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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驾驶员一上车,就不许有出格的胡思乱想。手握方向盘,脚踩离合器,头脑中所有杂念,能忘记的全忘记,该抛弃的都抛弃,唯有新婚难割舍,带张彩照藏心底。说什么也不能分散精力,务必保持一种高度集中的状态。

尤振雄从困扰多日的忧虑中解脱出来,心情好极了。又开着车子在山路上奔跑。只是刚从别人手里接回的车,不象平常开的那么得心应手,比往常得多留个心眼。

半道上,果然被队里的“飞车大王”周永福赶上了。听到后面一连串的喇叭声响,他赶紧往路边去。

周永福见赶上了尤振雄,挺高兴的。跑到了前边,也不继续加速飞奔了,放慢了车速,还把后灯闪了几下。这些天老周可象个正经的司机实实在在跑了几趟,才把尤振雄的车交还,今天又接了这个车。只因有事求管理员帮办,他也顺从多了。

别看周永福出车时间不多,飞跑起来可是全队有名的佼佼者。脚一踏在油门上,从不想什么节油和礼让,路上少不了常会有些危险动作,小磕小碰也是家常便饭,所以谁都不愿把车交给他。在学习会上他曾吹嘘,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参加国际赛车。若在路上被人超过,会感觉莫大的耻辱,不吃不睡也要赶上去。他还喜欢把电视上看到的车碎人飞的精彩镜头向众人卖弄,全不顾同行的忌讳。直到有一次被副队长朱文山当众大骂了一通,才有所收敛,没敢再那么放肆大谈翻车死人的乐事。

这会儿大白天的亮后灯,是什么意思?尤振雄记起有人说过,这是一种暗示,表达啥意思就不清楚了,反正是有事。他也按了两声长长的喇叭做为回应。

途中的杨家店就在附近,不用协商,两人都停在了这里小憩用餐。

周永福是最爱挑刺的玩笑专家,看见新车上的伤痕,用手拍了拍车头,张口就把尤振雄揶揄了一番。“尤秀才,怕是有真凶。怎么早不碰,晚不碰,偏偏赶这个当口来一下。”

“早躲晚不躲,是祸逃不脱。这当口怎么啦?”

两人进到小店坐定,周永福又摆出那付神秘悉悉的架势说道:“没听说吗?家里正在挑选客车驾驶员呢,讲究的就是一个安全。”

挑客驾并不是新鲜事。往年也曾有过,或两年,或三年,客运站都要从车队挑选部分司机补充驾驶队伍。按照惯例,至少有二三十年驾驶经历的老师傅才有资格。象自己这样的小青年,光年龄也不够要求的工龄,何须去热心。“挑就挑呗,干你啥事,值得如此冲动。”

“嗨,这你就不懂了。今年大改革了,与往年不同,只要年轻人,一次要八十个呐!这不是天赐的良机,不想去走动走动?”

“走动啥?论资格,比任务,怎么轮也轮不到咱。”

“你呀你呀,太不开化了。恐怕一辈子也难发迹。”

尤振雄想起上次接新车时,他也曾拉自己去给人送礼,不免又提起旧事,顺便回敬方才的嘲弄。“又给谁上贡?只怕没个千儿八百的难得打通关口。”

“上啥贡。”周永福一点难堪没有。大大咧咧地说道:“全凭本事,自己考去。”

“考?这么好考。”尤振雄有点不相信他的话。

“不好考也得考。老爷子回老家了,没人管我了。万事得靠自己。我让老管帮忙,他这人还够义气,答应把所有手续办完,最后能不能过关就看一锤子,所以这些天我拼命跑。”

“有老管照应,说不定真有你的份。”

“别奉承,拿到客照再说。一起去吧,就你的名声,考都不用考,准中。我要是你,至少象于秀才那样,不弄个队长干,也搞个主任当。哪还会在这山路上颠簸。”

“才说几句象样的话,又胡扯了。”看到店主人把饭菜备下了,“吃饭。吃饭。”拿起筷子先吃了起来。

周永福自以为货转客对开车人来说是高等追求,才半路将人拦下来急急交流。没想到人家对此并无兴趣,说了好一阵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弄得自己好不丧气。只得跟着拿起筷子来。

