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首曲Ⅱ
CHAPTER-01THEBEWILDERED
TheSuicide(1)
有一回,当死神LXXXIII与桑桑步过黑隧道与白隧道之后,他们在那迷离的空间中目睹一件可怕的事。
一个剖腹自杀的人跪在地上,重复着剖腹的行径。而这个人的跟前,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斗篷之内并没有脸孔,只暗暗闪亮出一双冷酷的眼睛。
斗篷人监视着剖腹自杀的人的行径,他要确定这个人无间断重复举刀剖肚的动作。自杀的人在苦泪中张开嚎哭哀求的口,呜咽着渴望救赎的叫声,然后举起滴血的军刀,向肚皮横切剖开,肠与内脏爆裂涌出,自杀的人看到流满一地的器官,心情实在沮丧到不得了,他既痛楚又无奈,只好悲苦地垂下头,再以双手把内脏塞回肚子中,继而看着肚皮的裂缝自动愈合。他哭着摇头,又抬起苦情的泪眼,乞怜地望向斗篷人,他渴望斗篷人会朝他点一点头,甚或是转身而去。然而,斗篷人却不给予他任何反应,那双在幽冥中暗亮的眼睛,无情地瞪着他不放。
自杀的人咬着牙悲叹,自知无路可逃亦无可选择。他又再提起军刀,重新朝自己的肚皮剖开去,内脏再一次涌泻四散,他也再次在痛苦与失望中徘徊。斗篷人没表示满意亦没示意停止,于是自杀的人只能重复着无间断的痛苦,情景再悲凄亦无法获得怜悯与救赎。
桑桑看得目定口呆,脸色发青。死神挤出惨不忍睹的表情,看不了一会,就拉着桑桑离开。有时候死神会误闯到这些空间来,这里发生的事他无从过问或管束,纵然,那个剖腹自杀的男人,原应是死神LXXXIII在三十年后接上路的亡灵之一。
死神与桑桑步进白色隧道之内,在柔光包围之下,桑桑才放胆问死神:“刚才发生什么事?”
死神告诉她:“自杀的人正受着Lucifier的折磨。”
桑桑皱起眉:“但他原本是你将来要接上路的人。”
死神叹了口气:“谁叫他今日自杀?他了结自己的生命,就等于放弃灵魂的自由,于是只好落入Lucifier那边,一直重复自杀的苦难,直至三十年后,那原本的阳寿死期。”
桑桑打了个寒颤。“好可怕。”
“对哩。”死神也感同身受。“无间断的苦楚。”
桑桑问:“自杀真的如此罪大恶极?”
死神点下头,然后说:“所以就算你在返回阳间后挂念我,也不要以自杀来见我。”
桑桑迷茫地望向前方。“自杀就见不到你了……”然后,她又说:“斗篷人很可畏吧!”
死神扬起一边眉毛,表情没奈何。“就算是神只,面对他们那边的事情,也只有震栗的份儿。总之,一旦落入他们那一边,就永不超生。”
TheSuicide(2)
桑桑再次打寒颤。“真的好可怕……”
说着说着,死神与桑桑就步进片场之内。这阵子,死神也拣选不到回阳人,是故片场的气氛有点沉静,只有零星的搭建道具布景声。
死神就与桑桑走进放映室,观看一段又一段回阳人的电影片段。
银幕上,一名回阳人正死在外星人的死光枪之下。
桑桑问死神:“你认为做人幸福吗?”
死神的侧脸在轻笑。“我怜悯他们。如果可以的话,我但愿他们可以更幸福。”
桑桑又问:“怎样才能更幸福?”
这侧脸在漆黑的放映院中亮出一种尊贵。“长命、少苦难。”他说得很简单。
桑桑垂下眼,思考着要否认同。
死神轻语。“人不想死,为何要他们死?”
“为何人不能似神?神不会病不会痛。为何只有人才要苦难重重?”
“轮回数百世之后,人依然苦。干吗仍要他们轮回?”
死神在漆黑中说。桑桑凝视他的侧面,感受着他的悲悯与慈怜。
桑桑说:“你对人实在太好。”
死神垂首,说:“我受不了他们那些苦。”
每次感应到人类的苦,死神的心都痛。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愈来愈靠近人类。
他笑着说:“我就快变做他们一分子了。”
桑桑轻握死神的手,以示明了与安慰。
死神说:“告诉你一件事,请别取笑我。”
桑桑温柔又可人地望着死神,然后,她听见死神如此说:“我深明所有死亡的技巧,也懂得让他们过身得愉快。然而,我但愿可以在他们临终的一刻,告知他们生命的意义。有时候我以为我明白人生的意义,有时候却又不。”
桑桑把死神的话听进耳里,慢慢地消化。银幕上,一名回阳人扮演着《Armageddon》中的Bruce
Willis,他为拯救人类而牺牲自己。
死神径自微笑,这样说:“我懂得的会不会太少?”
桑桑不知怎回话。
死神说下去:“我知道的,不比他们多。”
然后,桑桑就想到该说些什么了。“相公,不怕啊!要学习些什么,有娘子陪你!”
顷刻,死神心中的哀愁一扫而空,他只管全心全意地鸡皮疙瘩。他把眼珠溜向桑桑,这样说:“我百分百相信你会使用魔法——你总能成功地让我毛管直竖,作闷兼反胃!”
桑桑笑得傻气,一脸天真可爱。
死神做了个怪表情,然后就站起来离开座位,一副避之则吉的神态。
桑桑仍旧笑眯眯的。死神虽被吓走了,但起码他已忘记了忧郁,顿时变得精神爽利。桑桑掩住嘴呵呵笑,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是个优秀的好娘子。
TheThirdExamination
红丝带小女孩再与死神见面,地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军人坟场。她选择了午间为见面时分,阳光明媚,风也暖。她穿着一贯的淡黄色芭蕾舞裙和红色芭蕾舞鞋,亦同样以红丝带蒙住双眼。那头银色的长曲发,在阳光下散发着闪亮的白金光芒。
死神LXXXIII恭敬地上前替红丝带小女孩拆下红丝带,于是,她就能以重新观看世界的姿态张开海洋蓝的眼睛。而眼珠上的黄金色长睫毛,美如天使的翅膀。
他们看见对方时都感到很高兴,内心热烘烘的。
死神自动自觉地把那条红丝带缚在自己的左手上,正准备把丝带的一端缚向她的右手,却料不到她如此说:“今回,我们什么地方也不去。”
死神禁不住愕然。“这次会面不是为着考试吗?”
红丝带小女孩便说:“试题已定,但不需要在今天完成。”
死神便把手腕上的红丝带拆下来,继而笑着说:“这次是第三回合的考试,我实在紧张得很。”
红丝带小女孩以双手接过自己的红丝带,也笑得很甜。“只要你能通过是次考试,我们便能正式考虑你的转职申请。”
死神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充满着朝气和憧憬。“我期盼已久!”
“那么,”红丝带小女孩仰起小脸,告诉他:“请你记着第三回合的考试内容:把编号MXL的灵魂接上路。”
死神立刻从西装内袋拿出死亡名单,名单上密密麻麻,全是符号和数字。这一回,他的双眼还未找着红丝带小女孩所说的编号,但内心却已蓦地活现出一个画面:一名美女的背影。
死神双眼一亮,呢喃:“是她。”
红丝带小女孩说:“这个女人有逃避死亡的本事,我们想请你收服她,并接她上路。”
死神笑得甚有含义,然后对红丝带小女孩说:“事实上,我已留意了她一段日子。”
红丝带小女孩点了点头。“那么正好。是次考试不设时限,我们只盼你能完成这个任务。”
死神的笑容极之灿烂,甚至乎夹杂了兴奋。“我定当竭尽所能。”
红丝带小女孩状甚满意。继而,她便与死神话别,并且转身让死神替她蒙上眼睛。
死神目送她离开,然后,他也转身离去。他边行边笑,双眼闪亮出喜乐的光芒。
“这算什么考试……”他欢乐得要以手心按着胸膛。简直是大赠送!
当了这些年的死神,要数今天最令他亢奋。
TheThirdExamination(2)
编号MXL的拥有者是名女性,她的全名是AislingGargan
Ceramic,并且有一个中文名字:陶瓷。她就是死神LXXXIII名单上那个忽明忽暗的名字,死神只见过一次她的背影,却在以后每逢想起她也笑眯眯兼心思思。
要找她半分难度也没有,死神的难处是该以何种方式与她见面。
于是,死神对镜自言自语:“陶小姐,我就是你在这生中最重要的人。”
说罢,连他自己也觉得兀突。镜中的他刹那惘然。
死神望着镜说:“我的另一半,有什么高见?”
镜中的死神没任何动静。死神的另一半从来不回话,亦从来不露面。
死神说:“若果不是一早知道我有另一半的存在,我根本不会察觉到!”
镜中人的动态,当然与镜前人一模一样。带点调皮,又带点焦虑。
死神蹙起眼眉,说:“我连你是肥或瘦都不知。”
就是嘛,死神的另一半神秘之极。
“金发?黑发?胸脯有多大?什么cupsize?”
“比得上怜悯的风韵吗?”
“又或是,如桑桑那样青春?”
死神双手撑向墙,牢牢盯着镜中人。“我的另一半,”他说:“现在我要面对一个女人。而每逢想起她,我都会不期然的紧张。”
死神叹气。“那我该怎么办?”
死神双手抱头,又思量了一回,然后说:“算了吧,见到面之后自然就晓得该怎么做。你说对不对?”
