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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从迪庆回来,几个人走散了,自己开着自己的车猛赶,正好在中秋的夜晚回到下关,和妈妈过了个团圆的八月十五。

第二天碰巧是个星期天,尤振雄在家里闲着没事,想起有好久没写信了,趁今日的大好时机,痛痛快快地写上几封,给朋友的,给老师的。说到写信,真有点趣味。刚离开学校时,谁也有几个知心交臂的好友。寒窗共苦读,朝夕齐放歌,那份情谊可称得上同榻夜深相焐足,同锅粮少各让薯。才步入社会那阵子,没分手三五天,就无端地会惦着这个,想着那个。还没有丁点的功劳,却总想把身边那么点细微的举手投足的新鲜事情告诉对方。同时也想知道人家是否过得有什么奇特。城里有城里的新闻,乡下有乡下的趣事,那时不多的一点业余时间几乎全都花在了写信上。最多时一天可以写三封,也曾有过同时收到三封来信的快事。邮递员真不愧为所有知青的共同朋友,他的到来是一切上山下乡的革命青年每天最盼望的事,他总能给许多人带来喜悦和欢乐(当然,也伴随着一些人的失望与忧伤)。后来时间长了,人们对信件的狂热逐渐消散。尤其是离开了农村,返城务工后,经历的事多了,知晓的理广了,人自然就世故起来。象每月完成生产任务并稍有超额,得到十几块钱奖金这类消息,也不屑于述之纸上四处告人了。因为它们过于平凡,每个工厂企业的职工都必须做到的最低标准。而老师期待的,则是要学生们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可不是随便就写得出来的。

在驾驶员的日历上,只有年、月、日,而没有星期。车子跑完多少里程,需要进行一次例行保养。这样,忙碌的工作日程才算排上一回正式的休息。

昨天刚把车子开回来,恰巧被车队的工会主席老黄师傅看见了。他大叫一声,步履蹒跚地急走过来,一把抓住尤振雄,再也不肯放手了。如果说上回还有几分周旋的余地,这回可是有总站总工会的“任命通知书”在手里,说什么他也不再妥协了,一定要把交接事宜办完。尤振雄再三说明车子马上要搞个例保,肯定不会偷跑的了。他始终不肯相信,干脆也爬上车,帮着一起开进车间,看着办好手续,然后相伴回到车队才算完。

李明波无事时也常在车间里转悠,无意中见到尤车,借着星期天,抽了点空赶来了。

尤振雄听到有老友来访,比听到书记宣布他做主席的命令还要高兴。立即掷笔起身,出门迎接,两人一见面就拉着手,笑吟吟的相互问候起来。到了屋里,李明波从上衣口袋掏出五元钱,煞有介事地交到尤振雄的手中,说道:“这是那篇《千里接车记》的稿酬。我装在口袋里有半个月了,老是遇不上你。”

“嗨,何必如此认真。你完全可以带媳妇上餐厅用上一餐,就当是我请客,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尤振雄轻松地笑道。请朋友坐下后,又忙着张罗茶水香烟去了。

李明波四下看了看,这房间同一般的年轻工人所住的没什么差异,狭窄的屋子里,紧凑的空间见缝插针,显得有点凌乱。床头书案还缺少世面上已开始流行的明星美女照,不过临窗的桌上倒还整洁,几本常看的书齐齐的堆放在一边,旁边的小书架上各类书籍排得秩序井然。桌面正中放着一块大玻璃板,一叠信纸摊在中间。不难想象,刚才主人正在写作什么。此时上面斜压着一本杂志,正好挡住纸上的字迹。大概知道有人到来,随手抓过盖上的。从遮去的部分看,他也没写多少字。

还在读中学的时候,父母和老师就曾严肃地多次训诫过:未得到主人的同意,而偷看人家的日记、信件及草稿,都是不道德的。从此那就成为同学们共同遵循的文德规范之一。但好奇心又在驱使他有种迫切想知晓的欲望。

等到尤振雄进来,李明波接过茶杯,有意地朝桌上努努嘴,问道:“是在写情书,还是作长篇?”

尤振雄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星期天了,没事干。”

“哎。我说老尤哇。”李明波头回使用这个称呼同老友说话,虽显生硬,却是发自内心。“你可别忘了我呀。我现在依然相当困难,你要帮我一把才好。假如有什么漂亮的文章,一定先让我看看。我敢说,你们四队的三个秀才肯定都大有名堂。听小于说的不少了。如今我那儿,真正能够独挡一面的,只有小于一个。其他的真是太糟糕了。你要能去给我帮帮手,那有多好。”

“我不行,去了只会给你添麻烦。”尤振雄没他那么认真,还象原来的轻松样。“你那儿不是有许多高手吗?”