“哎,你说实话。”一吃起饭来,周永福又想起另外一个新的话题,改用审讯的口气问道:“是不是你把中秋林区抢运木料的事写上去了?一篇报告文学,还是调查报告,你也许觉得普通手笔,不足为怪,一队的老吴师傅可是被整得够惨的了。”

尤振雄莫名其妙。“没有哇。最近就写了个表扬稿,两三百字,没写大东西。怕是弄错了。”

“不会错。底稿交在于秀才那儿,分量太重,他没敢公开发表。先送党委看了,书记责令认真调查。只印了十份,限党员内部传看。我也看过了。”似乎全由他一手办理的,说得有条不紊,根据充足。“老吴师傅检讨了两回还没完,看样子不开除出党也得挨个党内警告处分。”他越说话越多,又把那天的狗肉宴饶有兴致的和盘托出。

还没讲到精彩处,外边走进一人。打断了屋里人的漫谈,来到桌旁。“啊哈。小尤师傅,工会主席。我找了你好几天了。”一连串热情过火显出做作的不协调的称呼抢走了听者。周永福讲不成了,只好埋头吃饭。

尤振雄看时,来人是队上的一位老师傅,好象姓何,或者姓和,也可能姓贺,名字就更闹不清了。这在车队是常事,见面有个称呼就可以。何师傅有四十多了,一般对青年人是不称“师傅”的。为什么这会儿如此做小,莫非有事相求?

“何师傅,跑这边哪。来,一块吃吧。找我做啥?”

店家又端上一份简易的饭菜,何师傅也没多谦让,坐下来,伸手从桌子中央的筷筒里抽了双筷子,张口就吃开了。“你知道,老头子就会干活,什么也不说。不是家里支撑不开,也不来找你。眼下春节就到了,我把钱都寄了回去,本想回家过年的。可队上有任务,还得赶几天。不怕你笑话,在外面要不是看见你的车,我都不敢停下了。”

何师傅家在山区,生活拮据,在队上是有名的。平常看他的穿着,就比普通人低一档。上车工作服,下车旧军装。冬夏不变换,常年无二样。不免使人有些怜悯。“要借互助金?直接找财务员就行了。”

“她说需要你签字。”说着,他从口袋摸出张事先写好的借条。

借钱还要工会主席批准,这规矩尤振雄好象没听说过。他不想把事闹大,说道:“我这还有点,你先拿着用吧。”

当尤振雄掏钱的时候,周永福在桌下用脚碰了碰他。抬头看时,人家又不开口。

“何师傅,家里正挑客驾呢,没去试试。”

“试啥?今年没份了。只要年轻人,越年轻还越好。”何师傅带点怨气说道。倒是尤振雄手中的钱更吸引人,他抢过来装进兜里,还说上几句赞美的话。“还是小主席能体量路上人的疾苦。下回再选工会主席,我还投你的票。”

桌子下面周永福又一次踢了踢他,但不解对方是何意。等何师傅吃完饭走后,两人才有口头交流的机会。“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好吗?”

“你呀,太憨了。能直说我还用暗示吗?你不是秀才吗?连这档都不懂。怎么说呢,不管啥时候,有人给出暗示,初次就是提醒你所做的事必有不妥,需要改变。再次重复,则是带有警告性质,表示一定不能干。”

“会有这么严重吗?”

“我说不准。你想,老何是吃了半辈子车路饭的人,再穷还能没个出差的垫底钱?肯定搞什么鬼名堂弄得分文全无。再说,咱们队的老管和老财都是有心计的人,能把他逼到这步吗?你还是回去问他们好了。”

周永福把要说的都说了,一上车又使出飞车本事,没多久就跑不见了。尤振雄心里装着事,总也打不起精神来,以安全稳妥为本,跑了一趟从未有过的低调行程。

回到下关,他真的拿着何师傅的借条,来找财务员,把半路的故事讲了一遍,请教其中的奥妙。财务员接个纸条,没看一眼,就压在算盘下。微笑地对尤振雄说道:“尤秀才呀,你还是个慈善家,一个出色的慈善家。”

“怎么?他来过?”

