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弑佛（七）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谁会料想到，有人在临被杀害之前，竟然还会为杀害自己的凶手诵经释恶。又有什么人，在面对这么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时，能够下这样的狠手（因为大悟虽然外貌看来才三十出头，可是他死时的神情中，却透着厚重的睿智）。
古艾和章磊这对冤家，此时难得的有着相似的心境，那就是：这老和尚白活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这么傻。要是有人拿枪指着自己的头，我不操他祖宗十八代，咒他不得好死，生儿子没屁什么才怪。
不过这个时刻，最让张穆不可思议的不是大悟的舍身成仁，而是自己为何没有看到大悟的亡魂。
天地鸿蒙初开，万般生灵皆有魂魄。而且刚死生灵，魂魄怎么着也应该会徘徊于尸体附近。更何况自己体质特别，最是吸引亡魂注意，怎么这老禅师的魂灵，竟然会没了踪影呢？
这还是在面对死亡时，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平静。就仿佛那佛坛上供奉着的千手观音像，真的佛光普照，给了这藏经阁中一片西方极乐的宁和。
正当他心绪千回万转之时，情不禁将目光再次落在了地上的大悟法身上。忽然惊奇地发现，大悟的法身泛起些难以察觉到的黄芒。
“你们看见了吗？”他惊诧地指着尸体问。
“看见什么？”
几人纷纷反问，并都往尸体上瞧去。可是很快大家都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没发现。
难道是大悟鬼魂作祟？张穆在心中暗道，只有自己能够看见，那这黄芒只会是鬼物了！
“看不见，他们是看不见老衲的——”
这时一个祥和而又带有几分轻快的声音忽然响起，回荡于藏经阁中，听不出来自何方。
张穆心中一惊，果然是白天莫说人，夜半莫提鬼，刚刚才在心中想起的事情，难道这就发生了？再看看众人，都在各自忙着勘察现场与验尸，明显并没有听到自己所听到的声音。
不过当真事怪，新死的亡魂，照说是不能讲话的。他这一生只遇到过一次例外，那便是当日将自己害得假死八百年的女鬼。可是这声音安详平和，满是悲爱之感，又不像是什么凶魂厉魄。如果在场的人中只有辛想想和古艾，只怕自己当真会大声回问“是谁”了。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又看到另一番奇景。只见大悟法身上的黄芒愈来愈盛，而且渐渐升起。那黄芒之中，包裹着个人形的魂魄，从尸体中游离出来。
那魂魄飘飞到半空，双腿盘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在口中念诵了几句经文。当它念毕的刹那，张穆看到了更惊人的景象，一切都停了下来。就像是时间被凝固冻结住，一切都保持着时间停下时那一刻的样子。连古艾正在扔给辛想想的相机，也定在了半空中。
“佛祖释迦摩尼诞生之时，”那魂魄道，“向四方行七步，右手指天，左手指地，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今兹而往生分已尽’，此唯我独尊之‘我’字何解？”
张穆哪会想到，这鬼魂刚一离体，便来考问自己佛典。而且所问，正是当年那故交师友与自己三日畅谈时，所问的第一句话。当时的他自然是不知道，还当是佛祖妄自尊大。
“所谓的‘我’非是指佛祖本身。”张穆答道，“而是指众生都具有‘不死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天生佛性。”
“知此妙法，便可洞察宇宙变化。”鬼魂笑道，“适才我以唯我独尊转轮，将时间停住片刻，方便你我二人忘年交情叙叙旧。”
张穆抬望这鬼魂，毫无半丝平常亡魂那阴冷凶戾之感，反而透着无比的庄严祥和之气，令人肃然起敬，几欲叩首膜拜。眼望这鬼魂，心中的感觉就像是清幽境界中的一汪清潭，不泛一波涟漪。所有凡尘中的苦恼、困惑、恐惧、迷茫等等，仿佛都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能给人这样感觉的鬼魂，张穆生平只见过一次。那便是苏眉所提过的那位旧交，那位亦师亦友的得道高僧。当日与那高僧三日畅谈，而后高僧在第三日圆寂，他亲眼看到了高僧离体而出的祥和魂灵。只是那时高僧的亡灵只是对他笑了笑，便飞入空中，投往远方。
“您，真的是长老您？”张穆激动得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无尘长老，您便是无尘长老？”
那鬼魂含笑，也不说话。本来被黄芒包裹，有些看不清楚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最初是地上那大悟禅师三十来岁的样子，随后却又发生了变化，样貌快速衰老。不消几秒钟的时间，本来的大悟脸上已经布满皱纹，白须长眉，老态龙钟，活脱脱一副正了佛果的活佛菩萨模样。
“果然是您，无尘长老。”张穆几欲哭将出来，呜咽着跌坐在地，疼拍地面道，“为何，为何如此？长老历世苦修，怎的这世会破了修行——”
“呵呵呵，张小兄竟还记得。”鬼魂淡然笑道，“无尘又如何，大悟又如何，都不过是修行的和尚罢了。有今日之果，定有前世之因。我早知道躲不了，亦没想过要躲此劫数。”
鬼魂在说话间，再次起了变化，化作个十来岁的型尚，轻飘飘落到了地上。去到张穆面前，伸出柔嫩的小手，轻柔地摸了摸张穆的头顶。
“可长老您说过，要九世修行，每世皆九十九岁时圆寂。到得第九世圆寂时，便可得成正果，永登西方极乐。长老此世年方九十二岁便身遭变故，岂不是可惜。只不知长老此世是第几世？”
“此世刚好第九世。”鬼魂道，“我佛门须应九九归真之数方可正果，因此我此世的修行怕是不够。”
“如此一来，长老千年的修行，岂不是毁于一旦了！”
“哈哈哈哈哈——”鬼魂长笑不止，好一会才道，“千年的修行毁了怎样？不毁又怎样？为人时可以修行，为鬼后一样可以修行，区别不过是一副皮囊躯壳罢了。若是因为修行一朝被毁，便为之执着，岂不是着了象。若是着了象，那这九世的修行也算是白修了。”
“听长老这番话，长老已经修到了无得无失，无求无为之境。”张穆喜道，“比之当年相识时，长老的佛法更为精进了。只是如此看来，长老是不会说出杀害你的凶手来的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