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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货车驾驶员的工作日程安排,与其它工种行业不同。很难有个固定的模式。在车队搞管理工作的人员,做什么都得立足这个现实,头脑得比一般人灵活些。别的不说,光是驾驶员的休息制度,就没法定格。劳动法规定的八小时工作制,周末休息制因其工作性质特殊,不能逐条履行。而通用的补救办法,如季度、年度休假又必须适应各人的生活习惯,根本无法事先排定。所以,管理员和车队领导之间,经过长期协调与模和,形成了一个共同默认的但不公开的小算盘:休假与请假,以完成任务情况和长期工作态度为尺。象标兵驾驶员,探亲假超假一两个月是不会有人催促的;一般驾驶员,只要有假条,没人过问多余的原因,哪怕明知是装病也无所谓,象胡少杰为写歌误出也没啥。

尤振雄在丽江总站找到舅舅苏立昆,趁着回程的货物没着落,在当地住了几天,敞开胸怀同舅舅谈了两个通宵。这天准备到调度室等车货返关,没想到狭小简陋的停车场上,发现自己崭新的东风车右前轮挡板被过往的车子碰了一下,凹下脸盆大的伤痕。当时自己没在场,不知肇事的是何人何车。问停车场的老守卫,老师傅虽然尽责,但出于对本单位的利益的保护,采取息事宁人的调解态度,怎么也不肯说出对方的车牌和人名。并劝酗子不要冲动,告诉他这种事说开了对谁也不利,由他们负责赔偿损失就是。没奈何,只得吞下这颗苦果,把车开到车间,让舅舅给打整修复了一回,新喷的油漆色调再相近也不能与原色融为一体,不管说什么总是破了象,叫人看着真难受。

修车加上等货,丽江之行游游荡荡前后就混过了半个月。在朋友们的鼓动下,又跟他们一起争时熬夜的跑了几趟短途,心里闹得七上八下的。等到把车子开回了下关,尤振雄的神经已快要崩溃了。他知道这样心理境界是不宜继续开车的,也学着别人的样,厚着脸皮请个假。准备在家休养几天,调节心态。因为是头回,谁也没说啥,把钥匙交了,在管理员那儿挂上个号,就行了。

刚跑了一趟回来的周永福,才把车交还给老司机,正打算洗澡吃饭上舞厅呢。一转身队上又要他接尤振雄的车,因此老大的不满,争执起来。“凭什么让我开那车。他的车刚出了事,晦气还没散,不是给我找倒霉吗?”

管理员耐心地向他解释:“我了解过了,是停着被别人倒车撞伤的。”

“反正是伤了。你要对我有什么私怨,干脆直接扇几个耳光好了,别搞小动作,叫我翻车。”

“不许胡说。”开车人最忌讳这样无度地议论车辆,管理员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有本事回来再说。我把好车交给你,过几天照样不缺胳臂不少腿的还给人家,算你的能耐。”

“他有事可以请假。我也有事呀。”

“就你闲事多。人家一个月在外边跑二十七八天,你呢?在家闲的倒有二十天。派你一趟,事情就来了。平时怎么不处理。还请假呢,你有什么假好请。早把你爸的假都闲掉了,不然老将军还有两三年好干的呢。”话一出口,他又感觉到不该把人家的痛苦当笑料,立即改口道:“整天躺着拿工资还不够?请假,行,请吧,年底一起算。话说在头里,到时候扣了工资,可别怪我没义气。”

“这,谁规定的?”

“我规定的。不服气?可以上告,车队领导都有权处理。”在车队管理制度中,预备驾驶员可没有请假的权力。别看没事时悠闲郎当,打牌并邦。对这些人的要求可严着呢:随叫随到,哪派哪上,不挑任务,不拣车辆。

在管理员这里遭奚落一番还是客气的,真去找队长书记的,不被臭骂一通才怪呢。周永福无奈,只好接下钥匙,赌着口气,又来讲价钱。“几天?我家里真有事,最好别误了。”

“没准。先跑一趟。老周,我们是一起进车队的,说句推心置腹的话,在秀才他们这批驾驶员面前,咱称得上是师兄了。别再那么胡混了,做个长远的打算吧。落在小师弟的后面,不觉得难堪吗?有什么事跟我透个风,能办到的尽量给你办。怎么,信不过咱?和书记都大碗畅言了,何况于我。”人家就范了,管理员也顺水推舟,说上几句好话,哄着呵着把人送出了门。

