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从念摇那里意外收获了一件无价之宝,情梦心里那个高兴劲呵,一路上合不拢嘴,直笑到扬州城内。
走在大街上,她看着每一位路人、每一张脸都分外可亲,连人家屋檐斜垂的半块碎瓦,她都瞅着很是好看,那喜悦的心情就像毛娃儿讨着生平第一粒糖果,含在嘴里直甜到了心窝窝。
曾经号令了无数武林人士的圣剑令呵,此刻就在她身上!
假如是在六年前,她持有这枚令符,就可以亲眼目睹“不败神话”的风采。
六年前,叶飘摇正值双十年华,她却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娃,如若真在那时,两人见了面,他会不会只摸摸她的头,然后夸她一句“小妹妹好乖”之类的话?
想到这里,情梦“扑哧”笑出了声。
见她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冒出“哧哧”一阵笑,路人都瞪大了眼,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她。
接收到行人怪异的目光,她忙收了笑,装得没事儿似的逛到一处卖簪花的摊子前,顺手就捞起一面铜镜照照自个儿的脸,果然是满面春风,喜上眉梢呵。
卖簪花的小姑娘见这“书生”捧着镜子喜滋滋地笑,她打一寒颤,结结巴巴地问:“公、公子,您要买簪花?”
看到小姑娘一脸见了鬼似的模样,情梦这才记起自个儿是变了装的,一个儒雅书生捧着镜子发痴,成何体统?她忙把镜子挂回人家的摊架上。
刚把这面铜镜往上挂,她却在镜中看到一个身影: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走起路来还半垂着头,不正是那个臭酒鬼吗?
她霍地转身,那酒鬼果然就在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站着。
看到他,她的脑海里不禁回忆起今早冲他丢鞋的一幕,脸上的笑容僵凝了一下,忙装作没看见他似的一转身,迈开脚步急走一阵,忽又停下来回眸望去,见那酒鬼仍阴魂不散地尾随于后,她又加快步伐往前走,那酒鬼仍紧跟着她。
她走得快时,他也走得快。
她放缓了脚步,他就慢吞吞地跟着。
这样走了一段路,她突然停下脚步,拿眼直直地瞅着他。
见她停下来了,他也没再上前,仍与她隔了十步之遥的距离站着。
眉梢儿微挑,她迈开脚步冲他直直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不温不火地问:“跟着我做什么?”
他却低头看着她的足尖,不吭声。
见他这样儿,她反倒笑了,“看你这么大个人,说句话还觉害臊么?”
听这调侃人的话,他眉也不皱一下,两眼仍盯着她的足尖,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只今早被她当暗器乱扔的绣花鞋,默默地递还给她。
情梦看看塞回手中的那只绣花鞋,再瞅瞅他那双苍白的手,她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把鞋子与今早买的一双浅黄色绣花鞋包在一起,她笑着问:“你还忘了还我一样东西吧?”
他默默点头,从贴胸的衣襟里取出一小片红色的衣角,这片衣角被他叠得很平整,捏在手里,他犹豫了一下,终是递还给她。
那日,他半醉半醒,虽未看清她的容貌,但还记得她身上一股子似兰非兰的幽香,他可以肯定,这片衣角是她的。
他居然记得!
情梦望着他手中的半片衣角,目光中流露几许惊叹,或许是他的手过于苍白,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恍若冰玉般透明,配衬着手中那片火红色彩,便有了一种极致的美感。
这一瞬,她的目光受了蛊惑,痴痴地望着那冰玉与火红的精致搭配,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件物体的影象——赤红如焰的色泽、清凉似水晶冰魄的触感,正是圣剑令!
奇怪,不过是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再衬上一小片红艳的衣角,怎会令她联想到藏在袖兜内的圣剑令?
她的圣剑令是独一无二的!
这一瞬的蛊惑也只是错觉,只是错觉而已!
她眨眨眼,摆脱一瞬的蛊惑,飞快地伸手接过那片衣角,拿在手里翻了翻,又丢还给他,“这是什么呀?又脏又臭的,你把它洗干净了再还给我!”