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半晌后就笑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令我安心,令我一切顺利。对吗?”
自顾自笑了一会儿,死神结论。“找机会出来与我见见面嘛H喝酒谈谈心,什么也好!”
然后,他眼珠一溜,又说:“对着那个陶小姐,我也大概可以照直这么说。”
“我该怎样称呼她?陶小姐?MissCeramic?Aisling?抑或……Mrs.
Warren?”死神眨了眨眼,企图搜索她的资料。“她嫁了多少次?改了多少次姓名?就叫她陶瓷好不好?”
这么一桩小事,也令他如此伤脑筋,死神的神情懊恼到不得了。然后,灵感一闪,他就决定了:“你该叫Beautiful.”
然后,在接着的一秒,他满脸通红,由耳根红至鼻尖。
“救命……简直不寒而栗……”
镜中死神的脸却乐得傻呼呼。
吸了一口大气,他才能镇定神经。
“这样吧,就称她为陶瓷。”死神喜欢这个名字的矜贵细巧。
“MXL……还会有什么关于她?喜欢什么花?喜欢哪种零食?喜欢什么颜色……”
“还有,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实在太想太想太想亲近这个女人,太想太想明了她的一切。
死神对镜整理衣领。“终于有天,我们会很了解对方。”
话到此,已圆满。
明显得很,是次任务,不独只是考试那样单纯。
那名神秘对象,给予死神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什么也未发生,已喜乐甚深。
TheThirdExamination(3)
就在某天,死神于片场观看回阳人的拍摄情况时,一件罕见意外发生。
死神坐在他的导演椅中,正观看得聚精会神。忽然,从天而降一把大刀,利落快速地直斩在死神的头顶上,刀锋如闪电劈开,死神的头和脸,利落地劈开两半。片场中目睹此情此景的人都尖声大叫,正在扮演《爱情故事》中的病危女主角更被吓得当宠倒,要劳烦工作人员拍醒继续拍摄,以便赶及及时回阳。
最镇定的却仍是死神。他伸手把大刀由下颚的位置拉出,刀身不见血也不见肉。当大刀被拉开来之后,死神的脸和头即时愈合。一把刀,伤害不了超然的神只.
死神抬头向上望,他差不多可以肯定,此事有预谋。有人妄想杀死死神。
桑桑着急到不得了,吩咐工作人员极速调查。但结果也只得这个:“那把大刀,是荷里活惊栗片《Fridaythe
13th》中那个Jason所用的那把半旧不新的道具刀。”
死神一听见“荷里活”三个字,立刻扁嘴笑起来。这种事,除了那个女人,谁还够胆做?
居然,先下手为强,跨越时空来追杀死神。
“哈!哈!”死神仰面大笑。
简直史无前例,能人所不能!
“厉害!居然连死神都想杀!”死神交叉着手笑,佩服到不得了。
桑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只见他毫无怒意,反而笑眯眯。
死神转身对桑桑说:“她竟然企图在我把她送上路前杀死我!”
“谁?”桑桑一脸狐疑。
死神边行边说。“好大的胆!”
而在心中没说出的一句是:“我中意!”
死神神采飞扬地从内袋掏出陀表。也是史上第一次,死神的陀表上出现了指针,时针指着罗马数字十二,分针则稍微停在十二之外。
第三个回合的考试正式展开。死神的心情,实在狂喜到不得了。
那个女人,无论怎样称呼她也不再相干。柔弱又或是凶残都已不重要。算她要斩要杀,他还是满心欢喜。
死神以指头扫了扫自己的下颚。他密切期待她的下一个招数。
Ceramic(1)
这是一个更宏大的片场。
艳舞女郎打扮的女人排成一列,正在练习彩排;三名驯兽师推着一个铁笼步过,铁笼内放有一头白狮;服装部的工作人员把一架又一架的华衣美服送到服装间;上百名临时演员正分批化妆与妆身;那十九世纪末的歌舞厅,设计得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片场内正制作一出A级电影,制作资金动用过亿美元。这儿是荷里活,擅长以金钱炮制出梦想。
片场中央站着一名女人,她交叉着手仰起脸,正聆听身旁的人的讲解。看不到她的正面,只看到她修长婀娜的背影,她棕色的头发不长不短地垂在颈后;她身上穿着杏色的连身裙,剪裁高雅名贵,小腿幼细纤长,脚上穿着三英寸高的鳄鱼皮高跟鞋。她的肌肤看来细白幼滑,就连手跟的部位也精致细嫩。就算只得一个背影,也已足够称呼她为美女。
她没有拿手提包的习惯,就连手提电话,亦是由身边的人为她拿着。现在,她的身旁跟着两名助手、两名监制、市场策划以及导演。她是这些人、这个片场以及整个电影王国的话事人。在荷里活,她的权力排行永远都在五名之内。
所有经过她面前的人都会谦恭地朝她颔首,而她亦惯于站在众人的毕恭毕敬之中。她一直仰着脸注视半空那盏巨型水晶吊灯的装置,同时分一点点心出来聆听身旁的人的说话。她的两名助手拿着笔记下所有要点;而通常,她都很少即时响应些什么,她要说的话,在开会时说一遍就成。
死神LXXXIII就站在她身后不远之处。他为四周景物的富丽堂皇而惊叹。生命只是过渡也只是幻觉,但人类就有本事把这虚幻的一切当成真实般呈现,并且,比真实伟大得多。
他一直跟随她前行,像个影子般亦步亦趋。他没有超越她,也不妄想能窥见她的真面目。他已经太满足于她的背影,细巧的腰,纤长的腿,带动着动人而耐人寻味的故事。
那双小腿那么幼细,她走动了百年,难道仍然不累?小小的腰身支撑着的,除了上半身之外,还有秘而不宣的过去。死神把她的背影观看得巨细无遗,犹如观看一尊艺术品,价值极高昂,叫人看少一眼也不甘心。
他听见她说话的语调,淡定轻柔平和;她的举止含蓄高雅,没有多余而夸张的动作。死神微笑,这样雅致矜贵的女人,竟然掌握了操控死亡的本事,并且……试图捕杀死神。
他细细叹了口气。他所遇上的,是世上最动人的敌人。
还有什么更叫人心荡神驰?死神紧盯着她的背影,自顾自笑起来。
女人要聆听的都完了,接着,她就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死神跟随着这个背影,他发现自己跟随得很忠心,他甚至愿意如影随形,而这种相随的忠心竟然叫他心生快慰。
Ceramic(2)
死神仰起面傻傻地边走边笑。他感应着一些史无前例的事情。
女人走过两出电影的片场,然后步出片场之外,于阳光下走了数分钟,然后又走进一所三层高的大宅中去。她吩咐她的助手返回工作岗位,而自己则步行至三楼的办公室中。
她推开房门,一直走到靠窗办公桌前,而房门与办公桌的距离足足有五十英尺。她站在办公桌后垂头转身朝向死神的位置。她一边随手翻揭桌上的文件,一边说话:“请替我关上门。”
死神站在门边,左右张望。附近并没有其他人。
她依然垂着头,重复刚才的话:“请替我关上门。”顿了顿,才又说:“死神,麻烦你。”
死神当下一怔。而这个女人,缓缓地把脸容抬起。
请念记住这一刻,死神首次目睹她的芳容。
而整个世界,不由自主地,静止了。
这是一张完全不可思议的脸,脸胚小巧,呈鹅蛋形,略长;皮肤白皙得如经漂染一样;鼻子秀巧高挺,嘴唇薄而棱角分明;最特殊的是一双眼睛,在修长的眼形之下,她的左眼是绿色,而右眼是深棕色。
死神屏息静气。而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恬静地望着他。
死神深呼吸。在知觉清晰了之后,他就记起她的吩咐。他伸手把门关上。
然后,她才稍稍放松表情,坐到大班椅上,轻声朝他说:“我们终于面对面了。”
死神上前,在办公桌之前装作潇洒地坐下来,也说:“我也实在盼待已久。”继而,他也就开门见山。“你那把道具刀,我已请人放回你的道具房内。”
笑意慢慢由她的脸上绽放,虽然笑得灿烂,她的气质仍是含蓄的。“那很好,麻烦你。”她甚至向他礼貌地点了点头。
死神莞尔。这个女人的态度如此温文典雅,完全不像她的所作所为。他笑了笑,然后说:“你也该知道,你避不了死亡多少次。”
女人温和地轻笑,回应他:“与其等待你来追捕我,不如我首先杀了你。”
死神又一次愕然,实在令人哑口无言。他朝她看去,她却仍然优雅地笑意盎然。
真令人啧啧称奇。死神忍不住自顾自笑起来。“啊啊!啊啊啊!”
女人看见他笑,她亦显露较为开怀的笑容。
当笑容静止后,她就与一尊慈怜的圣母像无异。
静态的、无垢的、受尊崇的。
死神笑了一会,就伸手掠了掠头发,这样说:“你知道吗?你所做的事,完全是前无古人。”
女人慷慨地盛放笑脸,迷人得连眼角也溅出笑意。“我知道死神也会死,只是,还未知道该如何成功地置你于死地。”
死神凝神望着她。他发现,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右眼深棕色眼珠比较亮,那深棕色闪呀闪,形如琥珀。
死神耸耸肩。“我建议你最好用心一点想想杀死我的方法。这一次,我是受派到来非把你接走不可。你避不了我多少次。”
女人就垂下眼作思量状。死神又发现,当她垂眼之时,眼帘上的双眼皮仍然那么深刻,而一双弯月眉,薄薄幼幼的,看来温柔明媚。
她的行为那样冷酷,偏偏外貌气质又柔情似水。死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实在不明所以。
当她重新把眼睛抬起之后,便说:“那么,即是说,由今天开始,每天都是我的死期?”
