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师傅们光荣退休,总工会热热闹闹的召开个告别联谊会。领导们盛赞老工人的功绩,老人们发表多年来藏在心中的意见。很有几分千丝万缕的惜别之情。过后就是例行的发放退休证,赠送纪念品,近来的生产情况较好,在《邓小平文选》内或许夹着一百块钱,这才是人们最关注的。最后再到下关饭店吃上一回,就算彻底离开工人阶级队伍了。
今年四车队的老黄师傅退休了,车队也模仿着大张旗鼓的搞个欢送会。以往这类事情是没有先例的。每个车队的退休人数不过一两个,根本就形不成座谈会的架势。加上工会长期瘫痪,大小事项没人主持,可是今年书记许进山硬要一试,好不叫人难晓其意。
“喂,叫你写几个大字,这红纸,笔墨都准备好了。磨蹭了半个小时了,怎么一个字还没写出来?”财务员做完面前的工作,喝了几口水,起身到门边的小桌旁,拿起热水瓶往茶杯里加了些水。见对面的管理员依然没有动静,忍不住问道。
管理员把手中的大号毛笔在墨碗里舔了几下,若有所思的说道:“热烈欢送老黄师傅光荣退休。老生常谈,没有起色。我想搞点新花样,上联是四十年风雨横跨两个时代。老头子是解放前就上车的,建站的开国功臣,这样捧上几句不过分吧。下联是八百万里程遍游……。游什么还没想好,因为里程数不是实数,有点不好把握。”
“有啥不好把握的。要虚干脆虚到底,别只在地球上转悠,给它个日月星辰,怎么样?”
“遍游日月星辰。妙,太妙了。既富情趣,又不出格。就这样,横批来个‘建站元勋’。”说着他就动手写了起来。
“元勋。你说许书记执意要搞这个座谈会,有多少原因,是不是以此为首。根据我多年的观察,这位老师傅并没啥出众之处呀。各项指标在队中只是中游水平,跟同事们的关系也不好,特别是近几年,火气越来越大,看见谁都要训两句。说句笑话,要不是如此,他的主席早在四年前就换了。只因口碑太坏,没人为他说话,都冷眼躲在旁边看他的洋相呢。哈哈,这些开车人,心眼够黑的了。”
“据我所知,除了资格外,书记当年学艺就是跟他的车。不过这些都在其次,我想老许强行为之,其主要用意还是放在把新选的小主席有模有样的推到大家的面前。刚才我还听见他打电话,要宣传科派记者带照相机来现场拍照呢。可见他志向不小。不管怎么说,你我明天只管捧场。”
第二天车队的早学习按许进山的设计,摆成了个从无先例的工会联欢会。即将离队的老黄头披红挂彩地坐在正中,每个到场的人都得到一块月饼。没吃早点的人们当场就吃了起来,整个场面的气氛欢快活跃。所有的人,无论平时同老黄的关系如何,此时都争先恐后的祝老友健康长寿,欢度晚年。老黄头则是人之将走,其言也善,一反常态的与众人作揖道别,昏蒙的老眼中还溢出些许闪光的泪花。
宣传科的小科长带了个记者,来到队上就连声大夸他们的行动非常有特色,东跑西窜,又是蹲着,又是让人扶着站到椅背上,从各个角度拍了十几张照片。这让许书记相当满意,甚至他们还把会场垂挂的那两个条幅上的字抄在了小本子上。虽然自己不太理解其中之意,但他们却议论说相当深奥,很有水平,当面许愿要在小报上发表,弄得好还要送到《工人日报》去。
前后闹腾了个把小时,习惯了应付学习的驾驶员,情绪逐渐转向低潮。有车的要到车间去看看,没车的也得到调度科走走。许进山已经把所有的设想都付诸现实,也不必再拖延众人的时间了,就应时就势的说了几句希望老师傅永葆青春,长寿不老的大话,及时宣布结束。
回到办公室里,许进山把大茶缸里的残茶从窗口全倒了,然后换了新茶叶,冲了一大杯好茶。这才在椅子上坐下,将月饼拿过来,准备细细的品尝。刚才在大亭里,人人吃得不亦乐乎,自己何尝不想也与他们同乐?可是情况不允许,他得主持整个座谈会,说了这样,又说那样,根本没时间动它一下。现在回想起那一幕,还叫他欣喜不已。今天的送别会,与其说是支部学习,不如说是工会活动。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到场的会员个个情绪高涨,还对他的讲话不时地报以掌声和欢呼。
这些都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许进山边吃着月饼边想着,他知道,所有的成功都与对面办公室的两员分不开的。他们是车队的百事通,更是工会的主要干将。那天在车队支部会上,自己把召开座谈会的想法说了出来。两个队长都不以为然,管理员和财务员也不见有啥热情,只是在书记的一意坚持下,才得以通过。别看他们说的嘻嘻哈哈,对分配到身上的任务却是认认真真。昨天叫他们把会场布置一下,买点糖果瓜子的。他们不光写出了大对联,还买了月饼。把会场的气氛从一开始就形成高潮。
唯一让许进山恼火的,是新任的工会主席尤振雄没到场。听喧说,他昨天晚上就走了。“这个小尤秀才,怎么如此无组织无纪律呢?”许书记一阵火顶到脑门上,冒出这么一句,但接下去又难作更深刻的批评。当年总站尤老总的儿子,如今车队易队长的徒弟,学成这样自觉地守业敬业的精神,是好事而不是坏事,现阶段正准备在年轻驾驶员中大力提倡的。怪只怪这两天见尤振雄都能准时参加学习,误以为他不会急着出去。忽视了老易的那一套见缝插针的模范运输法,没有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还想着今天来点小意外,让大家惊喜一番,不料事与愿违,他竟走了。
好在所有的人都不当回事,包括天天缠着自己要交文件的老黄也异常的平静。一问原来他们早在三天前就已私下交接完毕了,他是无事一身轻,自然平静。
许进山把最后一口月饼送进嘴里,默默地想道:酗子心计老道,言行不乱。颠峰时头脑不热,冷落期自有分寸,给车队争得不少荣誉,确实是个很有培养价值的好苗子。这一点几个车队领导的见解出奇的一致,只是怎么能让他在今后的工作中学会更加顺从些呢?
