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天的时间一阵风似的过去。还没有从若桐婚礼的嬉闹声中,从姐妹团聚的欣喜中醒来,就又要说分手了。来送若桐的人很多,有她的父母、哥哥、姑姑、婶婶、小姨、表哥,还有几个要好的同学。整个送行的过程,大家都在不停地说话。年长一点的无非是说要注意身体、注意休息之类的叮咛话。若桐的母亲好几次还伤心地落了泪。同辈的或年轻一些的则拉着她的手要她多写信、多保持联络。心雯也像一只夏天的知了,叽哩呱啦地聒噪个不停:“到了上海、北京,要是遇到麻烦,马上给我打电话,那两个地方都有我的同学。”、“包裹已经邮到美国,领取单别丢了。”……只有苏文娟一直是沉默寡言。她不想说,只想哭。十天的时间真的是匆匆太匆匆!这十天是苏文娟五年来最快乐也最难忘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有回忆,有思索,也有对未来的美好畅想。然而,相见时难别亦难。她们又不得不说再见了。
看到文娟一脸忧伤、心事重重的,若桐轻轻地拉起她的手,有些不安地说:“文娟,不要难过了。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到了美国,我会时时告诫自己,不要偷懒,要多给你们写信、发邮件!”之后,她又体贴地说:“快乐一点,洒脱一点,没有趟不过去的河,也没有绕不过去的弯,走过去前面就是一片天!真的。代向含之问好,他总是那样忙,希望他的事业越来越红火。”停了停,她又柔声说:“见到子翔,也代我问他好。真的很想见他,能让苏文娟如此心动又心痛的男人一定是一个不简单的男人!”
这时,杰克走过来,非常真诚地说:“期待着你和心雯能早日到美国来!到了那边,我们就该转换角色了。你当听众,我当向导。我将带你去看那西部的山脉、南方的海,还有那条香纳多河,一起帮助你找回那条童年的乡村小路。”文娟听着,满含感激地点了点头,眼睛中有莹莹的泪光在闪烁。
送走了李若桐,文娟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了无着落。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选择去办公室,虽然她的假期还没有结束。说实在的,其实这几天她心里挺烦的。这几天,含之总是早出晚归的,常常是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回到家,连脚都懒得洗一洗就蒙头大睡。早晨她和亮亮出门了,他依然鼾声如雷。男人要应酬,要忙事业,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脱辞。但是,若桐是文娟最要好的朋友,她回来十天,含之竟然连个影子都未曾晃一晃,这真的让一向重感情、爱面子的苏文娟很受气。
记得那天晚上,难得来了一个三个家庭聚会,含之又是因故缺席了。既然是家庭聚会,真的就有那种温馨的家的氛围。若桐和杰克新婚燕尔,自然是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心雯的老公“眼镜”虽然只是一个机关的小职员,话不多,人憨憨的,但是对心雯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关爱有加,看来小两口的日子也是过得蛮滋润的。只有苏文娟是形单影只的。看着平时一向风风火火的若桐、心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文娟的心里酸酸的。
于是,她心存幻想,拨通了含之的手机,急切地问:“含之,我们现在在海天酒楼,你能不能过来一下?若桐、心雯两家都在这儿。”
“哦,海天,若桐,酒、酒楼……”含之显然是喝了不少的酒,言辞有些含糊不清,同时也有些心不在蔫,边上还有人正在和他搭讪。停了会儿,他说:“文娟,我这边还在忙着,可能是过不去了。我看这样嘛,将功补过,你就先帮我帮他们买单了!”文娟的心猛地“格登”了一下,快速地按动了手机侧边的删除键,半天都没有说话。她有一个多么好的丈夫呀!有钱、阔绰,她想要的他不能给,她没有想到的,他已经帮她作了主。心雯曾说,论长相、论学历、论气质、论地位,含之都是最优秀的,都在杰克和“眼镜”之上,但是婚姻并不仅仅是依靠长相、学历、气质、地位支撑着。
心雯好像看出了文娟情绪的低落,为了使她使大家开心起来,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笑着说:“我昨天刚刚收到一条短信,非常搞笑,现在奉献给诸君,一起共享一下。”说着,她便清了清嗓音,大声念起来:
“单位来了四新人:黄金鑫、吴水淼、归火焱、朱毛毳。大字不识几个的领导点名时犯了难,只好喊:黄金一堆,污水一片,鬼火一团,猪毛很多!‘”
话音刚落,几个人都笑出了声,文娟终于也忍俊不禁了。那个夜晚,杰克、“眼镜”、若桐、心雯还讲了很多非常生动有趣的笑话、段子什么的,苏文娟也笑,也附和,但其实她并不开心。
这样想着,走到了副刊部。钟敏芝抬头望见她,有些吃惊地问:“文娟,你的假期不是还有两天吗?”这是一个挺精明的女人,头发整齐地梳着一个发髻,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子,看起来就是一副清爽干练的样子。在副刊部,她一直将苏文娟视为其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尽管苏文娟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文娟看了看她,笑着答道:“在家挺无聊的,还是到办公室上班好!”