死神笑着点下头来,称赞她:“聪明。”
女人露出明了的表情。接着,她站起身,伸出右手,说:“谢谢你的拜访。只可惜我还有要事,无法周到地招呼你。”
死神也站起来伸出手与她握上。天啊,这个女人的手软若无骨。无比的性感,而且温柔……
死神不期然地摇了摇头,又暗自叹息。
女人对死神说:“你可以称呼我为陶瓷。”
死神非常高兴。“我也打算以这个名字称呼你。”
当她把手缓缓缩回,死神这才舍得放开她。
唤作陶瓷的女人告诉他:“很少人叫我这个中文名字,多数人都称我为Aisling或者Mrs.Warren.”
Ceramic(3)
死神由衷地说:“陶瓷是个极漂亮的名字。”
陶瓷带点含羞地笑,“谢谢。”
她半垂下脸,而脸胚微红。
无论由哪个角度看去,这个女人都是可人的。
死神咬了咬牙,又再摇了摇头。
死神准备转身离开,而临行前,他嘱咐:“小心交通。”
陶瓷的笑意依然。“好的,好的。”并语带感谢。
死神就在陶瓷的目送下离开她的办公室,他在关掉房门前再次向她道别。
陶瓷礼貌颔首。在房门关上后,她坐下来签署一些文件,接着吩咐她的三名秘书准备稍后开会的事宜。
日理万机。似乎没把死神的到临放在心上。
一直工作到晚上八时,陶瓷便被司机接走。
Bentley房车直驶向另一个山头,山顶上的巨宅便是她和丈夫的居住之所。而就在拐弯的栏杆前,忽然从对头冲来一辆自行车,陶瓷的司机急忙刹掣,但房车的尾部还是与自行车相碰,自行车驾驶者连人带车冲落山坡。
司机大惊,匆匆走下车外检视自行车驾驶者的伤势,他看了一眼,就回头对陶瓷说:“太太,那个人并没有受伤。”
陶瓷一直冷静地安坐房车车厢内,她既不愕然,也不惊慌,也只瞄了那半挂栏杆上的自行车一眼,然后便拉上车窗布帘。
而就在司机准备坐回驾驶位置时,山路上传来一声巨响,一架大卡车奇异地冲向Bentley房车的尾部,司机连忙后退躲避,在不消三秒的时间内,陶瓷和她坐着的房车便被大卡车冲撞出栏杆,房车飞堕山崖的半腰,打了两个筋斗。
十分钟后,救护员由直升机载着到达现场。然后又花了十五分钟才把陶瓷由反转了的房车中拯救出来。
她的脸色有点发青,手跟也擦伤了,但其余一切无恙。
倒是表情有点气冲冲。她叫司机替她致电助手,然后她就在电话中吩咐:“以后每天的行程留十五分钟空白,以防有意外发生,耽误了一天的进度。”
陶瓷被要求由直升机送到医院检查。她不满意又无奈。对于死神这种死亡安排,她觉得实在无聊之极。
Thesadfate(1)
人生,真是一场苦难。
好苦……好苦……
那一年陶瓷看见Lucifier,她才五岁。而交易的那一年,她八岁。
就算判官要审判,都会认为交易合理吧9有谁的命,可以比这名漂亮的小女孩更坎坷更苦。
愁火泻落在命运中,生命是一场在烈火中的地狱……
陶瓷五岁的时候,爱尔兰裔的母亲Eileen
Gargan被中国裔的丈夫陶雄毁容,这个苦命的女人躺卧在木板床上,气若游丝地向女儿叙述一个爱情故事。陶瓷记得,母亲那张被利刀划破了的脸不住地渗出血水和脓,她的左眼甚至已被陶瓷的父亲斩爆了,那角落紫黑一片,如坏死发霉的烂猪肉一样。母亲已人不似人,但她说着那个爱情故事时,破烂撕裂的脸容上却隐隐透着光华,幽冥的烛光映照着这熏臭的角落。陶瓷的小手被母亲用力地紧握着,母亲絮絮地说着,她愈说愈陶醉,甚至挤出笑容来。她一笑,脸上的裂缝就绽开了,血水和毒脓滚淌而出。而陶瓷的眼泪,随着母亲那迷离怪异的笑脸大颗大颗地淌下,母亲愈是开怀,她却愈感到伤痛。
小小的心灵痛得抽动翻腾,陶瓷张着口嚎哭。才只有五岁,已知道什么是苦……
苦,是一场凌迟,缓慢的、连绵的、磨人的,但又永不能叫人麻木的……
那年该是1900年,十七岁的爱尔兰少女Eileen
Gargan由祖家乘船到达美国纽约。一道同行的五名家人,全部感染了船上的瘟疫丧生。尸体被船员抛到海中,Eileen抓住船的栏杆高声哭喊,她日以继夜地哭,悲苦得丧失了其他感官,看不见、闻不到,甚至,在最后,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她凄厉地嘶叫哭喊,但她的耳朵感应不到。她的家人葬身瘟疫中;而她,则沉落在丧失一切的痛苦中。娇小而虚弱的身体哭至昏竭。未到达美国这个新世界前,她已一无所有。
怀着梦想与家人一道上船,想不到竟然走进死亡的怀抱。
在朦朦胧胧间,她完全不明所以。
船泊岸之时,只有半船人活命。Eileen跌跌碰碰地随人群下船,甫一踏上这片土地,她就双脚发软。她已五天没进食,缺粮缺水,景况堪怜。她的衣衫尽是呕吐物,头发稠稠的,又脏又臭。神志不清的她含糊地喃喃说着话,时哭时笑。日以继夜,她摇摇摆摆地游荡在码头附近,肚子饿了,就抓住路过的人讨食。
盘踞在码头的意大利人和爱尔兰同乡本想占她便宜,但见她脏臭不堪又胡言乱语,反而放过了她。过不了多少天,Eileen就奄奄一息了,她蜷缩在码头的一角,全身发紫又口吐白沫。在码头做苦力的中国人发现了她,围住她看了一会,而陶雄在其他同乡走了之后,找来几块木板围住这个悲怜的女人,又给她喝粥水和替她抹面。陶雄二十三岁,他觉得他想救活这个女人。
他每天都带食物去看她,心情犹如看顾一只流浪狗那样,总觉得如若她能活下去,就该如死不掉的狗儿那样,会朝他吠几声摆一摆尾,以作报答。陶雄认为这是一件有乐趣的事,他等待着她报答他的一天。
在风雨不改的这数天里头,陶雄自觉甚为英挺神气。
过不了多少天,Eileen就能站起来,形态如一头初生的小马。她张开灰绿色的眼睛仰视跟前这个健硕的男人,而居然,是陶雄感到不好意思,他傻笑之后面红。他把她带往华人集中的妓院地牢去,吩咐相熟的人照料她三餐一宿。他每天都来看她,而渐渐,他发觉她愈来愈不像狗儿,清洁后又渐趋康复的她,原来真是一个女人,并且是个漂亮的女人。
她有迷人的绿眼珠,白里透红的皮肤,尖挺的小鼻和薄薄的唇。她的头发是浅棕色的。而她的胸脯圆圆大大,发育得很好。
陶雄摸着自己的头顶,不知怎地,非常不好意思。
怎样解释这种感觉?他捡了她的命,但最后脸红耳热的却是他。
那时候,陶雄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男人,高大黑实健硕,梳一个清爽的平头装。陶雄的父亲是早年来美筑铁路的中国工人,后来落地生根。虽然陶雄在美国出生,但只懂得皮毛的英语,他在码头当苦力,最爱到赌档搏杀。
陶雄长得好看,他的眼睛圆大有神,鼻子高而横,嘴巴很阔。Eileen看着他,觉得他像古罗马神话中的战士,于是,她就开口告诉他。陶雄大概是听不明白的,他只顾摸着自己的头顶傻呼呼地笑。
Thesadfate(2)
无人介意这个洋妞住在华人妓院的地牢,任谁看着她也觉得很有趣。男人前来光顾的,更加垂涎三尺,这种时候,陶雄就发挥他的英雄本色,勇猛地站在Eileen
的跟前,粗豪地伸手推开色迷迷的男人。
陶雄这种举动,Eileen当然满心欢喜。有一回,陶雄甚至与一个无赖打起来,为的是那个男人盯着Eileen太久。陶雄威武地处置完无赖之后,就步回她的跟前,她看着他移近前来的身形,忽然娇羞得垂下小脸。当抬起带着胆怯的绿眼珠时,她就看见陶雄以爱怜和柔情的双眼注视着她。
她的心狂跳,连忙溜开眼珠,避而不见。
只是这么一刹那,空间就像返回爱尔兰的山崖上,草绿得像油扫的画;风卷着白云,如仙女的舞衣;海浪激情地拍打崖岸,感情澎湃犹如苦情的诗……
是不是不该离开那响彻音韵又美如诗的故乡?一个决定的结果是家破人亡阴阳相隔。世上最美的梦想早已在颠簸的巨浪中淹没消散,所有回忆都被蒙上死亡的灰与血染的红……
Eileen以双手掩脸。陶雄的眼神让她忆起了一生最美好的片段。为什么感触万千都涌上来了?她害怕她的心盛载不了。她的双手,把小脸掩得好紧好紧……
灰白的旧石、苍茫的山峦、清而高的天、海浪彻夜不停拍打。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累了之后就躺在草地上,仰视天上多变的白云。云飘动得很快,时而放射性地四散,时如丝般轻柔。有一回,云的末端被拉得很长很长,如仙女刚晃动过魔术棒一样……
那里的风再刚烈再凶猛,她的心仍然日夜热暖。故乡的山崖与海浪、老石与绿草,都是爱。
Eileen的双眼,在她的手心内温热起来。
陶雄以为她的眼睛痛疼,他伸手挪下她掩脸的手,细细检视她的眼睛。
就在这四目交投的瞬间,Eileen落下了泪。
她轻轻说了一句:“以后,你就化作我的爱尔兰好吗?”
