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咯哒、咯哒——

马蹄声清脆地敲响在静谧的林阴道上。

马背上载着两个人儿,紧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落在地上却幻作了一个。

透着份迷惘的细语在风中响起——

“你是谁?”

漫天的星光吸引不了情梦的目光,她的眼中只有那双比星子更诱人的眼眸。

他在笑,眸光变得幽深,仿佛有许多秘密隐藏在里面,她看不透,读不懂,只是一颗心跳得厉害。

当他策马从一团烈焰中冲出来时,她的心已是第二次被震撼了!

难以置信,马上的人就是那个平日里耷拉着脑袋缩在角落、窝窝囊囊没啥出息的酒鬼吗?

他居然单枪匹马地闯入招贤庄,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救走她,这份勇气与魄力,常人也难以做到!

“你究竟是谁?”

她微眯了双眼,迷惑地看着他。

“忘了。”

他依旧如此回答。

“忘了么……”

如果能忘却曾经历过的伤痛,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啊!她轻叹,眉梢挑起了许多心事。

今夜,她已很累、很累!实在不愿去想太多,偎在他怀中,她静静闭上眼睛。

马儿最终停在了林阴深处一间草庐前,他低头看看她,她却已睡着了。

睡梦中的人儿锁紧了双眉,喃喃呓语,他凑上耳朵,才听得扰在她梦里的人竟是,“忘了”……

心,在听到这声呓语时,颤了颤,他抬头望向夜空。

一弯银月中模糊地飘过一个缟衣女子的身影。

他皱眉,奇怪,原本深刻在心底的那张容颜,怎会变得模糊了?

怀中的人儿仍在喃喃呓语,他跳下马背,抱着她进入草庐……

情梦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她梦到自己穿着那袭艳红的新嫁衣,静静地躺在一具棺材里。

棺材四周围着许多人,他们正指着她大笑。其中,笑得最开心的竟是忘了!他帮着广英杰抬起棺盖盖了上去。

她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只感觉到整具棺材在往下沉,往地底深处不断下沉……

困锁在棺材里的她用手使劲拍打棺盖,拼命呐喊。

突然,地底深处传来呼唤声:

……宫主……

谁?谁在呼唤她?

棺材底部裂开了,她看到一轮圆月!

晕染着橘焰,妖异的圆月!

月光落在一条血河中,河中有尸骸!

遍地骸骨,血流成河!

呼唤声从尸堆中传出,是这些怨灵的呻吟!呻吟声越来越响,声声似锤,重重砸在她心坎上。

棺材剧烈椅,她抬头,看到棺盖突然变成了一块门匾,被血染红的门匾!

匾上刻着三个大字——朱雀宫!

整块门匾颤巍巍地悬在她的头顶上,匾上落下一颗颗豆大的血滴。――它在哭!

血泪滴到她身上,像被烧红的铁烙了一下,痛!痛彻心扉!

它不停地落泪,她听不到它的哭声,却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

门匾里头突然钻出一个鬼脸罗刹,青面獠牙,怒目圆睁的罗刹,狰狞的脸上半边是黑,半边是白。

它喋喋怪笑着,拖着巨大的门匾冲她当头砸下!

“不——”

她骇然惊呼,整个人弹坐起来,从梦魇中挣扎着苏醒!

睁开眼,情梦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打量四周,发现这是一间陌生的草庐。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简陋的炉灶、缺了一角的方桌、两张长板凳,以及她正躺着的这张石砖搭砌的床铺。

炉灶内正冒着烟,忘了坐在炉灶后面,正往灶肚内添柴。呛鼻的浓烟喷出来,他咳了几声,持起一把破旧的蒲扇,扇了扇灶内的火。

火旺了,锅炉上咕嘟嘟往外冒热气,一个个煮沸的水泡顶得锅盖乒乓乱响。

他掀开锅盖,随着一股升腾而起的雾气,小米粥的香味儿已弥漫开。

情梦肚子里咕噜噜唱起了空城计,她试着下床,双脚落在地上,往前走了几步,脚步略有虚浮,却比昨夜好了许多。

她悄然走到忘了背后,突然出声:“早啊!”

“早!”他转身望着她,神情有些疲惫,许是一夜未眠,被烟熏红的眼都快睁不开了。

这傻人儿昨夜里照顾了她整整一宿吗?

“饿了吗?”他用勺子满上一碗粥,端至方桌上,递了个汤匙给她,“来!尝尝我煮的粥!”