一个星期里,尤振雄哪都没去,成天躲在家里看书,弄得人们以为他要参加今年的高考,赶早突击复习呢。第一天去图书馆转了一回,拿了几本朋友介绍的书。就一头扎了进去,杜绝所有外部联系,全身心投入,急于对心中的疙瘩有个合适的说法。有人认为,读书看报的最好伙伴是香烟,又能提神,又不受干扰。其实不然,尤振雄读书从不吸烟,偶尔点燃一支常会烧着手。

在丽江的日子里,尤振雄背着舅舅做了一件事,尽管回来前也告诉了他,但他没有批评是非,只说“这事相信你能处理好,不必多加干涉。陈毅元帅有句诗:‘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细细领会吧。”

这时,他又重新翻开那几天的日记,反复回忆着象是昨天经历的事件——

发现车子受伤那天,尤振雄去找潘良杰玩,随口把这倒霉的事说了说。不料他非但不表示同情,还连连拍手叫好。

“啊,你还叫好?”

“哈哈,不必介意,这叫天不留客地留客。我正好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潘良杰说起,丽江是个上千年的古县城,近期规划十年内建成为滇西北工农商贸学百业振兴综合发展的中心城市。这里地小人少,起步又慢,最缺乏的就是人才。有个高中文凭,已是难得的珍宝了。他说建设丽江的旋风,带动了各行业的突飞猛进。“有个建筑队的老友,去年承包了玉龙大厦的工程。原设计二十四层,动工时投资人心存疑虑,到位一半,就按十二层盖。这样的高楼在下关不算啥,可在这边就是绝对的摩天大楼了。开工以来,一切正常,工人越干越快,实体效益也逐渐显现,精明的外商又追加款项,加高到二十层。这一下,预备的用料告急。总站也没法满足他们爆炸式的运力要求。你知道不?窝一天工要损失多少?我也弄不清,反正没人赔得起。他急得要跳楼了,实在没法,只好找朋友帮忙,答应拉一趟给五十块的红利,所有运费、损耗按正常运输另算。这样天大的好事,不去捞一把?”

“你怎么没去?”

“我的车不是搞二保吗?上午才到车间催了。还有,我是在家门口,走到哪都有认识的人,不好放手干。等车出来后,还不偷闲抽空跑两趟。赶紧点三天跑两来回是有可能的,就是放松了跑,两天一趟也是有绝对把握的。这种好事谁不想干?跑三四天就抵队上一个月。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把碗里的肉扒给别人吃。”

“恐怕不太合适?用国家的车,为一己之私利。”

“胆小没得将军做。如今干这事的人多了。再说,不干你那车子也只能空着,干又为什么呢?说到头也是为了祖国建设呀。你在丽江没人认识,打个电话回去,说车子出了点毛病,要耽搁几天。真干我就找他说去,只是这几天得苦一点,难免通宵。”

“可惜我的车还在那边趴着,没法敲定。”

正在犹豫不绝之时,意外的遇着一个熟人,竟坚定了他的决心。

他俩商量着在路边走着,有辆车从对面过来,到附近处,猛然离开正道,向他们冲来。到近前急刹住车,把两人吓出一身冷汗,还不知会受到什么责骂。

驾驶员从车窗口探出头了,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OK,新年快乐。”

“啊,是你呀,阿旺。”一看是患难时的铁窗弟兄,所有的怨恨一风吹尽。

“老尤,我只当黄鹤一去不复返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听阿旺讲过,州车队一般只担任大理州内的运输任务,很少出境。尤振雄问道:“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我有个姐姐在丽江。眼看春节快到了,正巧有车这边的货,我就抢了下来。赶早来一趟,给姐姐姐夫拜个早年,再给小外甥送个红包。我们机会没你们那么多,临时很难找。”

“打算住几天?”

“没人催没人赶的,少说也住上个把星期吧。这种千里放空走单骑,还是十天守株待一兔,领导支持我们干后者。过几天让姐夫找车货,风风光光跑回去。”

“要没事,把车借我用几天。”

“干啥?你的车呢?”