陶雄无理由听得懂。但他感应了些什么,以致满心激动。他紧紧拥她入怀,强而有力地,企图令落泪的女孩子心不再痛。
而自此,陶雄就把Eileen视为他的拥有物。他觉得怀中这个女人的悲与喜,都与他相连。
有一晚,他为她带来一块玉,告诉她:“娶你为妻,总得有点表示。”他是一贯地笑得傻气。
Eileen不明白这块玉代表的严重性,但她知道这是一件贵重的心意。然后,陶雄就开始吻她,她也没有反抗,甚至伸出臂弯围住他的脖子。她也已渴望了很久很久,某些时候,她甚至渴望他至辗转难眠……
除了他,还会有谁?
对了,除了他,不再有谁……
命是他捡回来的,她能爱的,也只有他。
缠绵在他的怀抱内,她淌下了安乐的热泪……
Thesadfate(3)
陶雄目不识丁、好勇斗狠又爱赌;Eileen喜欢缝制衣服、爱念诗与幻想。两个原本不可能的人,在命运与肉体的摆弄下,就走在一起。
爱情,就是这个男人拥有这个女人。
爱情,也是这个女人那颗感激的心。
最后,爱情就把一切都浪漫化起来。他俩的确有过一段好日子。Eileen穿上中国妇女的服装,把棕色的长发盘成发髻,在杂货店中帮忙做些买卖。陶雄继续当苦力,每天出入赌场,然后为着娶了洋女而趾高气扬神气十足。每一天,他俩都能相视而笑,开心快活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炽热的爱欲和新鲜感冲破了言语与种族,在这个段落里头,他们是幸福的一对。
在陶瓷一岁之龄,发生了一件事。陶雄豪赌,欠了巨债,走投无路,他决定卖掉女儿。两名大汉凶巴巴胁持神情沮丧的陶雄归家,而当丈夫一手抱起女儿之时,Eileen就猜到是什么一回事。平日柔弱的妇人把小手握成拳头搥打丈夫,哭着抢回女儿,陶雄还手,Eileen就抱着女儿倒跌地上。她以背挡着意图抢夺女儿的男人,捱了些揍。
卖不成女儿,但债仍要还。最后,陶雄与那些人达成协议,让Eileen当一个月的娼妓。Eileen纵然不情愿,但相较之下这已是最好的办法。看着妻子被别人带走,陶雄颓然瘫痪在椅子内,脸如死灰。
Eileen被送到妓院,暗无天日地过了一个月,在咬紧牙关的时候,她想到的是母爱及爱情的伟大。受苦算得了什么,但求救得到女儿和丈夫。也或许,陶雄就能从此戒赌。
爱尔兰的风一向凶悍,声音猛裂得如疯人的连绵咒骂,当风吹动海浪时,浪就如镰刀刮向崖岸。Eileen明白这种凶狠,但她更加明白,当狂风暴雨散倔,湖面如镜那种美,那时候天地都被洗涤了,山与水便会脱俗起来。来吧,让风狂啸、浪着魔般拍打,环境再恶劣,她仍会感到安全。
从爱尔兰而来的女孩子一定要对生命抱有希望,雨过之后定必天青……
而一个月后,Eileen被送回丈夫的身边,她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喝得半醉的丈夫。正当她满怀激情地走上前之际,陶雄就一手摔破酒瓶,继而站起来伸手把她抓过去,不由分说地把她打个半死。他骂她不要脸,全埠的华人都操过她,他骂得声嘶力竭,他说一看见她的脸就感觉羞耻。
Eileen很愕然,瑟缩一角以手臂挡住脸,悲痛地嚎哭。干吗,与她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怎么,他以怨报德,把她的无私奉献当成罪恶般惩罚。
陶瓷爬在地板上又饿又惊惶,她的哭声正好与苦命的母亲互相和应。
Eileen又再次跌进悲剧的漩涡中。就算再乐观,也无法否认悲剧是存在的。而且,有些事情只会愈走愈差。
陶雄接受不了妻子当娼的羞辱,就算那原因是出于他,他也原谅不了。整件事只反映了他的失败、不济事,然后,他把失去男性尊严的痛苦转嫁到她身上去。
他喝酒喝得很凶,愈看这个女人便愈不顺眼,骂上一句粗话后,就又抓起她来毒打。看到她尖叫看到她痛苦,他就稍感舒畅,既然他自己痛苦,他就要她一起陪他痛。这个女人想装伟大?休想!他不会给她机会。如果他是个下三流的男人,他就要她当上同样不堪的女人。
打死她打死她……她的爱意她的无私,令他恨得入肉入骨。
你凭什么伟大?我下贱,便要你比我更贱!
Eileen无从反抗。陶雄力气大,出手狠,而且,也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她只知道,命是这个男人捡回来。现在,他似乎正要理直气壮地向她讨回。
她赤裸蜷伏在他的脚畔,凄凄地说出他听不明白的哀求话。他真的听不明白,他瞪大愤怒凶狠的眼睛,使劲地伸脚踢她。踢她的胸脯、踢她的肚腹、踢她的下体。所有他喜欢过的部位,他都不要自己留半点的情。
她张大口悲凄哭叫,叫声连绵而悲恸。她叫了一整夜,甚至惊动了邻居。邻居劝陶雄别搞出人命,而陶雄就在别人跟前以铁罐猛敲她的头。
Eileen头破血流,愈叫愈疯。邻居摇着头离开,而陶雄抓了些钱就跑出街。她的头一直淌血,到血块凝结贴住头发之后,仍然没人理会。
这个被所爱的人遗弃的女人,正准备遗弃自己。
渐渐,Eileen就变疯,状态坏的时候,形如那流落码头的日子,衣衫褴褛,四处游荡。病情稍为转好时,她就抱着陶瓷对她说故事,说爱尔兰的景色,说小时候家中养的羊,说别人念过的诗。陶雄仍旧三五七天就毒打她一遍,她既然变疯了,他自然就更无恻隐,出手更重。
Thesadfate(4)
已经无人再记得这名爱尔兰少女为这小区带来过的清新与惊喜。不消数年,她已由最出众漂亮的女人,变成最丑陋滑稽的一个。
什么是坎坷,这就是坎坷。
生命,无理无由地,不让你有好日子过。
Eileen最爱与陶瓷玩这个游戏:她会用手掩住女儿的左眼,然后说:“你猜这只眼睛是什么颜色?”陶瓷会快乐地回答:“绿色!”继而,Eileen又以手掩住女儿右眼,问:“这只眼又是什么颜色?”陶瓷高声回答:“棕色!”接着,Eileen就会重复以上的行径,通常在连续十多遍之后,她才肯罢休。
陶瓷并不认为这个游戏太好玩。但当母亲玩完之后搂着她来亲之时,她就觉得已经得到这游戏的全部奖赏。
况且,母亲在这一刻是那么的快乐,她笑得狂放开怀,抱着女儿翻滚在木板床上,快乐得如返回童年时代。陶瓷喜欢看见母亲笑,纵然母亲的笑声偶尔起伏不定,怪诞骇人。
笑比凄厉地嚎哭优胜。再没什么比看见母亲的哭泣更叫小小的陶瓷心碎。
母亲,不要哭不要哭……
她伸出小小的臂弯抱住脆弱可怜的母亲。
我爱你我爱你……
此生此世不会离开你……
陶瓷一直没忘记她与母亲的片段。她悠长的一生经历无数,然而唯一能令她心头抽痛的是她的母亲,一想起母亲的哭与笑、狂与柔,内心的海浪便翻腾汹涌。
阅人无数,丈夫也有过三个。但唯一她爱过的人,就是这个把她生下来的女人。
小小的陶瓷抬起小小的脸望进母亲灰绿色的眼眸内,寻求那道爱意的连系;而每一次,无论母亲处于何种状态,也不曾叫她失望过。她不可能忘记,这种只需要一抬起头便能获得的安全感。
不是因为我漂亮啊!也不因为我聪敏过人。只因为我是你的女儿,你就爱我至深。
小小陶瓷扑进母亲的怀内。如果可以的话,但愿一世不用离开。
就在陶瓷五岁那年,惨剧发生。
Eileen与陶雄吵架,陶雄怒火中烧,随手抓起灶头的菜刀朝Eileen斩去。Eileen避过了,也原本可以就此夺门而出;然而为了转头把陶瓷抱走,她就捱了陶雄一刀。
那一刀差不多斩开了她的脸,由左耳斩破到右耳,横切了深深的一刀。Eileen在极痛中双膝跪地,她只叫了一声,然后那张大了的口便没再出声。忽然,她什么也明白了,就因为这横切在脸上的一刀,她的新希望就此幻灭。还叫什么?还需要反抗吗?她原本憧憬着的,已经无可能发生了。
她跪在地上,双手垂下。当陶雄瞪着怒疯了的眼光向她的脸再斩上第二刀第三刀时,Eileen没哭叫也没逃避,她是认命地由得他要斩要杀,她决定,以后什么也不要了。
活像一个宗教仪式。受害人在心底说服自己要甘心情愿。
杀吧杀吧杀吧a竖,早已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哪有什么希望?所有出现过的好,全只是幻觉一场……
最后,Eileen倒在地上,全身痉挛抽搐。陶雄在冲动过后才知道闯了祸,于是扔下菜刀,急急跑到屋外逃之夭夭。陶瓷的尖叫嚎哭就是这宗惨剧的唯一配乐。暴力无声,刀锋亦静悄悄,血在寂静中淌下。陶瓷的惊惶,就成为这章节的悲痛内的唯一声音。
她一直叫了很久很久,才有人走进屋内帮忙。那些人把血肉模糊的Eileen背起,跑了两条街找大夫治理。无人理会陶瓷,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哭喊着,试图跟随成年人的步伐前进。但她走得很慢很慢,还在中途迷失方向,她根本不知道该怎算好。
世上她最爱的人遭逢厄运,而她完全保护不了。
Thesadfate(5)
她哭喊得嘴巴空空洞洞,声声凄厉。她站立在街头,领受着命运带来的无助。
怎么办……怎么办……悲苦至此还可以怎么办……
好心人把Eileen安置到妓院的地牢,陶雄不够胆闯进去又斩又杀。Eileen昏迷后醒来,当一张开眼,她就认得这个角落。当初,陶雄把她由码头检回来之时,也是被安置于此。顷刻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她的右眼流出眼泪,而左眼滴出脓水。
陶瓷伏在母亲身旁饮泣,Eileen听见她的哭声,就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于是,陶瓷便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事到如今,Eileen仍会把心神分出来安慰她。
