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他抱起薄被走至床侧,看到枕边的包袱已翻开了,里头露出一件新嫁衣。

艳红的喜袍,红得如此炫目!他伸手摸一摸这件新嫁衣,脑海里突兀地响起熟悉的语声:“明天,我就是你的新娘了!”

“新娘子应该穿喜庆的红袍、霞帔,戴上凤冠才是!”

他当时买下了普天下最精美、华丽的一袭新嫁衣,捧到“她”面前,不料,却被无情地推开了。

艳红的新娘喜袍跌落在地上,那人儿半掩了幽眸,泫然欲泣:“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困惑又有些郁闷。

他的新娘应是穿着最红艳最喜庆的新嫁衣,在他挑起盖头时,“她”会冲他绽放出最动人最幸福的笑容。

可那一刻——没有幸福的笑靥!

他只在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上看到碎碎的泪花……快要溢出来的哀怨……

“我答应过爹,要为他戴孝三年!”

所以,即使破天荒地在守孝之际答应嫁给他,“她”却不会为他穿上新嫁衣。

喜庆的红烛,红艳的“喜”字,红艳的鸳鸯枕头与被褥,漆红的花梨床沿端坐的是一位缟衣美人。

戴孝的人儿坐在这满目是红的洞房内——诡异!

素净洁白的缟衣,敛眉凝愁的人儿,这哪像是他的新娘?不!这不是他的新娘!

十指关节格格微响,包袱里的新嫁衣被他抓到手里,揉成了一团。松开手,大红喜袍悠悠飘落,即将跌至地面时,他快如闪电地伸手接住它,失神地凝视这缺掉一角的喜袍,脑海里忽又闯入另一个影子,柔柔含笑的声音,看似柔弱,内心却坚韧、慧黠的女子……

“情梦……”一声呢喃,鼻端凑至新嫁衣上深嗅,似兰非兰的幽香沁入心扉,他眼前又闪过一个画面——

喜庆的红烛,红艳的“喜”字,红艳的鸳鸯枕头与被褥,漆红的花梨床沿端坐的是一位凤冠霞帔、温婉而笑的佳人。

他的新娘!

“情梦!”

脱口而出的名字,令他陡然一惊!刚刚想象出的画面居然让他看到了心底最真的渴求!

新嫁衣从手中滑落,飘在床上,震惊而又心慌的人儿急急逃离。

离开草庐,逃到溪岸,却在一弯水湄边看到了她。

避无可避啊!

他苦笑,无力地跌坐在岸石上。

“忘了!”

坐在不远处的情梦冲他招手。

他犹豫,再犹豫,突然一握拳,猛地站起,举步,向她迈出第一步!

终于不再畏缩逃避!依着心中的渴望,他一步步向她靠近。

情梦没有觉察到他的改变,在他靠近些时,她突然掬起溪水往他脸上猛泼!

猝不及防被她泼了个正着,他一时愣在原地。

她笑得好开心,“哎呀!泥人儿成了湿泥人呢!来,我给你擦一擦!”

绵绵的语声隐着不欲被人觉察的某种企图,她掏出一条浅黄色丝织香帕,欲擦拭他的脸。

他一转身,丢给她一句:“我得回去煮粥!”

她飞快地拦在他面前,笑微微地问:“你想拿什么来煮粥?”

他噎了半晌,答不出话。

她昨夜就知道米缸里已不剩一粒米了。回去煮粥?这显然是一个烂借口!

“你究竟在逃避什么?”她皱起眉头,从未看他洗过脸,莫非……“你有难言之隐吗?”

他默然无语,被水打湿的脸上粘着泥污,已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目光在他脸上一溜,她又猜测,“你这样掖着、藏着,是不想让别人看清你脸上的缺陷后,来取笑你吗?”

他仍不语。

她振眉哼道:“别人若要笑,让他笑去好了!世间本无十全十美的人,你这样藏一辈子,心里就会好过吗?会快乐吗?”

苦口婆心的话,她讲了不止一遍,在念摇船上时,一个巴掌都没扇醒他,此刻,他仍是老样子,耷拉着头,不吭声。

情梦拾起一粒石子丢入水中,平静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在荡漾的水中看他,随波而动的倒影,竟显得格外孤单落寞。

她看到他的手在抖,从昨日开始,他的手时常会这么颤抖,酗酒成瘾的人,想戒掉酒瘾确实不容易!但,至少他已有两天没沾一滴酒!

他毕竟是个没啥出息的酒鬼,如今肯尝试戒酒,已够好了!

她轻叹一声,又捡起一粒石子,打破平静的水面,映在水面的影子被打碎了,变得凌乱而模糊!

