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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天,文娟回来得很早。她推开门,看见英姐正在大厅里看电视。她一边走到玄关那里去取拖鞋,一边低着头问:“亮亮呢?”

英姐笑着迎出来说:“亮亮在屋子里做作业呢!饭已经做好了,就差炒菜了。现在就吃吗?”

文娟低声说:“等等吧,含之晚上要回来吃饭的。”这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含之亲口答应她的。

她搁下包,经过卧室,轻轻走到阳台上。太阳早下山了,水水的月亮闪在棕榈叶边上,天上还有点灰亮,路边的街灯也亮了,因为天是亮的,灯是亮了,月是亮了,而三种亮又没有融在一起,因此就织出一层恍惚的黄昏。文娟在那儿痴痴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去浴室冲了澡。出来时,天已经几乎全黑了。

阳台上,夏天里的最后一朵玫瑰花独自兀立在枝干上,随风摇曳。不知谁家的桂花正开得热闹,将满树的芬芳轻轻递送到她的窗台上,深深地沁人心肺。从她的阳台望去,可以看到那一条十分熟悉的通往小区门口的小路。银色的月光洒满了幽静的小路,婆娑的树叶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温柔的夜风轻轻拂动着道路两旁的棕榈树和梧桐树。这是她多么熟悉的夜景呀!记得刚刚结婚那年,含之常常用那辆老旧的永久牌的自行车载着她,一起去看电影、听音乐会。他们就是沿着这条小路,踩着满地水晶般的夜色回家。而今,斗转星移,一晃已经十年了。记得当年含之曾说过,之所以选择这套临街的房子,是因为每天,他们中的一个可以满怀欢喜地等待着另一个的归来,而等待的滋味是甜蜜的。十年了,文娟已数不清多少次这样倚窗守望着。如果含之知道,等待除了甜蜜,还有甜蜜之后的失望,失望之后的绝望,他是否也会像她一样一直等下去呢?十年,真的是太漫长了!

这时,从客厅里传来了英姐无拘无束的笑声。她正在看那片韩国电视连续剧《边走边看》。文娟在想,也许幸福有时真的就是那么简单。是不是自己太苛求太认真了呢?但是她实在无法明白,男人在婚前婚后为何竟有那么大的差别。十年前,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夜,含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目光炯炯地向她求婚:

“娟,我从未向命运祈求过什么,现在,我祈求它将你判给我。嫁给我吧,有了你,我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而今,他还会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吗?实际上,退却了夫妻之间神秘的光环,有时彼此间琐碎的小嗜好都成了令人厌烦的毛病。含之也常常怪她过于含蓄,缺乏女人的性感,连夫妻间的情事都少有激情。

记得有一回,含之的几个朋友聚在家里聊天,含之带着满是欣赏的口吻谈到他们公司的那个张含韵小姐。文娟与这位张小姐先前有过接触。她知道那是一个三围标准,十分风骚而毫无深度,十分聪明而毫无智慧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含之竟然喜欢,文娟真的感觉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如果要让自己变成那种女人的模子,除非是脱胎换骨了。唉,男人!

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一点,含之的感受应该是最为深刻了。近来,他在家里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甚至连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饭都成了奢侈的想望。他常常是半夜归来,带着一身的烟味、酒气和香水味,有时甚至是夜不归宿。她不知道他究竟都在外面忙些什么做些什么。有一次实在憋不住了,便悄悄打开他的手机,查看他的信息和来电,事后又后悔不已。她自视自己不是一个气量短小、庸常俗气的女人,但是爱有时会使一个女人变得实际甚至于失去理智。总之,生活的乐趣是一点一滴地在减少,好在她还有一支笔,一份想象力,还可以抒发抒发内心的感慨与渴望,生活还不至于那么贫瘠和荒芜。否则,不知道该依靠什么再坚持下去。

客厅里的挂钟“铛、铛、铛”地敲了七下。文娟走到房间,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含之的电话。含之半天才接,电话那头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不时夹杂着男人的呛咳,女人的欢笑。他大声地说:“文娟,我这边很吵哪,听不清楚,你快点说……你说什么,我今天答应回家吃饭?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印象呢。现在不行了,你们吃吧,吃吧。”文娟缓缓地放下了电话,感觉从心头到掌心都一阵冰凉。然后她走到客厅,低声对英姐说:“不等了,准备吃饭吧!”

英姐打开罩子,把桌上的饭、菜又重新热了一遍,然后招呼亮亮一起来吃饭。吃饭的时候,文娟神情黯然,一言不发。

吃完饭,亮亮端来琴架,准备练琴。小家伙练琴总是很自觉。

苏文娟表情忧郁地说:“亮亮,拉一曲生日快乐歌,好吗?”

亮亮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问:“妈妈喜欢?”忽然,他的眼里闪过了奇异的光芒,激动地问:“今天是谁的生日,是妈妈的吗?”

妈妈微微地点了点头,嘴角带着一丝苦笑。

小家伙连忙将琴放下来,勾着她的脖子,大声说:“祝妈妈生日快乐!祝妈妈长命百岁!”

苏文娟猛的感到内心一阵怆然,泪水直往眼眶里冲。人真的能活一百岁吗?如果不能幸福地生活,活一百岁又有什么用呢?不如快快乐乐地活上十年、二十年。

英姐知道了今天是文娟的生日,挺着急地说:“一会儿我要给你做碗太平面吃,只是没有鸡蛋了,怎么办?不然,就用鹌鹑蛋代替一下咋样?”