Eileen对陶瓷说:“在家乡有一所修道院,漂亮地屹立在河畔,我只要走过一个山头,就能坐在对面的河岸远远地眺望它。那座修道院很雅致,墙身也特别的白,看上去似个公主的城堡。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梦想进修道院生活,但我当然知道,当女孩子住进修院道之后,过的不可能是公主的日子。”
陶瓷握着母亲的手,心伤得不能言语。
Eileen从破烂的脸孔上挤出一抹笑容,她轻轻说:“想不到,今日我所过的日子,比再苛刻严厉的修女生活更苦。”
说罢,鲜血就由伤口滚淌出来,混合了眼角流下的泪水,一并掉到女儿的手背上。
再也按捺不住,陶瓷“哗”一声就抱头嚎哭。
Eileen把眼珠溜向陶瓷看了一阵子,接着又把目光放回天花板之上。她的嘴角又再向上扬,她笑得很凄冷。
断断续续的,Eileen说着在爱尔兰的种种,明知吐出的每个字也会带来剧痛,她也坚持要对女儿说下去。“山头上有很古旧的教堂遗迹,凌乱的旧石伴着一道残破的拱门,我和其他小朋友在乱石间走来走去。然后,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个Celtic的十字架,特点是,在十字架上配有一个大圆环的形状。照理,这个十字架超过千岁了,但看来却是不可思议的簇新。不知怎地,当中一名小朋友跪在十字架前叩拜起来,而其余的小朋友也跟着做。而明明蓝得明澄的天,忽然就变色了,乌云都聚在我们头顶,后来更行雷闪电,我们吓得各自奔跑回家。当中一名小朋友把事情告诉长辈,长辈就说,我们已得罪神明,从今以后,我们都只会噩运连连……”
陶瓷瞪着红肿的眼,不懂得反应,而Eileen,是这样说:“事到如今,我也相信了。”
陶瓷伏在母亲的胸前,落泪又摇头,她只懂重复说着:“不……不……不……”
Eileen合上眼睛,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陶瓷凄凄地说:“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
Eileen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她已不想再说话了。
隔了一天,Eileen
看来精神抖擞了许多,她从衣服的暗袋中掏出一条约一码长的蕾丝花边,这样对陶瓷说:“这是我在爱尔兰的房子中剪出来留念的,我们所住的小房子里头,窗前都挂有爱尔兰的手制蕾丝花边,这原是挂帘的末端,我一直伴在身旁,好让我握在手中怀念。”她把蕾丝花边放到陶瓷的小手上,然后说:“该送给你了。你也是爱尔兰的一部分。”
陶瓷细看这块精致的针织品,然后,她又听见母亲说:“我的名字,Eileen,在爱尔兰语中,解作阳光。”
陶瓷望着母亲,不禁在心中一阵抽痛。
Eileen垂下眼轻轻说:“爱尔兰的阳光很轻很暖很白,很美。”
陶瓷扑进母亲的怀内,心痛地抱着母亲,她对母亲说:“妈妈永远都那么美。”
Eileen抚摸女儿的头颅,静默地没说什么。她仰脸深呼吸。在这地牢的角落,连空气都酸臭。她又再次冷笑了,取笑自己居然还妄想着爱尔兰的阳光。
她是一名什么也得不到的女人。爱尔兰的美好,她怎配得起?想到这里,她的笑容就更深了。
傍晚时分,陶瓷走到好心人的家问他们讨点吃的,通常,那些人会慷慨地送给她饮料与干粮,Eileen所受的苦,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她为当地居民提供了源源不绝的话题。
Thesadfate(6)
而在走回妓院的地牢中时,陶瓷就看见了她永世难忘的画面。
陶瓷推门而进,她首先看到的是躺在木板床上的母亲,她的脖子上有道深深的、流淌着血的伤痕,而她的右手半垂在床边,地上躺着一把染血的刀。
陶瓷明白这幅画面的意义,Eileen自杀了。
她连忙跑前去。就在木板床前的一小段距离,她跌了一交,但觉脚畔碰上了点什么,她垂眼一看,发现那张木板床前,居然跪着另一个母亲。
这个跪在床边的Eileen,有一张万劫不复的痛苦表情,她看不到陶瓷,也感受不到陶瓷刚才那不为意的触碰,她只专心一意地仰起苦不堪言的脸,以表情向着前方的空间哀求些什么。
“妈妈……”陶瓷望了望木板床上的Eileen,然后又把视线投到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之上。
就这样,一道震栗如寒意那样直冲她的血脉,她浑身软弱无力地瘫痪到地上。
全身唯一的动作,就是那抖震得合不上的嘴巴。弹动不得地,陶瓷瞪着放大了的瞳孔,定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跪在地上的Eileen并没看见陶瓷,她背着女儿抬头仰视,口中念念有词,说着无声的话语。
然后,陶瓷看见,跪在地上的Eileen右手握着一把小刀,二话不说就往自己的脖子上割去,顷刻,血花四溅。
不由自主地,陶瓷尖声大叫:“呀——呀——”
是她的叫声,致令跪下来的Eileen惊觉,她扭动被割破的脖子,转头朝女儿望去。
“妈妈!妈妈!”陶瓷吓得又哭又叫。
Eileen意图对女儿说些什么,但血水在喉咙中涌泻得太急,叫她无法言语,她只能以极苦极苦的神情凝视着女儿,并以流泻不息的血水代替她想说的话。
陶瓷从不知道,世上会有一双如母亲那样凄苦的眼睛。
她的心,痛得撕裂成碎片。
陶瓷掩住脸又掩住嘴,只懂喃喃说着:“妈妈……妈妈……”
Eileen以含泪的目光望着陶瓷。就在瞬间之后,陶瓷看到,Eileen脖子上的割口神奇地自动愈合,只消三秒,那道割口就完好无缺。
正当陶瓷要露出笑容之时,Eileen的眼神却转变得更绝望。
陶瓷望着母亲,刹那间有点大惑不解。
Eileen的神情就沉淀在绝望的深处。她慢慢地背着女儿转回头去,重新仰视着一个空间。
陶瓷随Eileen的视线向上望,而渐渐,她也感应到母亲所面对的绝境。纵然无法相信,但她已看得清楚。
母亲仰视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形如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看不见脸看不见身,只能隐约地窥见那双深邃而光亮的眼睛。
那斗篷人知道陶瓷看得见他,于是就与她对望。当一触及他的目光,陶瓷就浑身震栗、头皮发麻,接着弯身呕吐。
只与这个斗篷人互望一眼,陶瓷的小小身躯就没停止颤抖过。她看着她的母亲重复着以小刀割喉的举动,血流泻,伤口自动痊愈;继而那把小刀又再次被举起,重新割破母亲幼嫩的脖子。
小小娃儿目睹自己的母亲历尽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重复的、无间断的、没完没了的、不获赦免的。
她睁着惊惶的双眼,张着牙关不住打震的口,与母亲一起沉落在这种不可思议的苦难中。
重复又重复地伴着母亲一起沉沦之后,陶瓷就隐约明白了这是一件怎样的事。母亲自杀,于是要受惩罚,而那惩罚,惨烈浩瀚得连地狱也无法承受,只得遗留她在地狱边缘,重复无尽的生死折磨。
Thesadfate(7)
陶瓷虚弱地流着眼泪,目睹着世上最可怖的惨事。她的母亲,在她眼前演活出永不超生。
为什么……为什么生命会凄苦至此?就连了结痛苦的自由也不被给予。
母亲,你也只是不想再受人世的苦才选择了结生命,想不到,意图寻求解脱的结果是永远不被解脱。
陶瓷掩住脸,悲痛得虚脱。
Eileen转过头来望向陶瓷,她把小刀重新架在脖子上,眼神黝暗绝望,空洞苍茫,如死亡的幽谷。
当Eileen的小刀割到喉咙中,陶瓷就在第一滴血花溅出来之时昏厥过去……
在昏迷的无重感之内,陶瓷看到母亲自杀那一刻的心事。她看见,母亲踏着轻盈愉悦的步伐,步向那座雪白漂亮的修道院中,路的两旁繁花盛放,母亲满怀希望地走呀走,最终,居然发现了,那座修道院原来真的不是修道院,而是她一直梦想着的堡垒……
母亲甚至能看到天堂之光,和煦曼妙地由天上光照下来……
母亲有那安然而放松的脸……
而陶瓷,在昏迷前的最沉重点中落下泪来。
在泪眼中她看见,母亲的脸由愉悦转变为愕然,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绝望。
为什么,母亲得到过的幻象,一闪即逝……
为什么,死亡要把这善良的女人由光明打进万劫不复的痛苦中……
不明白,不明白……
母亲只不过是想死……
为什么要生为人?居然连死亡的自由也没有……
没有快乐、没有幸福,甚至,死也没法安乐。
不明白……不明白……
善良的母亲只不过是想一死了之……只不过……
陶瓷含着眼泪跌堕进休克里。
Thesadfate(8)
Eileen死了之后,陶瓷就被父亲送到妓院。
就在半年之后,陶瓷重遇那个斗篷人。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推着垃圾车往后巷,然后她看见那名小区内的着名坏蛋奄奄一息躺在烂地上。他做尽天下间的坏事,打家劫舍、逼良为娼、忘恩负义、残暴不仁……陶瓷站在他身畔注视他那双不断向上翻白的眼睛,她知道他已命不久矣。