“唉,高什么手?”李明波有几分丧气,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在底下的基层可能算得上高,一到正式诚就高不起来了。你不知道,我那里的人多数是从车间选上来的,水平太差,搞了半年多了,还只能来个两三百字的简单新闻通讯,想要个千把字的报道或有点说服力的评论,根本办不到。唉,可以说连头都摸不着,对他们我都不敢提报告文学、短篇小说这类高级作品。用他们的话说,不是没学过,就是弄不懂。好象写文章就如同背乘法口诀一样,没背下来就无法接触。有少数几个是从学校分来的,文才比那些工人宣传员好点,可又没有实践基赐生活能力。充其量就会在办公桌旁舞文弄墨,最讨厌的是,这些人不勤于学习,不追求进步,自以为是正规学院出来的知识分子,才高学深。对于个人名利,那是斤斤计较。而对待工作,却又挑挑拣拣,大的做不了,小的又不做。我真想让他们全下车间车队去,实习个两三年,弄清楚自己是来到了什么地方,认识一下他们笔下要写的到底是什么人,再重新开始。”

“哈哈,你的想法未免过于苛刻,不过也有可取之处。”尤振雄没有被他的话所感动,反而笑了起来。“人与人之间的了解需要有一段沟通。时间长了,自然长短相补,逐渐就磨合成理想的整体了。”

李明波不转眼地看着尤振雄,细细品着茶,慢慢思考着他话中之意,过了几分钟,还是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叹道:“未到江州城,不知李逵勇。落入浔阳江,才信张顺凶。你没走到那一步,总有点南方雨北方雪,形状不同物相等的疏忽。事情可不象咱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好,不说了。我只问一句,你有没有心干?这不妨当做是我第二次正式的邀请。”

“不必,不必。”尤振雄连连摇手。“你的情意我心领了。若能同意,早在上回就答应了,何必至今。让你跑来跑去,我心里也不好受。”

“那算什么。刘备请诸葛亮还三顾茅庐呢,何况你我。再跑几趟也没啥,只要有结果。”

“不要那么说。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你不用逼我。等到我的本事能够同小于喧他二人相媲美,你就是不要我,我也会想法找人拉关系开后门帮忙的。”

李明波想也许今天所能得到的不会有更多的了,不免有些惋惜,但仍不失君子风度的继续谈吐:“说来也好玩,不知是哪位造物主的安排,把你们三个凑到了一块。‘三秀才’,真有几分诗意。可惜我那儿不用作曲的,要不然我会全部拉过去的,一个也不留。”

“我不能和他们相比。他们基础坚实,都是跟资深学历的老学者学出来的,平时又能用功。要按百分制评判打分,他们不会低于八十分的。我可差多了,在学校就误了正经的功课,那时的教学状况很混乱,你也是知道的。后来主要就是靠自学,学成什么样也没个定论。要打分的话顶多能得五十分,不及格。”

“你太谦虚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底?虽说近几年没在一起,但我自信判断绝不会错。”

“不是谦虚,是实话。我起步就比他们慢,中途又缺乏正当的指导和教诲,正需要在实践中认识和学习。一边探索学问的深奥,一边积累生活的知识。现在改变我的环境,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都是有害的。这些你也不难理解,是吧?”

“好吧,话到此处,我也不好多说了。希望你给个大概的时间,到时候我来‘三请’”。

“十年。最起码得十年。我也有自己学业上的‘五年计划,’你至少得给我两个。”

“开玩笑吧?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张口就说出来,是不是太轻率了?”

“一点也不,我认真想过的。你知道,我这人天性不够聪明,学习又不得要领,常会陷入迷途,没有十年不行。这里面还排除了正常的练习和必要的挫折,那些都需要你们给予监督和帮助。若再加上这些因素,十年也未必就能成功。”

“该我做的我绝不推托。只是不要忘了,你也有责任帮助我。”

“我也会尽力的。象这篇一样,我也会不断给你提供新的材料。”

他们的谈话在轻松和谐的气氛中走进了死胡同,有点说不下去了。两人喝着茶,点上烟,对视了一会儿,都希望能找出新的话题,避开这个尴尬的局面。

李明波早就注意着桌上的信纸边,有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从它那边际的油渍污染的程度看,定是随主人在外颠簸行宿相伴的物品。而尤振雄坐下后,也并未急于再把它收藏起来,想来不是什么秘密,就当着他的面,伸手拿了过来。

翻开的这一页上有段诗,字迹挺流利的,诗体形状有棱有角,不是新体的散文写法。行冠之上三个超格的大字标题甚是醒目:《赠尤兄》。李明波有好久没见到这样严谨的格律诗了,开心的笑了笑,有意欣赏一回。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尤振雄一眼,见对方未做反对的表示,就仔细地往下吟念:

人间唯数友情好, 一点精诚何处找。

狭路相帮曾有闻, 反仇为朋实绝少。

为难之时见真谊, 资物助力品德高。

今朝受君滴水恩, 来日定当涌泉报。

下面署名“丽江总站一车队潘良杰。”从字行中隐约感觉到内藏有几分外人不容易悟解的深意,今人写诗不是太平淡,就是过于生涩,很难见到唐宋那样一泻千里,神气意志具显其间的精辟之作。于是李明波问道:“这是什么人?”