“受了点外伤,送车间保修了。任务追得紧,得抓空跑几趟。”

“行。今天卸货,明早还在这儿交钥匙。只是油管有点漏,你小心些。”

“不碍事。顺便来个大换血。”

于是,一笔交易迅速谈成,几乎不留一丝破绽。人是外地人,车是转手车,尤潘两人轮番干,几天下来,一人分得三百元。阿旺也坐收红利,又发现大毛病彻底根除了,也喜笑颜开装车返关了。

假期满了。尤振雄实在包藏不住,还是向党支部主动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队领导为此专门召开了扩大的队务会,商量合适的解决方法。

三百块钱放在桌面上。对于刚竖起来的青年标兵,谁也不愿就此一撸到底。首先将此错误定性为一般性,与投机倒把,走私贩毒,多装少计,吃空逃税不同。大家同意以保护为本,寻求一个恰当的补救措施。

财务员说道:“车辆运输方面的手续各有清单,已经进帐。这笔钱没名目,没法入帐。”

管理员觉得不用小题大做。“个人劳动所得,尽管有点不当,还是归个人算了。如今的政策处于改革阶段,放松一点也是允许的。”

尤振雄反驳道:“能心安理得我也不吭气了。我的觉悟虽不高,至少本性警告我,这笔钱不该拿。要拿了,我会永不安宁,再上不了车的。”

易天昭对徒儿的态度还是基本满意的。“说是个人所得也不准确。如果车是私人的,那没二话。可车是国家的,虽说自找门路利用运力不错,但不能过头。照这样干法,就不怕人人去找邪道,没人再听国家的指挥了?”

“是的,小尤这事是有错,而且错误不小。”许进山说道:“它提醒我们要及早教育,任何用国家的车谋求私利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

“错在哪里呢?”朱文山从来对书记的观点都表示不然,这回却意外的站在了同一立场,并且提出个尖锐的问题。“即使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这不是性质问题,又不是认识问题,以后遇上这种事,应多长个心眼,把信息转到总站在当地的调度机构,由他们以企业的身份出面,和对方签约。这样再怎么干也是正常的运输调动了。”

“我怎么没想到呢?”尤振雄大悟突醒。

事件不算太严重,钱也没有动。大家同意不要张扬,内部处理解决。至于钱,既不能入帐,又不好发放,他们商量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管理员建议:“干脆划做工会费吧。交车队工会,买几样体育用品。如羽毛球拍,乒乓球拍。我甚至还想买张台球桌,玩点新花样。”

“很好哇。”财务员立刻赞同。“这种文明游戏,只在电影上见过。我还以为那是国民党高级军官的特殊玩具呢。现在满街都是了,我们不妨也弄个来玩玩。”

领导们交换了各自的看法,就通过了。

回到家里,尤振雄轻松多了。又抱起砖头般的厚书,专心看阅。这些天老是心情恍惚,好久没有认真看书了。

下班时分,外边一阵动乱声闯进小院。从那脆似炒豆的高跟皮鞋铁掌落地声,和那无所顾忌兴高采烈的笑声中,不用出去也知道来者何人。

金山嫂一进门,就同尤大妈打开了哈哈。“大妈呀,你的宝贝儿子,又给我找麻烦了,你倒是去管管呀。看,平白无事的又来了这么一手。”说着话,还把手里的报纸打得啪啪作响。

正在做饭的尤大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停下手中的工作,急忙转身问道:“怎么啦?”

“怎么啦。把我家的秘密捅开啦。等他回来非要好好收拾一顿不可。啥事?还记得新年那几天不?他不是要去丽江吗?说好给金山带个鸡去,你猜怎么样?”

“没带到?”尤大妈一惊。

“带到啦,还在那儿跟着一块大吃了一顿呢。可能是吃多了撑的,做啥不好,偏把这事给写出去了。你看,总站的小报给登出来了。刚才大喇叭上一广播,全车间人都朝着我笑,把我弄得,哎呀呀,羞死了。车间主任一下班也把我叫了去•;•;•;•;•;•;”

听到这里,尤振雄从里屋走了出来。“叫去干啥?不会是批评教育吧。”

“啊。原来你在里面呀。批评啥,表扬了一通,还要让我在州里‘三•;八’妇女节的集会上介绍介绍。”

“好事嘛。”

“好啥事?好事怎么不写自己?”她那大声武气的嗓音,与其说是指责人,不如说是散发心中难以压抑的喜色。“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干这种事的。”

“打住。”尤振雄拦住她,说道:“好象那边金山哥在叫你。”

他们都静下来,果然听到有呼唤声。“又有事了。大老爷们的,啥事还不能作主。”金山嫂判断道,尽管不乐意,还是匆匆告别了。刚出门又回头丢下一句:“等着,跟你还没完。”