“何止来过。同样的借条我这里还有几张,有的是五年前的了。”

尤振雄哑口无言,想问明白为何不借钱,又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不必内疚。要不怎么说你是慈善家呢。”坐在对面的管理员开口了,“周永福的判断是正确的,到底比你多吃几年车路饭,对外边驾驶员的生活习性多了解一点。”

尤振雄虽未听出门道,已感觉到所做有不当,伸手要把那借条收回。财务员拦住了他。“何必如此。讲出的话,泼出的水。做成的事,开放的蕊。小事一桩,无须在意。”说着,把抽屉拉开,拿出二十元钱交给尤振雄,又把借条收进去,用小夹子夹去,办理了借款手续。

“何师傅的家境是差些。但比十年前,比文革期间又怎样?那样的时期都熬过来了,还会在今天搞得没饭吃。如今人们钱多了,走歪门串邪道的也活跃起来了。”管理员说道。

“什么歪门邪道?”

“简单说,赌毒嫖票,现代司机的四大忌。最头疼的就是赌博,一陷进去,再多的钱也填不满。加上吸毒与嫖娼,还能有好吗。近来又出现了为金钱参与偷运倒卖的现象。”

“看他挺老实的,也会搞那些名堂?”

“不仅会,还是积极分子呢。据多方面的反映,哪一样都不缺。劝说了几回不顶事,只有用此下着,逼得他除了身上穿的,真到一无所有,他才会省吃俭用,认真开车。按队长的意思,早赶走了,至少不能做正式驾驶员。别看跑了几十年,资格比你我都老。可刚出山那种兽性多于人性的野蛮人样,一点没变。根本不听讲,有几个钱就进赌场,下窑子,喝酒吃肉,打架斗殴,路上常出事。一说开涮,他又痛哭流涕,发誓许愿,不由人不动恻隐之心。”

尤振雄被惊呆了,想不到优秀车队也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事。他没多说什么,一人默默地站起来,钻进大办公室,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漫无目的地乱想开去。

大厅内的几面墙壁,挂着各式各样的锦旗和奖状,它们标志着集体的荣誉。以前,他曾为能进入这个先进集体而感光荣,今天突然得知其中还有许多的落后成分,真受不了。

刘正荣无事路过,走进来同他打招呼。“没事啦。在这干啥,莫不是又在做有独创的构思么?但愿我没有干扰新作的形成。要不,上去聊聊。”

老刘是队上公认的“副书记,”与他接触过几次,确实有些能力。“就在这聊吧。”于是把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细细叙述。

刘正荣直截了当地说道:“老尤哇,有了成绩,有了名声,头脑不能发昏,脚步不能轻浮。我要说,你还年轻,还太幼稚。”

这话可不太好听。尤振雄默然,他觉得自己也曾下过农村,参加工作后也在公路上颠簸了几年,还有什么微妙不识,深奥不解。当然,他的傲气在眼前这位当过兵,上过昆仑山,立过功,受过奖的同事旁就暗淡无光了。所以他不争辩,等着下言。

“赌博可称得上是千年恶习,根深蒂固。经济困难时期尚难制止,何况手中有了多余的钱。穷者希望凭空得到厚利,富者奢求敛尽天下财产。都属人之常情。新时期以来,外国的一些做法冠冕堂皇的涌了进来,大肆泛滥,象买彩抄股,也是同样性质。只是赋予了新的说法而已。”

“怎么才能制止得住。”

“不容易。我打算和书记商量一下,一方面开展驾驶员的思想道德教育,一方面加强外出人员相互监督的效能。另外,政府也不能坐视不管,沿途赌场必须坚决取缔。”

“这么麻烦。”

“麻烦还不在此。最要紧的是建设一支思想健康,精神文明,作风过硬的驾驶员队伍,保持洁净的身心,抵抗外来的侵蚀。”

“具体说该做些什么?”