“朋友,途中相遇,一面之交。”

李明波紧追不舍,又问道:“怎么相遇的,不能说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你先看看这个吧。”尤振雄把桌上那本杂志掀开,将下面的信纸推到李明波的面前,解释道:“我正给他写信呢。才开了个头,就让你给打断了。”

这也是一首诗,看来是打底稿,尚未成型。通篇字体很乱,大删小插,八行中就有五六处修改,弄得整篇都不太好认。只有标题还算清晰:《和潘友》——

大路朝天无限好, 实价真情身边找。

百里单车伴孤影, 休叹世间人太少。

青春年华前程远, 心胸开阔天地高。

共为新朝建设者, 当同立功把国报。

李明波生性就喜欢品头论足,此时他细细地玩味了两遍,又把两篇对照着看了看,随口评论道:“你这首在言词上比较通顺,可是内涵好象不如人家的那么真执。”

“是的,是的。”尤振雄也不掩饰自己的不足。“我一向迷茫于诗词的写作要领,尤其是这种严格的律诗绝句,更是没门。在校时老师教得太少,学生又学得不认真,真正接触到了就难免有些东西感到莫名其妙,鲁鱼亥豕,只得是照猫画虎,按格式填写文字罢了。”

“那么,其中还有什么故事?萍水相逢,不至于就如此牵挂,这般珍重吧。”

尤振雄见他这么有兴致,一问到底,接着就聊起了前几天那场戏剧般的相遇。从杨家店粗暴争斗开始,到第二天岭上意外见面,再到后来的三岔口分手,大体叙述了一遍。“就这样,因为心里有阴影,直到分手,我也没问他姓甚名谁。过后,上了自己的车,才发现他翻看了我这本丢在车上的日记本,还题写了一首诗。原来酗子比咱更多情,想得更远。我正打算给他写封信去,一是有个答复,别让人家觉得咱不通人情;二是劝他不必将此事看得过重。”

不想李明波突然灵感大发,连连说道:“好哇,好哇。我早就说过,是的,在驾训班时就说过。是花总要绽蕾,是菜总要进嘴,是鸟总要高飞,是鱼总要下水。我就不信你这人也会象别人一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哈哈,现在看来这个判断果然有先见之明。”他迅速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抓起桌上的圆珠笔。“来,重说一遍,祥详细细的,稍微慢一点。”

“又搞啥新花样?”尤振雄一看对方做出采访记录的架势,警惕地问道。

“这样好的题材,如何能轻易地埋没了。我要把它整理出来,大张旗鼓地宣扬一番。”

“哎,别,别,别。对于私人朋友,几桩道听途说我可以对你随便夸张。对于记者作家,那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刚才讲过的就算是我自家编撰,完全不存在的。你别给我平地挖沟,上山堆石。你知道,现今的社会,对一个人宣传多了并非好事,尤其是我们年轻人。上一次就因为你的宣传,把我搞得好惨啊。”

“你千万不要误解了我们的工作。坦率地说,我这人是不屑于有意去褒奖某个人的,也从未养成吹吹拍拍的习惯。你想想,我们这样的关系,要是单纯的赞扬,只须当面多说几句好听的话,不就什么都有了吗?我要的不仅仅是事迹,更强调的是一种精神。懂吗?精神。”李明波侃侃解释着,见尤振雄还在迟疑,又加了一句:“它是我们整个总站的共同财富。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也不能撷为己有。”

“可它毕竟是过去了的事情,还有必要重提吗?”

“有,非常有必要。我们的国家为什么总落后于发达国家几大步呢?除了经济、科学等诸多方面的因素,还缺少的就是精神。一种爱岗敬业的精神,一种助人为乐的精神。这些东西在五六十年代并不新奇,文革前就大肆宣传过。**搞坏了,把很多正经视为邪教,而把大批乌七八糟的名堂奉为真理,搞得人们没了范点。现在正是彻底改革的时期,你应该昂首阔步地冲在最前边。再说,你不是还准备写你的老父亲吗?如何写那些故去的先人,我以为最要紧的就是注重精神。缺少了这点,一切都成为过时的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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