因为讨厌他,于是她趁机用力踢他的头和脸。
而在踢得兴奋的时候,陶瓷发现她身后站着些什么。她放下提起的腿,缓缓地把眼珠向后溜。
那双鸳鸯色的眼珠溜动得很慢。就在绿色眼珠的视线接触到身后物的一刹,她就全身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寒颤,惊栗得说不出话来。
她已看得见她身后站着谁,是那个斗篷人。她惶恐得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斗篷人移向前,站到陶瓷的对面。斗篷人没打算理会她,只在意执行要做的事。然后陶瓷便看到,魂魄由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躯体中浮出,那魂魄呈绿色,神情仓惶而悲苦。
斗篷人的明亮眼睛与魂魄对望,当中并无言语,然而魂魄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陶瓷看见那魂魄的色调散乱浮动起来,它甚至虚弱得无法站立,失神地跪在斗篷人的脚边。
陶瓷从来不知道,灵魂可以比肉身更无助。这个等待着被瓦解的魂魄,弥漫着不安而绝望的电波。
灵魂的苦与怨、罪与孽,感染着旁观的人类。陶瓷小小的身躯震栗不停。
魂魄发出苦怜的哀鸣。“呜——呜——”
怨灵的声音,都不外是这样。
陶瓷意会得到斗篷人正准备把魂魄带走。只见斗篷人张开黑斗篷,以一个拥抱的姿势遮掩魂魄,继而不出数秒,斗篷人与魂魄一同消失于后巷中。
站得直直的陶瓷又再打了一个寒震,然后,她全身乏力地倒下来,毫无选择地躺在那具十恶不赦的尸体的旁边。
当被送回妓院之后,陶瓷就病了一个星期。
在迷迷蒙蒙的病发期间,她都在想着坏人的魂魄的下落……以及母亲的魂魄的惨况。
是不是每个死去的人也会遇上斗篷人?抑或,只是某一种人才会遇上他。
愈想,心就愈慌,于是身体的热度就烧得更旺。
死后的世界,原来比活着更可怕。好可怕……
就在同一年的冬季,美国被一股病疫突袭,死伤无数。
陶瓷也被受感染,她没退烧,缺水、虚脱。妓院内一半的人也染病,每一天也有人过身。陶瓷病在床上,半闭着眼看着成年人把尸体抬走,她已有足够心理准备,自己随时是下一个。
房间内的木板床上躺了八个人,都因为病重所以被堆到一起。陶瓷感应到房间内的人逐渐去世,她的耳边回荡着一声又一声魂魄的叹息。她的眼皮沉重地垂下来,已经睁不开来了,她平静地等候死亡降临。
沉静地……沉静地……沉静地……忽尔,心瓣猛地抽动。
“噗通!噗通!”
Thesadfate(9)
她连忙张开眼,瞪着放大了的瞳孔。然后便看见,在木板床的床头前,站着那个斗篷人。这回,她不再害怕他,在一刹那的身轻如燕之后,她甚至得到站起来与他对望的力量。
斗篷人那双隐藏的眼眸很亮,陶瓷深深地凝视,不知不觉间,便有点着迷。
那里,似乎很漂亮很漂亮……
斗篷人就以他的眼睛向她发问:“你并不甘心就此死去吧。”
陶瓷仍然入迷地望着那双明眸,她回答:“我想活下去,并要活得好。”
斗篷人的明眸内有笑意。这双眼睛问下去:“怎样才算活得好?”
陶瓷的神色,在斗篷人那双眼睛里软化下来,她告诉他:“富裕、无病无痛、不用捱苦。”
斗篷人便以眼睛对她说:“我都给你,好不好?”
陶瓷没多加考虑,她点了点头,回答:“好。”
“但是,”斗篷人又以眼睛告诉她:“你在死后要把灵魂留给我。”
陶瓷溜了溜眼珠,这样说:“这样吗……那么,我不要死。”
“哈哈哈!”斗篷人的目光爆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陶瓷定定地望着他,没脸红也不尴尬。
斗篷人明眸更光亮了,他对她说:“那么,我让你永远不死,你可以任意活多久,你会永远青春健康。”
“啊!”陶瓷细细地想象。“真还不错!”
斗篷人问她:“你可满意了?”
陶瓷定定地瞪着他来看,接着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斗篷人说:“没什么的,你常常看见我,就当我们是有缘。况且,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人生后,你的灵魂便属于我。”
陶瓷问:“灵魂属于你?结局会怎样?”
斗篷人告诉她:“在天荒地老之尽,当你再次生无可恋之后,你自然会知道。”
陶瓷又再溜动眼珠。“那即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
斗篷人继续目光含笑,没再答话。
陶瓷因着他的微笑目光而愉悦,她也颇喜爱与他交流。她告诉他:“那一次我看见你折磨我的母亲,心里很害怕。”
斗篷人便说:“我还会再折磨她多五年。”
陶瓷皱眉。“为什么呢?她是一名可怜又善良的女人。”
斗篷人简单地说:“但她自杀。”
陶瓷扁着嘴,企图争论。“她根本生不如死啊!为什么她不可以自杀?”
斗篷人告诉她。“她可以自杀。只是,但凡自杀者的灵魂是属于我的。”
陶瓷似懂非懂。然后,她又问:“后巷那个大坏蛋呢?他也是属于你的吗?”
斗篷人说:“他坏得只能被我收留,我也自然不会要他好过。”
陶瓷就弯下嘴巴,快急得要哭了。她问:“他日我的灵魂给了你之后,你会怎样虐待我?”
斗篷人目光炯炯。“到了那一天你便知道。”
因着太过不明所以,于是索性哭了出来。“但你现在对我很好哇,将来为什么会对我不好?”
斗篷人眼眸内的绿色光晕柔柔地旋动。“我已仁至义尽了。”
“为什么?”陶瓷仍旧得不到答案。
“事情只能这样子发生。”斗篷人说。
陶瓷擦了擦眼泪,只好说:“那么我永远不死便好了。”
斗篷人默然不语。
然后,陶瓷想起了另一个可能性,她发问:“如果你今日不来找我,我就在今日死了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斗篷人说:“如果你甘心此刻迎接死亡,那么,一切将与我无关。”
斗篷人此话说罢,二人片刻无话。
气氛,倒有点心照不宣。
陶瓷望进他的眼睛里,但觉,宇宙间唯一可供她依赖的,不外是他。
于是,她便说:“请不要离开我。”
斗篷人的眼眸内星光闪亮。他说:“你也不要离开我。”
陶瓷凝神与他对望,继而肯定地点下头来。
斗篷人告诉她:“那么你回去吧,以后的日子不再一样。”
陶瓷听了吩咐,便转过身去,她看见了自己那具气若游丝的肉身。
她没再费神想些什么。这抹小小的魂魄,安然地重新投进生命中。
再从木板床醒来之后,也只觉得刚才作了一个漫长、细致又奇异的梦。
她望了望床上其他介乎生死边缘的躯壳,忽然一切都事不关己了。
她将得到的,其他人不会想象得到。
Thesadfate(10)
那场疫疾完毕之后,美国大部分地区亦已元气大伤。陶瓷当童工的妓院也倒闭了,她自行走到白人小区的孤儿院,那里的修女收留了她。一年之后,陶瓷被一个白人家庭收养,他们是荷兰裔人,属中产阶级,无儿无女。这双夫妇为陶瓷定下一套生活规则,又让她学习钢琴与芭蕾舞。陶瓷开开心心照着成年人的意向生活,也尽量在任何一方面表现正常和平凡,她一心希望这种平静安然的好日子不会变更。
像其他孝子那样,陶瓷步入青春期,也益发长得丰盈漂亮。她的亚裔血统特征日渐淡化,Eileen的西方人因子显然比陶雄的亚洲人因子强。她的一双鸳鸯眼珠仍是焦点所在,有人觉得怪异,但有更多人会被这异色所迷倒。
成长的影响力改变了低微的出身,少女陶瓷显得斯文娇贵,隐隐透着闺秀的风范。
就在十七岁那年,养父母的一名远房亲戚由南方到纽约工作,寄住在陶瓷的家。这名金发男孩子比陶瓷年长五岁,正于纽约的股票行当练习生,满怀野心。他们很快就爱上了对方,而他亦是陶瓷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
初恋的感觉是想象不到的复杂,迷乱、反复、忐忑、炽热、不安稳。她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渴望他,她的身与心都但愿每分每秒贴住他、融入他。她再也看不见自己了,她甚至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她所深爱的人,已变成她的耳目与官感。
在这种形影不离的爱情之中,陶瓷有了身孕。她喜滋滋地告诉男朋友,她可放弃学业做他的妻子。那个男人面色一沉,接着抱住她沉默不语。翌日当陶瓷放学回到家里之时,养父母就告诉她,那个男人已匆忙搬走。
她的世界就在同一刻粉碎。她哭了三日三夜,痛不欲生.在哭至心力交瘁的尽头,她勉强地抬眼望进镜子里,她发现,她所看到的是Eileen的脸,完全不是她自己。
母与女的命运是如此被相连着,她在凄苦的失恋之际,怀念起她的母亲。
陶瓷在镜前抱头痛哭。还谈什么恋爱?爱上一个人,结局只落得跟母亲所得到的一样凄惨。
爱情令女人不得好死。
陶瓷找了个黑市医生堕胎,那些麻醉药服用与不服用都无分别,她在半昏迷间仍然感到痛楚,而悲伤的眼泪一直流淌。她在极痛中冷笑,爱情真是一件玩命的事,欢愉是那样短暂,她所得到的全是残酷与不仁。
母亲……母亲……我现在比谁都更明白你……
陶瓷在虚弱无力间,听见黑市医生与护士的对话,这次手术不成功,她正流血不止。
陶瓷在心中低呼一声,泪水又再滴下来。她为自己感到好心痛。
心痛,心痛死了。因为爱上一个人,就被摧残至此。
究竟做错什么事?究竟错在哪里?