他依旧默默点头,接回那片衣角。
“对了,你和念摇……”她忽然来了兴致,想了解他与念摇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
他却摇了摇头,亦是不愿重提往事,“她走了,不会再回来。”
听得这淡淡的语声,情梦一愣:喝醉酒时,他的语声是模糊而又沙哑的。不曾醉酒时,他的声音居然这般清新柔雅,如夏夜里一阵微风,清清凉凉,又似水湄间的水草,柔柔摇曳,撩人心醉。但她听得出他淡淡的语气中隐含了一丝惆怅——念摇走了,他是不是又要孤单一人落魄街头?
她若有所思地瞅看他,突兀地问:“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隐隐觉察她对他已不仅仅是单纯的怜悯与关怀,似乎还多了份好奇与探究,他凝了双眉,淡渺如烟地一叹,“忘了。”
她慧黠地眨眨眼,只道:“忘了?这名儿好记!”
见他始终低着头,她心中莫名有了一种冲动,猛地伸手捧起他的脸,视线直直地望进他的眸子里。
此刻,他的眼神不再是霸气凌人。再次与她对视时,他的眼神有着微妙的变化,眸光泛出柔和、迷蒙的色泽,如朦胧月色下的一弯水湄,轻柔流淌的水面泛着古老的迷咒,蛊惑着她的心,她的目光也逐渐变得迷蒙。
对方的身影恣意地霸入眸窗,再顺着眸窗直达心底。她的心似乎被云片裹着,飘乎乎的,悬在半空,有几分惶惑,还有一种朦胧的、难以诉清的感触。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指已颤悠悠爬上他的眼角,停在浓密的睫羽上。她想拨开他眼中的迷蒙,就如同拨开她自己眼中的那份迷蒙,她试图把悬空的心放到一个清晰的落点。但,当她的指尖轻柔如棉絮沾上他的眼帘时,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清晰地看到他眸中闪过的困扰、畏怯与逃避。
他拨开她的手,避开她痴然凝注的目光,侧着脸望向别处。
他再度逃避了。她那颗悬得直晃悠的心,霎时遭遇了寒流,一股子冷飕飕的寒意迫得它直直跌落下去,浓重的失落漫上眸窗,迷蒙消失了,眸光有一瞬的黯淡。
二人僵立在街上,任人潮在身边涌动,浓浓的孤寂将二人与喧闹的人潮隔离,静默,谁也不愿先开口打破这僵局。
片刻之后,前方一阵嘈杂声传来,他望一望她的身后,突然开口唤了声:“姑娘。”
她笑笑,“叫我情梦吧!”
“姑娘!”看她一步一步往后退,他的语声略含焦急。
她瞪他:“我说我的名字叫情梦!”
“马车……”
马车?她一愣。
“躲!”
没时间解释了,他大喊一声,猛地将她扑倒在地,抱着她在地上连打两个滚,避向角落。旋即,一阵隆隆的车轮声与二人擦身而过,一匹发疯似的马拉着一辆车横冲直撞向前飞奔。
街旁小贩急忙躲避,眼睁睁地看着自个儿的货摊被这马车撞飞出去,瓜果、馒头撒了一地。
街对面一个小乞丐突然跑到路中央,不顾狂奔而来的马车,趴在地上捡拾被马车撞飞的几个苹果。
发狂的马车直直地冲小乞丐飞奔过去。躲在街旁的人们失声惊呼,酒鬼蹿起身想奔上前去救那孩子,他咬牙拼命奔跑,仍跑不过那辆马车。
看到眼前的险情,情梦忙从地上一跃而起,如大鹏展翅,凌空飞跃,在马车尚未撞上来时,她跃至马车前,一把将小乞丐往街边推出老远,自个儿再也无暇去避让已冲至面前的马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双眼,咬牙忍住待会儿铁蹄砸踏和车轮碾压在身上的剧痛。
闭上双眼时,她隐约听人群里一声呼喊:情梦!焦急、惊惶的呼唤,是忘了的声音。
闭着眼,她没有等到铁蹄砸踏在身上的痛,耳边尖锐地响起马儿的一声悲鸣,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响,她的腰被一双结实的手臂圈抱住了,整个身子也被打横抱了起来。
谁?是谁救了她?