钟敏芝揶揄道:“看来,今年的先进该评你了!”
苏文娟没有多搭理,她笑着拿起桌上的水杯,转身到开水房去盛水。还未走到开水房,倏地就被一个人给一把抓住了。回头一看,是行政部的副主任邓诗惠。她一直把文娟带到楼道的拐弯处,然后压低声音,挺着急地说:“文娟,我找了你两天了,刚刚才知道你休假了。这次报社招考大学生,笔试已经全部结束了,过四天就要面试。我有一个小外甥,叫郑思凯,今年南京大学毕业。挺优秀的,学的又是中文专业,前几天的笔试成绩排第五。这次面试要拜托你特别关照一下,一定要进入前三名!”
看到文娟面露难色,她连忙又补充说:“你不用担心,其他评委我也已经都交待了,你到时候见机行事就好了,不会让你太为难的。这样吧,我明天把人带来给你过目一下。”片刻,她又迟疑了一下说:“这样不妥。报社人多嘴杂的,时间又这么紧了,我看还是明天拿一张相片放你那儿好了。”末了,她又充满信任地望着苏文娟,说:“文娟,关键时刻帮一下忙,大姐我会一直记住你的!”文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我看看。如果真是好苗子,我相信我们评委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四天后,考生面试如期举行。说真的,对于这次考核工作,苏文娟还是相当重视的。虽然某些评委可能对此并不以为然,但是苏文娟却把它当作今年工作的一件大事来看待。虽然之前她并不是很乐意去当评委,但是一旦承担了,就觉得自己的肩上有着一种神圣的不可推卸的责任。报社这些年,人员严重老化断层,青黄不接,如果能够通过招考,补充一些新鲜血液,真的不能不说是一件大好事。而且通过公开招考,也可以不拘一格降人才,给那些刚刚步入社会、心怀梦想的大学生一个自由成长的平台,这对于他们一生来说都是影响相当大的。记得当年苏文娟大学毕业时,也是通过这样的公开招考,一路过关斩将,在上百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当然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很不容易,这也使她更能感受到公开、公平、公正的可贵。所以她认为,这次考核虽然考的是学生,但也是对于她个人职业良心、职业水准的全面、综合的考评,因而不能有半点懈怠。因此,这几天,她又搬出了大学时学过的《新闻学概论》、《新闻采访技巧》、《主持人风采》等专业用书,又到书店里找了《面试考官必读》等书籍细细阅读。一切皆已准备停当,她觉得自己已是胸有成竹,信心百倍,可以上考场了。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显得更成熟与持重些,那天,她还特意穿了一套藏青色的西装套裙,长发也轻轻地绾起来了。镜前一照,挺精神的,像个不折不扣的考官!
面试环节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笔试前十名的考生一一登场亮相。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十名考生之中只能取前三名,竞争可想有多激烈了。可以看出,每个孩子都非常紧张,他们极尽所能,想让自己表现得好些再好些。他们眼眸中闪烁的梦想与期待让苏文娟很感动,觉得既熟悉又亲切,一如当年的自己。
到郑思凯上场了。苏文娟不由地特别关注了一下。这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大男孩,长得可以说是一表人才,思维也相当敏捷。但是,现场答题、现场采访、现场评论、追踪报道、总述,一个个环节下来,文娟对他的印象渐渐地不断地在打着折扣。他是聪明的,他是乖巧的,但他缺失了新闻记者所应该具有的诚实与坦白。可以看得出,他处处在迎合评委,躲闪问题,回避矛盾,尽量使自己处于有利的最佳的位置上。这样的记者,报社会选择他,读者会欢迎他吗?也许他更适合搞市场营销或组织策划工作。但是这一次报社招的又恰恰是新闻记者。文娟一时竟有些拿不定主意,脸上汗涔涔的。马上就要亮分了,她犹豫再三,终于在纸上重重地写下了“78”,这是她今天打过的中等偏下的一个分数。
很快,其他评委亮出的分数把她给打蒙了!“88、89、92、89、90……”
主持人当场宣布:“去掉一个最高分94分,去掉一个最低分78分,郑思凯的最后得分是……”苏文娟用心打出的分数就这样被轻轻删除了,她立时有了一种被淘汰出局的失落感。
考核工作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下午,考核组开会。苏天启主持会议,他正襟危坐,表情相当严肃认真。他说:“这次报社公开招考,我们严格遵循了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工作开展得紧张而又有序,各位评委为此都付出了辛勤的劳动。综合笔试、面试成绩,目前进入前三名的名单已经出来了。他们分别是:张洞之、许丽丽、郑思凯。按照之前议定的方案,如果没有其他异议的话,报社就决定录用这三名同学,由人事部负责对考生进行政审和体格检查及办理相关手续。大家看看还有其他意见没有?”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偶而曝出的几声干咳声都显得分外明显。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苏文娟再也按捺不住了,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她,使她坐立不安,一种声音从她的心口向她的喉咙口喷涌而出,淹没了整个会议室:“苏总,我想谈谈我个人的一些看法!”