为什么所有苦所有痛,都要由最善良、真心的人承受?
母亲的一生被她所爱的男人毁掉。而自己的一生呢?所走的路会否相同?
渐渐,陶瓷的身体逐渐冰冷。那黑市医生与护士商量着要否把她抛弃到数街之隔的后巷。
陶瓷有预感,她的死期降临了……
她感觉到她被人抱起,继而放进一架木头车中,有人把她推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然后把她遗留下来,并以旧报纸遮掩。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缓慢而无力。
Thesadfate(11)
陶瓷的感官迷糊了,她的眼球不住地上下跳动,继而,渐渐看见幻觉。
——她看见,自己死在这条后巷中。
然后,有人带她走,她走过一些隧道,看见一些漂亮的景象,于是,她的心就安然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又跌堕进一个陌生的通道内,未几,她听见婴儿的哭喊声……
婴儿长大了,变成漂亮的孩子,看来是个小男孩,但长得如女娃般娇柔。小男孩上学放学,忽然有一天,他被人拐走。那些拐走他的人,向他的父母勒索金钱,然后又在禁锢期间侵犯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迟迟不送钱来,于是那些人就残害小男孩的身体。最后,他盲了眼又断了腿,兼且被虐打至智力不全……
“啊……”陶瓷暗地惊呼。“不要!不要!”
她在这幻觉中挣扎。“不要……不要……”
她变得心情激动,彷徨又愤怒。“不要……不要……”
最后,她在心中说出非说不可的话:“不要……不要死!”
力量渐次重来。她在心中再说一遍:“不要死……我不要死!”
刹那间,一股神秘的引力直捣她的血脉,她的身心在她的信念之下活化起来。她的眼球稳定了,眼帘平静地张开;她的双腿能随意活动,她下体所流的血亦已停止,体内的伤口自动愈合。
她伸手拨走遮掩着身体的报纸,她在痛楚的余韵中撑起身来。她发现她可以安稳地站立,并且扶着墙行走。她知道,她还活着,她死不掉。
但,又忽然,她感受到一种不妥当,她觉得她离开得太急速太不清醒,她怀疑她遗留了些什么。于是她走回原路,蹲下来,翻开那堆报纸。一看之下,她就惊愕得头皮发麻。——她看见一个苍老残破病弱黯淡无光的自己。
陶瓷掩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我不是重新活着了吗?怎么,我的肉身是如斯败坏?
怎可能,才十七岁,就苍老至此?青春呢?美貌呢?往哪里去了?怎可能,就这样不说一声便溜走?
——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抵受不了这种可怕。她一步一步往后移,不敢再看。
蓦地,那具残破的肉身苏醒,并且坐起来与陶瓷对望,那衰老的肉身有一双失却所有希望的眼睛,她凄怜地意图向陶瓷表露些什么。
陶瓷屏息静气,凝神注视那肉身的眼睛,继而,她说出了一句话:“一遇爱情便苍老。”
苍老的肉身再无话,看了陶瓷半晌便又躺回地上去。陶瓷瞪着眼,默默地领受这句话的意思。
该不该相信她?抑或,已经再无不去相信的理由。
风冷而萧杀,陶瓷跪在肉身跟前,无声地落下一串泪。
是因为贪爱,所以,才令肉身与灵魂都受苦。
陶瓷苦苦地哭了一会,然后抹掉眼泪。事到如今,该心息了。
她的肉身告诉了她一件极珍贵的事.她要自己记住爱情的教训。
一遇爱情便苍老。
世上最不幸的事情,都是由爱情而来。
老而残破、溃烂不堪。
Thesadfate(12)
就在十七岁那年她许了一个愿,她永生永世也不要再沾染爱情。永不。
她要自己永远美丽、永远矜贵、永远不被触动得到。
陶瓷伸手抚摸地上的肉身。那具堪怜的肉体在灵魂的爱意下缓缓回复青春,她的肌肤渐渐透出光泽,皱纹也平复了。陶瓷的肉身,不再透露出绝望的气息。
肉身得到灵魂的答允,于是安然。
陶瓷咬了咬牙,决定返回肉身去。当灵魂与肉体二合为一之时,夜空传来了一阵悲鸣。
空荡的、怪异的、不属人间所有的。
斗篷人守了他的诺言,陶瓷不会死去。翌日,就有人在后巷的旧报纸堆中发现了她,然后,把她送往诊疗所中。她的身体康复得极快,精神也很愉快爽利。很快,她就忘记了寄住家中那名金发男子,她像个无事人那样返学放学,继续当上一名典型的中产美国少女。
她显得开朗、自信、矜贵而淡定。她是每逢遇上困难都能冷静地解决的人,别人再束手无策的事,她都能迎刃而解,永远处之泰然,有风度。
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孩童时代的故事,她不认为世上有任何一个人需要知道;而事实上,她亦没有分享的意欲。
美丽的她遇上过很多男人,她挑了身家地位显赫的来共同生活,一嫁再嫁,她累积了大量财富。就如斗篷人当初所言,她会生活得好,无须再捱苦。
每一段婚姻都平静而长久,每一位丈夫都善待她,而她又对他们每一个都体贴周到。只不过,当中并没有爱欲,她对他们从来没衍生过渴望。
而事情的结果就如她所愿:她美艳如昔,永远不会苍老。
她避过了无数次的死亡,她以不老之躯游走人间,她平静安逸,活得很好。
是Eileen和小小陶瓷都梦想不到的好。
Thesadfate(13)
再与陶瓷见面之后,死神的心情持续大好,无时无刻都笑眯眯的,表情十足十那些怀春的少女。
桑桑就恼恨得咬牙切齿,瞄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说:“中了爱情蛊!蠢相!”
死神听到却当听不到。无人能破坏他的美妙心情。
终于,桑桑忍不住这样对他说:“她玩弄你、伤害你,你也开心?”
死神凝神望着半空,一脸缅怀的旖旎。
桑桑不可置信地摇头,语调怆痛地说出心底话:“我对你鞠躬尽瘁、忠贞一片,你却从来无为我笑过!”
死神听罢,就笑眯眯地望向她,当作补偿。
桑桑愤怒又愕然。接着气冲冲地别转脸,决定不再与他说话。
她返回她的休息室,鼓着气坐下来。而不知不觉间,就落下了泪。
是羞恼的眼泪,也是失望的眼泪,她多么渴望得到这个男人的关注与爱惜,他却从来没把她放到心上。
她觉得被伤得很深。她掩住脸饮泣,爱情居然就这样落了空。
很想得到一个人,却又终归得不到。失败、失败、一直的失败。多么令人泄气。
她抹着眼泪不住地摇头。是在这沮丧之际,桑桑才又再想起陈济民。
多久了,她没再想起他。
“陈济民……”
这个熟悉的名字,居然一度变得陌生。
曾经因为陈济民而疯狂,也是因为陈济民才去靠近死神。料不到,她忘却了心中人,恋上了眼前人。
桑桑把双手抓往发间,愈想就愈不知所措。
知道死神不会让她得逞,所以陈济民这个人再次映入心坎。而在日复日之后,陈济民的重要性可会又比死神高?但万一有天死神对她忽然产生爱意呢?那么,到其时又再次把陈济民抛诸脑后吗?
死神、陈济民;死神、陈济民;死神、陈济民……
抑或,明天出现了第三个令她心动的人之后,她又会把之前的两个忘掉。
她头发蓬松地窝在沙发中,极度惘然。
万万料不到,自己会是这样的人。以为可以情深一片,却又无声无息间爱上了第二个。
以后,是否也会见一个爱一个?