心“怦怦”急跳,她猛地睁眼,入目是一张颇俊朗的容颜,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人,一个二十多岁的陌生男子。他正端着一脸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望着她,见她睁开双眼,他忙关切地问:“姑娘受惊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他唤她姑娘?!
情梦此时才惊觉自己的整个身子正被这陌生男子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左手绕过她的背,搭在她的腋下,他的掌心正透着火辣辣的温度压在一个女子最柔软的地方——这个可恶的登徒子!
她又气又恼,飞快地扬起一只手,啪!一个巴掌赏在这男子的脸上。她猛地挣脱他的怀抱,眼中蹭蹭蹿着两束火苗怒瞪着他。
男子伸手摸了摸脸颊,笑得很无辜,“姑娘,方才是我救了你呢!”
街道两旁人群中传出嗡嗡的议论声,在这些人的眼里,是这位白衣飘飘、英姿飒爽的侠客在千钧一发之际,如闪电般飞身而至,一掌击毙了发狂的马,救了那位书生。而书生不但不感谢救命恩人,反而扇了人家一记耳光,真是不识好歹!
听得人们的议论声,情梦回过头看了看倒毙在地上的马。
颅顶开裂的马儿死相奇惨,红白交杂的脑浆淌了一地,马眼睁得很大,眼角残留着一滴泪。
她看得心中一痛,再看看这陌生男子,却见他仍是一脸的笑容,如墨的眸子里却看不出一丝笑意,只有深不见底的浓暗。这个人分明有能耐先救下她,再勒住缰绳,制止发狂中的马,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一掌残忍地杀了这马,马已死,不再具备任何危险的情况下,他才回过身来厚颜无耻地搂抱着她。即使他救了她,她却无法对其心生一丝好感!
她转身,不去理会这男子,只顾四处张望,在不远处看到忘了的身影。他正孤单单地站在街旁角落里,远远地望着她。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自责与沮丧:他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差点被车轮碾压。他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救不了……
她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在发现她正望着他时,他便猛地转身,像一头负伤的野兽,逃入了拐角一处胡同内,再度封闭自己,独自去舔拭伤口。
“忘了!”
她慌忙喊了一声,急急迈开脚步,欲追那陷入自卑中的人儿,不料被人拽住了胳膊。她回头,看到的依旧是那陌生的男子。
男子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如同盯住了一只试图挣脱他的猎物。
“是我救了你呢!”
陌生男子再度提醒她,言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企图。
她同样直视着他,问:“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他脸上端着温和、无害的笑容,道出一句惊人的话,“只要你以身相许!”
“好啊!”她笑靥盈盈,指着正趴在马尸上痛哭的车夫,慢悠悠地道:“只要你让他的马活过来!”
“这是刁难!我最痛恨的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他笑嘻嘻地说,扣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却暗暗使上了劲。
她的身子麻了半边,眸子里凝聚一层寒霜,微振衣袖,袖中剑已悄然露出剑锋,凛凛寒气迫至他的腕脉。
一闪而至的锐芒划过他的腕脉,他心中一凛,眼角瞄到她袖口微露的锋芒,锐芒吞吐间再度逼至脉门,他不得不松手,目光闪烁一下,他笑叹:“好一个绵里藏针的小女子!”
外表如此清雅婉约的女子,竟是一朵带刺的花。啧!这刺儿还蛮扎手的。看着手腕上划开的一道小口子,他的笑容逐渐变冷,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咱们后会有期!”既然在她身上讨不到甜头,他干脆走人。
看他远去,她长长松了口气,心知他的功力绝不在她之下,真要拼斗起来,孰输孰赢,难下定论。
剑芒隐入袖中,她匆匆拐入一条胡同。
阴暗的胡同里,除了一只野猫蜷伏在角落之外,她没能找到一个人影,心中惦记的人儿早已不见了踪影。
即将穿出这条胡同时,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身一看,却见斗勺正匆匆向她奔来。他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焦灼,脑门子正淌着汗。他是一条街一条巷地找了她许久。
匆匆奔至宫主面前,他顾不上缓口气,张口就道:“宫主,属下在丐帮分坛打探到一个消息,招贤庄已请到一位高人帮广英杰解穴,据说这位高人正是天下第一楼中五行相生院的金字一号!”