苏天启微微一怔,侧脸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表情激动而又庄严,声音不大却异常的坚定。她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极其认真地说:“我认为,虽然郑思凯同学在考场上表现得聪明乖巧,反应也相当敏捷,但是我个人认为,在他的身上却缺失了一种新闻记者最应该具备的素质,那就是真诚与坦白。作为新闻记者,首先应该具有正义感,应该真诚与坦白,只有这样才不会哗众取宠,报喜不报忧。这是每一位好的记者,不,应该说是每一位称职的记者都应该具备的素质。相反,我认为位列第四名的陈思,虽然在表现手法、面试技巧上略显稚嫩,但他表现得特别的坦白与真诚,尊重事实,勇敢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这是很难得的,这才是新闻记者的好苗子,可塑性大。”停了停,她又真诚地说:“我知道,在座的都是我的前辈,我是本着学习的态度来的。但是,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不说出我内心想说的话,我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知。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因此特别真诚地希望各位前辈能认真考虑我个人的意见,讲的不对的地方请多多批评指正。”
沉寂,又是长时间死一般的沉寂。苏天启微微皱了皱眉,清了清嗓音说:“刚才,苏文娟同志谈了不同的看法,现在看看,其他评委有没有什么意见?”
立刻,有几位评委面面相觑,俯首帖耳地窃窃私语着。苏天启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将自己肥胖的身子深陷在沙发里,然后大声说:“怎么样,大家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出来嘛!”但是,许久,并没有一个人肯出来说话。
苏天启又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果断地说:“时间也不早了,我看这样吧。既然有不同的声音,我们就来个投票表决,以免日后外面传闻我们有失公允。大家看怎么样?”
表决开始了,十位评委投票。结果大大出乎了苏文娟的意料之外。十位评委,有八名同意录用郑思凯,只有一人反对,一人弃权。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苏文娟感觉背脊发冷,手心里全是冷汗。散会后,大家纷纷退出了会议室。唯有苏文娟长久地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呆若木鸡。
不知道什么时候,肖主任已悄悄地回到了会议室,站在她的身后。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关切地说:“小苏,不要再难过了!”
苏文娟抬起头,感激而又无助地望着肖主任。凭着多年的了解与感知,她确信那一张弃权票一定是他投出的。
肖主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见过半月湾畔的石子吗,那种圆圆的石子?当初它们也是棱角分明的。可是,流逝的岁月敲打着它,无情的风雨剥蚀着它,就使它们成了后来的那种样子了。人确实需要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但是残酷的生活会使你常常四处碰壁,感觉到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势单力薄。要挣脱掉缠绕在我们身上的那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真的好难哪!”
苏文娟低下头,不再说话了。后面的几天,她真的感觉到了肖主任提及的那张“网”了。这件事,在报社引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轰动效应,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苏文娟想出风头,结果是偷鸡不成反惹了一身屎。有人说,苏文娟疯了头了,谁不得罪却偏偏去得罪邓诗惠,她掌管着报社的财务大权,好歹也算得上一个实权派,何苦呢?也有人说,苏文娟提的意见固然也有几分道理,台下说说也就罢了,何必那么认真呢,真的是傻得不透气了!……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奚落与责难,苏文娟泰然处之。她想起了大学时学过的但丁的一句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只要是自己认为对的,她就无怨无悔。
只是,她的心中有一个潜在的想法。她真的很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邓诗惠作一个解释。不是乞求她的原谅,而是希望得到她的理解。毕竟大家一起在报社工作多年,两个人之前的关系也一直很好。邓诗惠对文娟一向比较关照,文娟也一直把她视为大姐。因而文娟相信,凭借她的真诚与耐心,她一定能得到邓诗惠的谅解。
一连几天过去了,这件事似乎也渐渐地平息了。这一天,文娟下班比较晚。她拎起包,步入了电梯。电梯在七楼停住了。电梯门一打开,邓诗惠正站在那儿。她的脸色凝肃,眼光灼灼逼人。苏文娟几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压倒性的高傲气质。
“邓……”还没等文娟叫出名字,邓诗惠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登、登、登”地踩着高跟鞋,扭头走向侧边的另一部电梯。她居然连与文娟同乘一部电梯的兴趣都没有了。
电梯从七层一下砸到了一层。苏文娟的心也似乎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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