔。“什么风,你们的东风喽。尤振雄呢?”

“他有半个月没露面了。”果然话不离旧题,许进山对自己判断的准确而得意,淡淡地说道:“就为这小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要找他本人,落实几件事。”

“刚听胡秀才唠,好象他的车堵在里边了。”

“那是老黄历了。那篇压岁钱的报道,就是他带出来的。昨天我们还坐在一起开会呢。”

“天天在一起,还有啥好落实的。”

“听说压岁钱那个建议还是他提出来的呢。那天一块摆了一会儿,没讲清楚,想再仔细了解了解。”

“他提的?怕小秀才没这么大能耐。别是搞错了,以前可没有过。”许进山听说是来搞调查的,心里打个激灵,只怕前边的担心真成现实,忙替他搪塞道。

“你担啥心。党委批复的,辛书记都进山考察去了,有什么问题他自会处理。”

“辛书记进山了?”

“几天了。我的报纸还没印出来他就走了,你这老进山可落后了。”

“怪不得昨天的书记碰头会没见他,破天荒的由总站长主持。尤秀才可能又进去了。”

许进山听到他的几个新闻,一门心思不由自主又回到先前中断的思路上转悠。这会儿倒希望于新民快走,可是他却粘粘糊糊地不肯离去。两人又支吾了一阵,于新民终于道出了根底:“许书记,还有件事得求你。我准备过几天办喜事,要请四队全队师傅光临。你知道,车队的情况特别,大家东奔西忙,难得面请。就给你一个大请贴,请你•;•;•;•;•;•;”

“哈哈,好事嘛。于秀才要结婚了。不用多说,包给我了。保证人人到场,个个尽兴。”

送走了于新民,许进山继续想着没完的心事。连总站书记都去了,还怕什么呢?糟糕的是这些天易队长和安全员上省开会去了,副队长高升后此位一直空缺,队上的工作就靠他一人撑着,难得走开呀。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总没有个稍微说得过去的主意,没奈何,在屋里踱了几趟,还是打开门,朝管理员他们那边走去。几个管理人员有文化,脑瓜灵,是他的智囊团,一有理不清的烦恼就找他们,一般不会叫人失望。

这边办公室里,财务员又在认真核算着没底的帐目。今年每人都装备了电子计算器,原先的大算盘靠边站了,难得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了。

一进门正好有个驾驶员在和管理员说话,许进山走过来,无意地问道:“什么事?”

“想请假的。”管理员回答道:“书记来了,你批准吧。”

中年驾驶员一听要书记批准,马上转向许进山,用一种乞求的口气说道:“我儿子病了,家里捎来个信,叫回去看看。你们帮个忙,照顾一下,回来我一定好好干。”说着还把车钥匙掏出来,意思是请他们找个人顶几天。

这不算啥大事,有政策规定的,只要有人接车,请个把月也没啥。往常是队长批,队长不在就由管理员临时处理。许进山刚做书记时,经常插手这些事,惹了不少麻烦。后来明确了责任,也有了经验,就再不干涉这类事。现在人家明确要领导定夺,又不好转身不理。就煞有介事地问道:“真的病了?”伸手把钥匙接下,放在手里摆弄着。

其实管理员心里明白,这种时候请假,八成是想回家过年。要在去年,用不着批准,斜刺里就冲出个坐板凳的司机,把钥匙抢去,叫道:“老师傅,好生休息几天吧。”就跑出去了——挣加班费的美事,何乐不为。当然,车上的人也不会轻易将杯中酒倒到别人碗里。今年情况不同了,人们的工资增加了一倍,只要好好干,又可以领到各种名目的奖金。这点可怜的加班费,在成天忙碌的人眼里,不再那么看重了。

“既然书记没意见,那就批吧。”管理员提笔在假条上疾划了几笔。

“啊,太谢谢你们了。”驾驶员喜形于色,慷慨地摸出一包烟。殷勤的向室内的每个人敬上一支,连一旁的女财务员也没漏过。

女财务员被大堆的帐本搅得头晕眼花的,完全不知道同屋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人家走到她身边,才不得不抬起头来,回报性的朝来人一笑。对面的管理员抓紧时间对她做了几个眼色,象是提醒她注意事态发展。她莫名其妙,正好这会儿也该休息一下,放松放松了。于是伸手拿过茶杯,这才发现还没沏茶呢,赶快撮了小把茶叶,倒上满满一杯水。不显山水地叹道:“看来这计算器也不是千般好,有时算起帐来,还是算盘顺手。”

“嗨,我们于秀才要办喜事了,全队都请到了。你说怎么应付。”许进山抢先摊开话题和他们商议。

“哈,真有他的,一向不露声色,来个突然袭击。老规矩,自愿出彩金,集中买礼品。”管理员说。

“你们还有个任务,到他的家里去转一转,看缺啥大件东西,我们买个既实惠又抢眼的。”许书记提出建议。

“就你会算计。一切收钱买物可都是你的啊,我这里搞得头快要裂开了。”财务员愉快地埋怨道。

“头要裂,游仙界;神发懵,串彩灯。我要是你,早出去旅游了,谁还蹲在这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搞完这些,能出去吗?”

“有啥不能,在车队比他们科室,就有这个优势。许书记,你教我开车,要有执照,我也去挣压岁钱了,才不在这里跟你玩过家家。”

这话捅着了许进山的心病,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出不去呀。”

“又没人看着,走你的呗。省检查团未必就查到队上来,转一圈也得好几天哪。”

“眼下别的领导都不在家,我怎么能走。”

“道理虽是,但也不妨有个变通。咱们打它个提前量,啥都了结了。”

“什么提前量?”

“算下来,队长走了有四天了。按日程应该后天回来,对不对?那就都凑上了,今天的事已经做了,书记走了又怕啥。剩下点芝麻小事,我们挣着。明天是星期天,法定的休息日,没人过问。后天队长来接上,就是检查团到了也不能指责你不是。”

“何止不能指责,还该表扬一番。”财务员和他唱和惯了,顺口也接了一句。

许进山被他们说得心眼活动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只是从原则上能不能说过去。”

“看你自己了,胆小没得英雄做。”

许进山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另一个角度讲,在队上待一天,也做不了多少事。而开个车出去,可是为国家建设做实在的工作,这不是贡献吗?

听着书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两人开怀大笑。

“你怎么就知道他有这个心思?”财务员问道。

“这有啥难。以前过节加班就属他最积极。加上学习时,胡秀才那段高论,他会不动心?刚才老杨在这里甩着钥匙,我还没接,他就先拿去了。咱就成人之美,帮上一把罢了。”

“老实坦白,是不是想谋副队长这个位?”

“嗨,你太小看我了。在车队十年,连个正式驾驶执照还没弄到,当啥副队长。在外边和朋友们说道起来我都害羞,想跳槽倒是真的。只是出于车队建设的考虑,还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努力完成一个远景规划。”

“什么意思?”

“还没看出来?我们这位进山书记已有心挂印封金,重操旧业了。”

“不会吧。辞官上车?不太可能。”

“时代不同了,现在当官的哪有跑车的利厚。再说,随着形势的发展,以后的官也越来越不好当。趁早下线反不失为明智之举,越拖到后面还越难堪。”

“换书记,少不了又得有个小动乱。”

“你放心,这次不会。我们队有副书记,正的离开副的上,一切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你是说。好,好,心照不宣,看你的判断准不准。你这家伙,心眼太多了。还是具体的,你看给小于买个什么东西好。”

“先看你的情报。依我的算计,要属洗衣机最理想。你多注意这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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