文娟摆摆手说:“英姐,吃得饱饱的,不要再忙忽了。”

英姐连忙说:“不吃太平面怎么行?太平面,太平面,吃了一年都太平!”说着,就转到厨房忙去了。

亮亮拉了《祝你生日快乐》,还拉了《雪绒花》、《音乐之声》、《鼓浪屿之波》、《送别》等文娟最喜爱的曲目,然后才开始复习那曲刚刚学会的《梁祝》。

文娟听着听着,忽然抬起头认真地问儿子:“亮亮学过揉弦和颤音,知道什么时候该运用到它吗?”

“知道。史老师说过,在拉那些曲调悠扬或悲伤的曲目时要用到它。”亮亮歪着脑袋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亮亮知道《梁祝》写的又是什么吗?”见亮亮一脸的茫然,文娟连忙温柔地说:“《梁祝》表现的是一对男女,他们相爱了,深深地相爱了,”还没等她说完,亮亮就颖悟地笑着打断了她:“我知道,就像爸爸和妈妈。”文娟微微一怔,但没有马上纠正他,而是接下去说:“后来他们的父母不让他们在一起,想出各种办法来拆散他们。他们历尽千辛万苦都不能在一起,最后就只好化作了一对蝴蝶,这样他们就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人为什么要变成蝴蝶呢?”亮亮天真的眸子里写满了疑惑与不解。很久,他才慢慢地说:“他们真是太可怜了!”然后他又重新抬起琴开始温习这支曲目。文娟知道,一个九岁的孩子永远无法完整而准确地诠释与演绎乐曲所要表达的思想,但他已经把他理解的悲伤带进悠扬的琴声里去了。

苏文娟心事沉沉地站起又坐下,满腹的心事使她坐立不安,又无人可以倾诉。如果含之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他还会与朋友们嬉笑狂欢,而将她冷清地遗忘在世界的这一隅吗?他会吗?记得小时候,每次生日,妈妈总给她煮一碗太平面,怜爱地说:“小丫头,又大一岁了!”而今,多少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什么人能记得住她的生日了,有时甚至她自己都忘了。结婚以后,她总是清晰地记得含之的生日,有了孩子之后,她又把亮亮的生日牢牢镌刻在自己的脑海里,而常常却忽略了自己的。而此刻,她是多么渴望着那一声充满真诚的年少时不太会珍惜的“祝你生日快乐”啊!想到这些,苏文娟不觉得又是一阵难过。

含之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文娟没有看表,但内心揣测已经是过了零点。他在卫生间洗漱完毕,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连灯都没有开,然后一声不响地在她身边躺下了。片刻,他又侧过身,将手臂在她腰间摩挲了一会儿,又抽回去,转过身睡着了。其实,这一切苏文娟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只是在假寐,内心渴望着含之能唤醒她,不用说太多的话,哪怕只是一句情真意切的“对不起”。但是,他终究没有说。他彻彻底底地忘了。眼泪一滴、两滴轻轻滑落,濡湿了枕巾一片。

带着心中太多的遗憾,苏文娟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这天早上上班,苏文娟经过传达室时,老倪又叫住了她:“苏编辑,昨天见你不在办公室,我就没把这封信放你桌上。我想当面问问你,到时候能不能将这枚外国邮票送我?它真是太漂亮了。”老头说着,挺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文娟瞥了瞥信封,很快就确定信是来自子翔的。尽管历尽岁月的磨炼,他的字依然葆有那种独具特色的风骨与气势。她匆忙地支吾着:“好,好,一会儿看了给你。”然后就急急地跑到过道的转弯处,在没有人的地方迫不急待地像学生时代一样急切地打开了信。立时,一排遒劲有力的字印入眼帘:

歌从心田缓缓流过

梦已将我们带到好远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

你依然是我最怀念的人

真诚祝愿:

生日快乐!幸福每一天!

你远方的大哥哥子翔

仿佛有一股汹涌的大浪潮向她席卷而来,淹没了她,苏文娟猛地感到自己已经被一种幸福深深包围着。尽管这份迟到的祝福着实来得晚了一点,但因为期待太久而愈显得弥足珍贵。她久久地站在那里,忘乎所以地咀嚼着贺卡中的几句话,连同一个办公室的振华走到身边都没有发觉。

“哎,这么用功呢!楼道里这么黑还看什么?”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的脸上蓦地散布了一层红晕。幸好楼道里灯光比较暗,他没有看清。他们一起走到了副刊部。

一进门,小王就兴冲冲地迎过来,对着苏文娟喊道:“恭喜,恭喜!”

苏文娟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不知道喜从何来。

“听说市里要为你举办一个作品研讨会。市文联唐主席这会儿就在苏总编的办公室里说你的事呢。说不定一会儿就该叫你过去了。”

钟敏芝眼里充满了钦羡,啧啧称赞道:“文娟,你真不简单呢。副刊部这么多年了,就出了你这么一个状元!”

苏文娟有些腼腆地摇了摇头,笑着示意大家不要再开她的玩笑了。然后,大家就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封贺卡,轻轻打开来,又认真地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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