记得几年前同副队长朱文山交换工作意见时,老朱说过一句非常精辟的话:要让人家听你的,必须叫人家从心里信服你。这话给了自己不小的震撼,把十多年的工作经历前前后后想了好几天。队上的每个人,不管老中青,无论优劣病,人人在领导面前都表现得唯命是听,就连周永福那样的调皮蛋,也只是出于闲极逗乐才弄些言语上的对抗,其实叫他干活他还是听话的。但许进山心中有数,人们对分管运输的队长肯定是言听计从,而对自己的政治教育难免就有点阳奉阴违了。只是当面不做任何表示而已。
就是今年刚提上来的易天昭,别看他说话老是吭吭哧哧的没个流畅,可开车的人都乐意听他的。这就不能不让许进山多想几回了。两人是同批进厂做工的少数民族农村青年,又有幸被选上学开汽车。在驾训班同吃同住同学习,二十年过去了,这个看着比任何人傻冒一截的白族汉,默默地在车路上跑出了一个崭新的形象。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当了队长后,看着比自己干得更得心应手。因为他有无法书查钱买的实践经验,或许就是老朱说的叫人信服的本钱吧。用人类进化的眼光回观往事,自己过早的脱离岗位,当上了民族干部,未必算得明智之举。尽管多年来一直不懈的努力,在文化、政治、语言、工作能力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然而开车人大都在学技术的同时也学得了,同批开车的几十人,也没见哪个掉队。而当官需要的领导艺术,到上岗时补习也为时未晚。至于那些疾贤妒能,尔虞我诈的邪门歪道,不学也罢。
再看看老朱吧。他原来是正统的技术人员,在总站技术部门工作。文革时一阵风解散了科室,下放到车队。他这人与其他人不一般,旁边车队车间的大学生中专生,见人就爱诉苦申怨,整天牢骚。可朱文山却一声不吭,叫干啥就干啥,扫地擦椅点火盆,开门关窗传电文,上班为师授理论,跟车作徒习课程。谁也没在意他就悄悄地过了关,拿着正式执照来找队长报到要车了。开个车跑出去比谁都乐和,特别是他有坚实的知识基础,比老司机们就象多了个头脑,路上无论哪个车有毛病只要遇上他在就不会趴窝,他还帮老易总结了一套科学的车辆运保八不误的口诀,一时成为滇西公路上的明星。后来平了反,几次要调他回科室,都因为他在车队的成绩突出而停止了。队上的人一致赞誉他有能力有水平,被公选为副队长。几年来一直塌塌实实,近来还有传言说要上调总站呢。
别看老朱样样高人一等,说话口气也挺冲的,但他是真的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知情者,明理人。许进山多次向他请教车队管理的秘诀,他总是推辞道:“我哪有什么高见,除了科技上有点本钱,我们完全是在同一起跑线上,或者还比你落后了几步。其实你可以同几个公务员多交流交流,只要你诚心,没有人会用虚情假意来对你。”
说起队上的管理员,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正派人。别的车队选拔管理员,多是从本队人员中择取,那些有十来年的驾驶经历的中年司机,或因肇事受伤,或因患病住院,长期不能上岗,又不愿交出执照下车间的,想留在队里混碗饭吃。唯有四队管理员不是汽车司机出身,他原本为总站机务科的仓管员。只因生性耿直,秉公办事,为发放工具得罪了不少人。后来被弄来车队,背后有人说是遭流放,有人说是被处罚,而他却大义凛然,与世无争,服从调动。不料想竟适逢其会,歪打正着,走入了他梦寐以求的良好环境。几年来与众人打成一片,主动帮助单身驾驶员解决生活问题,甚至婚姻问题,很得人们的拥戴,成为各车队公认的最优秀的管理员。其他车队的领导都要求本队的公职人员以他为榜样,模仿他的言行,把日常的工作推上新的台阶。也有消息传说党办要调他去做主任,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本人倒是有誓在先:此生绝不为官。别看平时他具体工作并不多,空闲时候绝不会走东串西聊淫秽,饮茶看报打瞌睡,他不仅经常帮其他人员做事,有时还下车间学习车辆的检修和保养,看样子也想学开车了吧。
参加工作快三十年了,许进山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经历了光怪陆离的事,用今年才学会的所谓“辨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检点自己过去的作为,不得不承认有许多不恰当的做法。好在从开始起,就没有脱离基层,注意学习政治,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高级技师,”“特级驾驶员”的称号,在办公室里也挂着一面特殊的锦旗,“同甘共苦,运筹帷幄。奖给优秀党支部书记许进山同志。”