“知道吗,你总会让我心生许多错觉!”看着水中被打乱的倒影又逐渐拼凑起来,完整而清晰地映在恢复平静的水面上,情梦对着那影子一笑,“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该是个落魄的酒鬼!”

他心中一惊,猛地抬头直视她,“你认为我该是什么样的人?”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反问:“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平凡的人!”

经历了许多事,静下心来想想,原来他只想当一个平凡的人!不那么复杂,平淡而又塌实!

他的眼中透着份向往,她见了,心中一动,“本就平凡的人无须说这话!除非,你原是不平凡的人!”

他笑了,“情梦,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我?”她想也不想,答,“我只需做我自己!”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又一次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感慨,“真好!”

“啊?”情梦一愣,她不做女侠,不当圣人,只做回自己,这也值得他称赞?

“雁影曾说,人活着就不能没了自我!”他低头望着水中的倒影,雁影没有说错,酒鬼模样的他不是真正的他,彷徨徘徊中,他竟已迷失了自我!

雁影?他指的是念摇姐吧!不知她现在身处何方?情梦翘首遥望天际。

突然,她眼睛一亮,指着天际,惊喜地呼喊:“快看那里!”

他抬头仰望苍穹。

碧蓝碧蓝的天空,一只苍鹰展翅自由飞翔,于万里高空中傲视万物!

“是一只鹰。”他淡淡地说。

“是一只鹰!”她很是激动,眼中有一种很亮很亮的光彩,“知道么?在我心中,它就是一位英雄的化身!”

“英雄?”他讶然。

“是!”她取出贴身藏着的圣剑令,痴痴望着它笑,“他是我的英雄!笑看风云,傲视群雄!”

当年,年幼的她问娘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武林大会中归来的娘亲只说了八个字:“笑看风云,傲视群雄!”

这就是叶飘摇,她梦中的人儿!

“他是……英雄?”忘了瞪着那枚圣剑令,语声有些怪异。

“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望向空中盘旋的苍鹰,悠然道,“哪怕死了,他也会化作雄鹰,自由飞翔,傲视万物!”

唇边泛出苦涩的笑,他摇头一叹,“这是不可能的!”

“你懂什么?”她瞪着他,竟有些恼了。

罢了、罢了!女儿家总是喜欢崇拜英雄的,念摇如此,不料,情梦也是如此!

她不是说人无完人么,那么,她心中的英雄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吧?他突然把目光直直凝入她的眼中,一字一句地问:“英雄是什么样的人?”

她柔柔一笑:“英雄吗,就是敢于承担的平凡人!”

他震惊,胸口怦然大作,冷硬的坚冰破碎,胸膛里很重要的东西在怦怦、怦怦,激烈地鼓动!

原来她是以海蚌的姿态,把那个“平凡英雄”像珍珠一样孕育在心里,温柔地包裹。

“假如……假如鹰折了翼,无法飞翔了呢?”他暗自握紧拳头,等待一个答案。

她望着空中的鹰,它若无法飞翔,定是很痛苦的!

“如果可以,我愿意变成它的翅膀,与它一同飞翔!”如果可以,她真的好希望能与“他”携手笑傲江湖!

鹰已飞走了,他却仿佛看到宽广无垠的空中有另一只鹰在飞翔,洒脱的鸢尾映着碧蓝的颜色落在索然枯瑟的心境,心中悄然萌发一棵新芽,名为希望的嫩芽!

她惊讶地看到他笑了,眸子里含着一层水光。

“忘了?”她疑惑自己说了什么令他伤心的话,为何他要笑着落泪?她伸手欲擦拭他眼角的一滴泪。

他却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把她的手指贴到唇上,闭上眼,感受她指尖的温暖,眼角的泪悄然滑落,滴在她手背上。

手指连着手心一阵滚烫,手背却被这滴泪沾得微凉,情梦酡红着脸,不知所措,“啊?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情梦,你愿意成为我的翅膀吗?”他问。

“好啊!”她瞅着他,眉梢儿一挑,“只要你不再是个酒鬼,而我,也不再是个身处险境、朝夕难保的人!”

“朝夕难保?”他皱眉。

“是!”她挽起袖子,亮出那柄袖中剑,眼中已笼上一层寒霜,“哪怕是硬闯,我也得在三日期限内,从那班奸人手中夺得解药,闯出扬州城!”

看到她今日又带上了袖中剑,他猜测:“你要去城门口?”

“不错!本宫还没见识到奸人贴在城门口的那一纸招亲状!”

他皱紧了眉,突然道:“我去!”

她一愣,看到他满脸的担忧。

招贤庄的人必定已守在了城门口,她去了难免会再度受到伤害,倒不如他去!

她沉吟片刻,轻轻说道:“那,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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