“不好说。你是车队优秀的先进青年,没想到入党吗?向党组织靠拢,在党的领导下统一行动。”

这个问题他也曾想到过,猛然提起有点突兀。他想了想,说道:“入不入都一样,反正都要工作。我相信比某些党员也不差。”

“这种理解有偏见。党内确有不纯洁,不合格分子,干了些坏事,影响了党的形象。但不可怕,不表明党就从此衰败。更多的是先进分子在为党的事业在忘我拚命,努力奋斗。你还记得去年中秋在林区遇着的那个老党员吗?”

“一队的老吴师傅?周永福说他在整党中挨批了。”

“没什么。我向一队书记说明了情况,可能有误会,大体没啥事。就是那个开始胡说八道的中年人,后来不是也拉了车迪庆货。说起来我们的党员队伍基本还是有战斗力的。只是你那篇文章里为什么咬死了那个中年人是吴明呢,还得由你来解这个铃。”

“为啥你们都说是我写的呢,我得去问个清楚。”

离开车队后,尤振雄直奔宣传科。想同于新民了解情况,交流思想。到了宣传科,却叫他大失所望。几个办公室的大门意外的全关闭着,一人不见。这在上班时间是绝对不允许的,难道有啥大事都出去了?四下一看,那边“桃花园”的门还没关严,就走了过去。

才到门前,从里面急急走出一人,随即将门带上,看样子也是要走的。尤振雄忙问道:“请问,今天什么活动,怎么人都不在?”

出来的人是老夫子丁龙江,此时心里正不快意,听了问话,就火爆爆地还一句:“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就不是人?”定神再看时,认出了来人是谁,他又换了一种表情,拉上对方的手,高兴地说道:“是你呀。跑哪儿去了,找了几天没找到。走,边走边说。”

原来,自《驾驶员之歌》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众人都觉得既是歌曲,光刻印在纸上就不够其味,希望能直接听到唱出的声调。于是,由于新民一手操办,宣传科和医务室的青年联合组成一个临时合唱队,今天准备正式录音。

因为在歌曲的诞生过程中,丁龙江提过反对意见,事情虽已过去,周围还会有人常以此为笑料反复提起。为避尴尬,他没有参加合唱队。今天留下看家,他有些不自在,也想亲眼看看合唱的场面。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溜去观个光,不想一出门就遇上了词作者。

从交谈中尤振雄得知,几天来已合练过好几回了,等会儿在职工医院录音,为了保证质量,还请了州电视台,州文工团的专家亲临指导。

到了医院一看,这里的情景果然与往常不同。作为演唱录音的现场,会议室是中心,附近吸引了几十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还有穿住院服的才们。屋里的表演就要开始,为使效果如意,门和窗都关上了。窗前挤满了人群,都被警告过严禁高声喧哗的。个个都自觉将音量压到最低限度,踊跃地议论和评判着成功的系数。尤振雄和丁龙江,花了不少力气,也挤不到前边去,只好站在后面踮脚尖了。

屋里的气氛一本正经,二十名歌手依大弧型一字排开。双手倒背,立正站立,满象一回事。伴奏的乐队一时难凑,请了两名学校的音乐教师帮忙,一个拉手风琴,一个吹黑管,加上曲作者胡少杰的吉他,和车间工人中的两把小提琴,也能应付。听丁龙江说,胡秀才是前天才听说的,立刻加入了进来,并成为无庸置疑的总指挥。有他在场,合唱、重唱、轮唱、分唱就不难了。哪里激昂,哪里轻缓,也都有个调度,而不是一股劲的齐唱。

一声“开始”,杂乱的声音顿消,一阵豪迈的乐曲传出。

由于大家准备充分,一次成功。为了保险,又重复了一回。最后把录音放出来,众人都表示满意。

几个肖士叽叽喳喳议论了一会儿,把李云花推出来,当面向胡少杰说道:“在我们这里录音,多少也得给点报酬吧。别的咱也不要,你们有自己的歌了,我们也要有哇。胡秀才,给我们写一首吧。”

胡少杰慷慨应道:“好说。只要你拿词来,保你满意。”

“我们要有词,就不求你了。”姑娘们恼道。

“尤振雄在外边,找他要去。”不知谁叫了一声。

房门大开,人们一下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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