几年前,全国兴起纠风整气运动,一大批文革中靠造反武斗起家,凭裙带后门登高,借革委会时兼顾,趁混乱局面上台的干部,在改革开放都重新政审,考察过关。问题严重的,有的受处罚,有的被开除。能力不足的,或调动降级,或回归基层。只有许进山的地位仍稳如泰山,虽惊出了一身冷汗,过后还当支书。事后他多次诚心告诫那些或升或降的同事:人是得有点自知之明的。有几分能力就干几分工作,任何野心和痴心都是要给人制造麻烦的,早晚只是时间之差而已。自那以后他再也不玩什么心计了,从落后无知的深山里走到现在,是应该知足的了。人生谁不愿过得幸福欢快呢?然而何以为幸福,何以为欢快呢?成天山珍海味,美酒膏粱未必就是享受,每顿粗茶淡饭,咸菜窝头可能还有助于健康;坐办公室的高官也有高官的苦恼,跑山道的司机也有司机的乐趣。
“哟,我的许书记呀,又在运筹什么神机妙算了?”门外一阵轻浮的说笑打断了书记独自的沉思。抬头一看,进来的是宣传科那位娃娃科长。
“李科长,你的采访这么快就完了?”虽然对这些学生娃有偏见,可人家走到跟前,也不能不应付几句。刚才学习结束后,他就想跟过来。许进山不耐烦听他罗嗦,让他们采访老黄头去。又知道老黄不善于这样的言谈,再把管理员给推到前面,告诉那趾高气昂的小科长,无论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只要你提出问题,他就能给满意的答复。
“到别的队采访或许有功绩,到你们四队偏不行,无异于画蛇添足。许书记,可喜可贺呀。今年你队又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颠峰时刻,老模范当了队长,小秀才做了主席。出人才的摇篮呀,转眼老朱和管理员也要提升了。”
“看你说的,能人都走了,我这个队不是垮了吗?做为书记,我也要为本队的利益考虑,维护工人队伍的安定团结和支部堡垒的坚强先进,你不用唱高调了,被你调走一个于新民,我已经后悔了半个月了。”
“哈哈,你的三秀才,待在车队太屈材了。还是放到能够让他们鲲鹏展翅的合适岗位上,车尽其力,人尽其才嘛。”
“年轻人,还需要在盘旋的山路上摔打磨练几年。”
“你以为他们还不成熟,太幼稚?不告诉你恐怕三年也不知道,尤秀才又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过几天小报上就会报道的,到时候你仔细分析吧。”李明波为了争主动,不惜把下期的小报内容都公开了,却又不肯将包袱顺利的抖开。不管许进山怎么问,他都没有了下文。“这是机密,到报纸发下来自然明白。许书记,大方些吧。人不给,给点现实材料总可以,把多年建设优秀车队的经验和措施整理出来。说不定是新时期党建工作的一份瑰宝呢。”
“我?我哪有那些能耐,我是纯粹的纳西汉子大老粗,不能跟他们相提并论。”
“书记,过度的谦虚就等于矫揉造作了。我都问过,支部要不是你为核心主持,车队如何走到今天。当然,要求你拿出象尤秀才那样十年不缺一日的日记是不可能的。那种事也许整个云南也不会有第二个。你把几个主要阶段分一分,每段列上几桩重要事件,我愿帮你做后期的润色修饰,并负责发行出版。”
“啊,我们只要兜里有几个钱就满足了,谁还敢奢望着着书立传。”
“话不能这么说,有的事情应该看得远些。这事的意义非常深远,不是只为自己而作。前两年兴起一阵老革命回忆录的出版热,我看了几本,却难见有高水平的。为什么呢?并非经历不精彩,大多老红军老八路,哪个一生不是英雄豪迈,风流倜傥,身经百战,功高名响。无奈的晚年离休后,头脑已痴呆迟钝,青春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多少千金难买的真象记忆也就同穿破的鞋袜一样轻易抛弃了。多可惜呀,早做比晚做好,趁着头脑清楚,把过去的往事来个分类。”
“你要是去找易队长,保证长篇能写上它三五集。找我可就太冤枉你了,硬要我说,我近来悟出了四个字,‘开心长乐’,若看着有用就拿去,算我一生的经验,或说是对人生的认识。”
“开心长乐。”李云波反复念了几遍。“妙,太妙了。凭这四个字,你就可以上《工人日报》了。我等你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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