“哦?广招贤这么快就把天下第一楼的人给请来了?”情梦颇感意外,“不知这金字一号是怎样一个人?”
“属下曾有耳闻,金字一号是天下第一楼的一名驻外巡察,主要负责巡视四庄的状况。此人喜好游山玩水,贪恋美貌女子,自诩风流,也曾为天下第一楼网罗了不少能人异士。但此人心机颇深,旁人只能猜透他一半的心思,由此得名金半开。”“金、半、开!”情梦咀嚼这三个字,嚼不出任何味道。
她从未见过金半开,这三个字在她脑子里顶多也只能凑合成一张白纸。对他一无所知,这感觉令她不塌实!
“你再去一趟丐帮分坛,请丐帮的人给金半开捎个口信,就说朱雀宫的主人在如归客栈静候他大驾光临。”情梦嘱咐。
斗勺点点头,匆匆离开。
情梦也无心绕着胡同寻人了,当务之急,她得先会一会这个金半开!
情梦匆匆赶回客栈,在“菊”字号客房内等候许久,金字一号始终没有露面。
夜幕降临,客房里掌了灯,情梦关妥窗子,和衣上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笃、笃、笃——
有人在轻轻敲她的窗!
情梦一惊,急忙下床,看到窗外伏着一个人影,窗子“嘎吱”微响,被人撬开了!
“谁?”她持起桌上灯盏往窗口照。
窗台上坐着一人,一袭白衣、英姿飒爽,俊朗的容颜写满和煦的笑意,浓墨般深沉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正是今日她所遇见的那个登徒子!
“是你!”情梦顿时冷了脸,“半夜爬窗,敢情你是个采花贼!”
“错!今夜是姑娘主动约我来此相会的!”那人嘻嘻一笑。
“我约你相会?”情梦目光一凝,仔细打量他,“敢问阁下贵姓?”
人家问得客气,那人答得也客气:“免贵,小姓金,道上朋友赠名半开……”
“金半开!”情梦大吃一惊,小心谨慎地求证,“阁下果真是天下第一楼中五行相生院的金字一号?”
“如假包换!”金半开翻窗入内,“姑娘不是急着托人约金某前来一会吗?其实,我已说过‘咱们后会有期’的,姑娘不会忘了吧?”他冲着她指了指自个儿的左脸颊。
看到他的左脸颊有些红肿,情梦脸上难得的晕上一层酡红。今日,她恼羞成怒之下赏了他一耳光,想不到他还记着仇呢,此刻他该不是来要她难堪的吧?
她力持镇定,反问:“这是小女子的错吗?”言下之意,当然是怪他不该随意轻薄她,这一巴掌是他自找的!
一听这话,金半开哈哈一笑,答:“姑娘何错之有?错的是金某人!金某实不该多管闲事在马蹄之下救姑娘一命,更不该趟今日这浑水,到姑娘面前自讨没趣,你说是不?”
“浑水”暗示着她挑衅招贤庄一事,她若答“是”,就表明招贤庄与朱雀宫之间的矛盾是没有和解的余地,他特意来此劝架也是多余!
情梦是冰雪聪明的人儿,怎会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她笑笑,“阁下多虑了!阁下到此若不是来数落小女子的不是,又何来自讨没趣之说呢?”
他自个儿送上门来,只要不昧着良心偏袒一方,朱雀宫与招贤庄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也不想深究下去。且看他持怎样一种态度。
“金某说过姑娘没有错,既没有错,金某又怎会数落姑娘的不是。何况,姑娘是明理人,怎会不知‘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理儿呢?”金半开果然是持着和事老的身份来化解矛盾的。
“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理儿,小女子懂的。不过……”话锋一转,她直直地望着他,反问,“阁下认为对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该不该心软、该不该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