小米粥里有香菇丁、鱼肉片,含到嘴里香软香软的,情梦突然间觉得这样一碗小米粥是最最好吃的,温暖的味道,透着宁静的芳香……淡淡的幸福……

“真香,真好吃!”她把空碗捧到他面前,“再来一碗!”

“好!”他接过碗,再去盛上满满一碗小米粥,端了来。

看她一匙一匙吃得香,他的唇边不自觉地逸出一丝笑意。

“吃慢些!”盛上第三碗时,他帮她吹凉些,再递给她。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眉眼笑弯弯的,“真好吃啊!真想每天都吃到这么香的小米粥!”

他看着她那双笑眯眯的眼,恍惚看到点点闪烁的异彩,一种期盼,一类异样的情感包含在里面,他稍一犹豫,抽出手来,目光避向旁侧。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情梦柔柔一笑,知道自己的确太孤单,竟想留住这一丝温暖。

“不!”他抬眼看她,眼神有些复杂。

“你……”她看看他的手,又瞅瞅他的脸,手很干净,脸却脏兮兮地沾满泥巴。她噗嗤一笑,“你真像个泥人!”半倾着身子,拉长衣袖欲擦拭他脸上的泥。

他略显慌张地避开她的手,突然站起,一声不吭地往门口走。

擦过她身边时,他忽又停下脚步,――她的手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角。

她的指尖微颤,他竟不忍挣脱这轻颤的牵绊。

她徐徐仰起脸,看到他眼中的无奈与困扰,还有一丝畏缩,她的喉咙突然发紧,想要说的话咽回去大半,只问了一句:“我只在这儿住三天,三天……行吗?”

城里头必定已布满了招贤庄的眼线,没有解药、使不出武功的她真正成了柔弱女流,怎能轻易离开扬州?

“三天?”他蹙眉,“三天后你要去哪里?”

“问这个做什么?”三天后,她与他不又是陌路人了么?她松开手,缓缓站起,道,“你若不答应,我走就是了!”

松开的手又一紧,是他反牵了她的手。

她诧异地看着他:如果觉得困扰又为何牵住她不放?

“情梦!”他直直望着她,“你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

“为什么要跟着我呢?”她困惑地问,试图在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寻找答案。

他再次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半垂着头闷声不响。

看不透呵!她眼中的困惑更深更浓。看着再次避开她的视线半垂着头的人,再瞅瞅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两弯秀眉皱了起来:真是个矛盾又奇怪的人!

“想跟着我也行!”温温绵绵的语声含着些算计人的意味,“不过呢,我有一个条件!”

“是!”他抬头,眼神是无奈的,柔雅的语声却含了些许笑意,“我每天都会为你煮上一大锅又香又好吃的小米粥!”

咦?他居然猜到了她要提出的条件!

“你答应了?”她瞪大眼看着他,眼中有愉悦的光彩飞闪。

“是!不过呢,”他礼尚往来,也开出个条件,“我想知道,三天后,你要去哪里?”

“三天后吗?”如果能活着走出扬州城,那么,“就去天下第一楼!”

她笑微微地答。

如能顺利地离开扬州,她便要直奔天下第一楼,从玉宇清澄手中夺取那本红皮小册,以免朱雀宫遭他人恶意掌控,再当面质问金半开,向武林同道揭露招贤庄的龌龊行径,为斗勺之死讨还一个公道!

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再大的困难摆在眼前,她仍笑微微地说:“就去天下第一楼!”

当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天下第一楼?那里……不太好走……”

“路是人开出来的,我就不信,上不了天下第一楼!”柔柔含笑的语音透着份坚韧不屈!

他的眸子霎时绽放异彩,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突兀地说:“这样的笑容,真美!”

美吗?当时她的魂魄已有大半掉进他的眸子里,晕乎乎的,只记得被他碰触过的脸颊滚烫滚烫,像发了烧。

坐在草庐外溪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情梦半倾着身子,出神地看着水中倒映出的一张脸。

三月桃花灼灼的艳红晕染双颊,一向温润的眸子透出了晶亮的光彩,粉唇儿上扬,她对着水中的人儿噗嗤一笑:“哪有那么美?”忽又挑了眉,伸手搅乱水面倒影,薄嗔道,“这臭酒鬼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扰人心烦!”