回到家里,见除了金山外,还有两个客人。这是从未有过的,结婚这么久,金家从来是女人的天地。只有女友来找自己玩,他是不会带人进门的。再仔细看来人,一位是总站的辛书记,一位是组织科的杨科长,这更使她感到意外。非亲非故的,看来绝不是一般探访。

“哎呀,贵客临门,难得领导光临寒舍。金山,怎么也不倒杯茶。”

“人家说不用嘛。”

“咳,这傻家伙。人家说不用就不倒啦?全世界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她飞快地把茶水冲好,放在客人的面前。略带歉意地笑道:“这一位呀,就能搞他那摊。你们别见笑。”

辛书记也笑道:“我们要的就是这种人。”

话说开来,真有大事上门。总站准备加强技术科的工作,对科里人员做了调动,要让金山出头担任领导职务。可他觉得自己太年轻,缺乏经验,没有应承下来。而上头的部署又不能空挂着,于是,杨科长邀约着党委书记上门来做思想工作了。

这件事,前两天金山嫂听丈夫含含混混地暗示过一次,当时还笑他说梦话呢。没想到真有这回事。这个傻得出奇的男人,竟然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怎不令她惊喜异常。进门时的满腹高兴,这时更是翻倍上涨了。坐着没啥说,站起又没做的。一跃而起欢叫道:“你们慢慢说,我做饭去。两位领导今天就在这儿吃了。”

辛书记紧跟着站起来,拉着她一只手,还让她坐下。“不急。吃饭不用急。你给丈夫鼓鼓劲,先把这事定了才是要紧的。晚上的饭嘛,我们包了,到外边哪家饭馆都成。”

金山迟疑地说道:“领导信任我,我很荣幸。但思前想后,确实难以胜任。要是出了错,不是辜负了领导的期望,给总站工作造成损失。”

辛书记点点头,意味深长的说:“未出师先律己,很好嘛。说明你是有责任感的。既然前思后想过,我尊重你的看法。那么,给我推荐个能够胜任的人才,怎么样?”

金山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同志,拿出创业人的勇气来。完全合格的人,哪里有?等吗?不行,我们的工作必须做,时间也不等人。别说你没经验,我们都一样,今天并不知道明天会出现什么事。这不可怕,仔细想,认真算,大家的事大家干。出点岔子也没啥,发现了就改,改了就好了呗。又不是下象棋,不许悔棋,我们是允许重来的,而且提倡随时检点工作。说到大错,我可以主观的肯定,不会有。相反,轻易派个不懂行的去,我倒得担几分心。”

书记的话打开了众人的思路,杨科长也接着说:“是呀,就象当年你刚开始搞技术工作,从车间把一个普通工人调出来,不要说你心虚,我也怀疑能不能成气候。怎么办?学习,缺什么就学什么,干着干着就有经验了。总站改革这些年,你这样经过综合学习的人还紧缺,不勇敢站出来挑大梁,还叫那些一知半解,三长两短的人干?”

别看金山嫂平时独揽大权,说一不二,可是对丈夫的事,尤其是工作方面的“正经事”,她从不多插嘴。现在听了领导们的话,早已是浑身干劲,跃跃欲试了。一看旁边的男人依然沉默无言,很是不满。想了想,有分寸的对他说道:“你也吭一声呀。别老是闷着。人家诸葛亮出茅庐,不为别的,只为心诚。看在两位领导的面上,你也该拼力干一回呀。”

她这不太恰当的借喻把人们逗笑了。辛书记道:“不必催促,我们才是头一趟。”

“看他那样,还能受得了几趟。”

“下决心吧。小金,你媳妇可比你胆大。不要紧,干起来再说嘛。有啥事上有党委撑着,下有同事帮着,中间还有个通情达理的贤内助,尽可全心全意的投入。”

“书记,可不兴取笑人哟。”

“怎么叫取笑呢。上午才看过小报的报道,知道小金有这么个好媳妇,我都替他高兴。要早晓得,我也要来品尝盐焖鸡的滋味呢,味道一定不错吧?过两天,跟宣传科商量商量,把那稿件送到省里去镀镀金,争个‘模范夫妻。’连我这个当书记的面子上也光彩。哈哈。”

“呀,可不能胡来。真要那样,我可没法过了。”

在他们的轻松对话中,金山终于定了决心,服从了领导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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