水面恢复平静,她试着往水面摆出张笑脸来,越笑越觉古怪,脸上也越发臊红,忙伸手掬起清凉的溪水往滚烫的脸颊上猛泼,呼了口气,凝眸远望。

夕阳余辉懒懒地洒在水面上,漫平的水面缀着碎碎的金芒,他就站在缓缓流淌的溪水中,捡了漂流在水面的一片树叶,凑在唇上,吹出缕缕嘹亮清虚的音色。

情梦缓缓站起,弹出袖中剑,随着他吹的曲调徐徐舞剑。

静立水中的他目不交睫地看着岸上清扬婉兮的人儿,吹出的音色渐转柔和缱绻。

柔曼旋舞的身形一顿,情梦双手捧剑,笑吟吟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个姿势、这种表情……太像了、太像了!他怔怔地看着她,目光迷离,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树叶自指间悄然飘落,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抬手,微凉的手心贴至她的脸颊,启唇,语声微颤:“……缡……”

缡?情梦皱眉,拍开他的手,微恼,“你在叫谁?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迷离的目光倏转清明,看清了眼前的她,他的表情略显复杂,睫帘半掩,再度避开她的视线。

情梦气结,这个人哪,透过窝囊畏缩的表象,她分明感觉到他的忧伤落寞!

她突然用剑指着他,“抬起头,看着我!”

锋利的剑刃架在颈侧,他依旧半垂着头,无语。

“你……真是不可救药!”情梦叹了口气,收剑,转身就走。

他抬头,默然看着她一步步与他拉开距离,他的手渐渐紧握成拳,忽又松开,心中矛盾、挣扎着。

情梦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过身挑着眉梢瞪他,笑容不减的脸上含有些些挑衅。

他暗自握紧了拳头。

她只瞧见他淡然的表情,冷静伫立的身影——好大一块朽木啊!她无奈地笑笑,往草庐里走。

突然,一阵风猛烈卷来,情梦被人自身后猛一把抱住,拧转,她愕然举目,看到一具剧烈起伏的胸膛,粗重的呼吸声落在耳边,稍稍仰头,两片炽热的唇落下,覆住了她的唇,霸道地掠夺了她的呼吸,天旋地转中,她尝到浓烈的酒味,心在这一刻狂乱颤动!

良久——

提搂着腰侧的力道消失,她双足发软,跌坐于地,仰头,看到他眼中的震惊,他似乎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步步往后退,一转身,大步奔逃而去。

她依旧呆呆坐在地上,双手缓缓抚上唇瓣,眼波朦胧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乱了呼吸的频率。

天色渐渐变暗,他没有回来,她抛开纷乱的心绪,独自回到草庐。

一夜无语。

清早醒来,情梦睁眼看着屋顶,屋顶上结了好大一张蛛网,一只蜘蛛在网中静静地守着,多像啊!招贤庄的人一定也结起了蛛网,静静地等候她自投罗网。

躺在床上,闭目,她试着一运气,丹田阵阵刺痛,内力如泥牛入海。

三天的时限,已过了一天,有多大的机会活着走出扬州城呢?

机会渺茫!

她掀开薄被,坐了起来,昨夜睡得很香很沉,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塌实,体力恢复了许多,双脚比昨日更有力,该去城门口看一看,机会总需她自己去寻找、把握!

她伸手去取枕边的包袱,却意外地看到一束香草,拾起来凑到鼻端一嗅,缕缕清淡宁神的香气,闻着好舒服!难怪昨夜睡得这么香!

这束香草是什么时候放在枕边的?

她抬眼望向门口。

门口坐着一人,斜偎在门柱上,似乎睡着了。

她心中微微一动:原来是他!

抱起那条薄被,她踮着脚悄然走到熟睡的人儿身边,把被子轻轻盖到他身上,半蹲在他面前,她一手支着下巴,默默地凝视着他。

“忘了……终有一天,你也会将我忘却……对不对?”

她伸出手指顺着他的脸部轮廓轻轻描过他的眉眼、鼻梁,在唇上停顿一会儿,像被烫着了似的猛然缩回指尖。

“我是不会忘记的……”

一身邋遢、嗜酒如命,沉默寡言的酒鬼,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霸气的眼神、以及些些忧伤落寞的表情。他会回避她的目光,却紧握了她的手不放,还有……昨日那个激狂的吻……淡然却又执着、冷静却有瞬间的爆发力!

他的矛盾,令她困惑。

纵然她想忘却,怕也难了。

幽幽一叹,她起身走出门外。

似兰非兰的幽香飘远,靠在门柱上的人儿缓缓睁开眼,伸手抚上了唇瓣,那里仍残留着温热的触感,他的目光变得迷惘。

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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