究竟有多爱陈济民?对死神的感觉又是什么一回事?
抑或,一生人只爱一个实在太傻?这样子的话,一生人会爱上多少个?
而又如果,陈济民与死神一同走到她面前表露爱意,她会选择谁?
桑桑溜了溜眼珠,其实她想两个都要。她那咬着乱发的嘴唇不知不觉地奸笑。
“唉……”她呼出一声叹息,混乱得浑身香汗淋漓。
爱情是什么一回事?或许爱情正是这么一回事。
蓦地,她觉得太幼稚,也太可笑。
当初,因为陈济民的死,她花了多大的狠劲才跑到这里来;现在,她为着另一个男人,而内心紊乱。
Thesadfate(14)
她由沙发滚到地上去。不如,什么也不要好了。
究竟该怎样区分与死神和陈济民的感情?死神代表着欲望吗?陈济民是否一面纯爱的镜子?
A君一早死去;B君又不会爱上自己。她根本什么也没有。那一堆又一堆的烦恼与苦涩,全是自己制造出来。真是又蠢又无聊。无用死了。
还跟着死神做什么?他不会爱上她,又不见得真的很需要她。她在地上爬来爬去,觉得自己如狗儿一般卑微和多余。
未几,她就大字形躺在地板上。这个游戏要完结了吧,已没什么可以再玩下去了。
在这心念逐渐清晰之间,她同时候感受到死神的可爱。他一直大大方方让她任意妄为地玩这个一个人的游戏。就算他没爱上她,但也容忍她。这种男人,算是仁爱慈悲的了。
桑桑呼了一口气,也是时候回去。
泪水由眼角淌下。灵魂也在哭了,不知肉身如何?
幸好还能记起自己有一个肉身。虽然差一点也就忘记了。完全是个贪玩极的野孩子,玩呀玩呀玩,忘记归家。
桑桑离开死神之前,呈交了一个剧本。
那故事是这样的:一个任性的女孩子爱上了一个她仰慕之极的人,她决定把她澎湃如深海的爱情制成曲奇饼送给他。她的理想是,让他每天吃一块她的爱情曲奇饼,到把最后一块也吃掉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他会觉得她特别的美,特别的出众,特别的值得去爱。
这个剧本无人会死。而桑桑觉得,这个剧本是史无前例地写得好。无一个剧本,及得上这个好。
她以眼泪混合在红色的滴蜡里头,当滴蜡凝结后,她就替这个剧本密封。她把它放到死神的台头,当作告别。
不会说再见了,她怕看着他说再见,她会哭喊得疯掉。再见面的话还怎会舍得走?
以完结一份得不到爱情的心态去离开这个男人,她步离得分外唏嘘。
她认得所有回家的路。心再野,也犹幸没变作无主孤魂。
她的肉身被父亲照料了两年,除了有点浮肿之外,看上去一切都安然。桑桑望着自己的肉身,叹了口气,然后说:“谢谢你没离弃我,谢谢你容许我任性,谢谢你让我回来。”
说罢,她就进入自己的肉身,结束了相伴死神的历程。
灵魂安躺肉身之内,肉身的眼睛就渗出泪水。一段旅程完结了,姑勿论结果如何,都会不舍。
舍不得舍不得……
指头动弹了,眼皮在抖颤后张开、干涸的嘴唇微启。就在感官归位之后,桑桑就决定了一件事,她不可能忍受被“舍不得”所操控,待身体完全康复后,她要体验这个现实的世界,并且走得愈远愈好。
不为寻找什么真命天子,这一次,她要寻回自己。
当念头落实,桑桑便笑得很开怀,她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骄傲。
所有爱情都该由自己爱自己开始。
与父亲商量后,桑桑便被安排出国,她会到巴西的亲戚家中寄住,她会体验截然不同的生活。立下重新开始的决心,热炽得只有最热情的国家才衬得起。
Thesadfate(15)
陶瓷继续陷死神于不义。毁灭死神已成为她近期最重要的工作。
她制作了一套电影,目的是教唆别人自杀,卒之,全球有十八名观众在观看此出电影之后自杀身亡,当中有两名本应在死神LXXXIII的名单之内。
另外,陶瓷又开拍了一系列有关死神的电影,电影中的死神无恶不作,剥夺活人的性命,残害死人的灵魂,令人类处于水深火热中。而那名扮演死神的男主角,外形与LXXXIII有八分相似。
陶瓷为她的杰作骄傲。无论如何,她也要死神LXXXIII处于极度下风。
而SirWarren也终于过身。死神LXXXIII并不是把他接走的神只.在SirWarren下葬当日,死神来到坟场中。
一众具名望的亲朋戚友云集坟场之内,死神也现身其中,但只有陶瓷一人看得见他。她看了他一眼,便在黑色纱帽之下轻轻冷笑,她是决心看不起他。
牧师颂读祷文,又简述Sir
Warren生平,兼且赞美他的为人。陶瓷一直默然地瞪着棺木,她没有流泪,亦不打算以眼流作悲伤的点缀,她有任何感受,根本无须让其他人知道。她有她的哀悼方式,而她不期望有谁会了解与明白。
她的心情沉重而伤感,也已有数晚睡得不好,始终,这是一个相对三十多年的伴侣,姑勿论有没有爱情,也姑勿论大家的关系有多真挚真心。
在入土的那一刻,陶瓷叹了口气,她在心中絮絮地说,希望他明白,她已尽了妻子的本分,她为他鞠躬尽瘁,而且忠贞,她但愿她在这些年的表现,可以补偿不能给予爱情的遗憾。
看着丈夫长埋地下,陶瓷有一刹那的哽咽。永别了,我俩已无法再相见。
或许,在数十年后,SirWarren又会再投胎为人。但陶瓷相信,再世为人的丈夫,会选择避开她,远离她。
SirWarren怎会希望再见这个怪物?陶瓷深明与她相伴的男人的恐惧。
葬礼完毕之后,宾客聚首闲聊,陶瓷故意独自走进专供遗孀休息的房间,好让死神有机会与她说话。
陶瓷捧着茶坐下来,死神走近她身后,体贴地以手按着她的肩膊,对她说:“节哀顺变。”
陶瓷仰起脸望向死神,微笑着说:“谢谢,有心。”
死神坐在她的身旁,凝视她那双异色眼珠,然后这样问:“你从什么地方找来我的翻版人?”
陶瓷的目光亮出喜悦,她喜欢这个话题。“你也有欣赏我们的电影吗?请多多指教啊!”
死神耸耸肩。“电影中的死神的所作所为略嫌太漫画化,非常幼稚。”
陶瓷轻轻皱眉,表情带着认同。“我也考虑这个问题。在续集中,死神会表现得有深度一点,他将会是个令人难忘的大奸角。”
死神看着陶瓷认真与他作对的表情,然后,会心微笑起来。就这样,他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Thesadfate(16)
陶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垂头呷了口茶,又清了清喉咙,问:“你半分不高兴也没有?”
死神说:“难得你心目中每分每秒都有我。”
陶瓷瞪大眼,蓦地满脸通红。
死神的神情就更得意了。“说中你的心事,难免令你粉脸绯红。”
陶瓷立刻故意脸色一沉,这样说:“你是一名非常惹人讨厌的家伙。”
死神对她的说话听而不闻。他说:“如果你还未开始寻找第四任丈夫,不如趁有空档考虑一下我。”
陶瓷望着他不屑地笑,如此说:“其实你究竟所为何事?”
死神的眼眸满载笑意。“没什么,我只不过在追求你。”
陶瓷侧起头,斜眼看着他,说:“你也有兴趣这种事吗?”
死神抓了抓头,说:“你是我第一个追求的女人。”
陶瓷点了点头,神情满嘲弄的。
死神说下去:“我是非要把你追到手不可。”
陶瓷的笑意渐浓,忽尔,她也觉得颇好玩。
死神定定地望着陶瓷,又伸手抓了抓脸庞。他说:“其实,真有点棘手……”
陶瓷索性笑出声音来。“哈!哈!”她说:“先给我说点动听的话。”
死神见事情有转机,立刻把握机会说:“我答应我一定会令你幸福!”
陶瓷先是怔住三秒,然后仰脸大笑。“哈哈哈哈哈!”笑完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这样对死神说:“简直弱智!”
说罢,她就放下手中热茶,站起身来。她俯望依然坐着的死神,这样告诉他:“你要爱我?好,我让你去爱。但别妄想我会爱你。”
死神以一个仰视的角度凝望她,他的神情显得愉快而甘心。他说:“我从来都是一名有信心的男人。”
陶瓷步向房门,然后转身回头,朝死神说:“你放心好了,我会狠狠打击你。”
说完之后,她优雅地开门离开。
房间中,留下得到追求机会的死神。他以双手按着鼻尖,掩不住的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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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死神开始他的追求大计。他的计划是,先在早上满足陶瓷的一个心愿,再在黄昏瓦解陶瓷的一个遗憾。
死神细心思量计划的细节,他预计会有一定的成效。
Day1
现为早上七时,陶瓷自床上苏醒。一如每一天,她的作息很有规律,虽然是刚醒来,但脑筋已经清醒和灵活。而当她步进浴室,准备把水注满浴缸之际,猛然地,她尖声大叫:“呀——”
她看见,死神满身鲜血躺在浴缸之内。
死神身穿踢死兔礼服,但白恤衫上染血,浴缸边放有一只喝剩少许的香槟杯。死神尸体的脸色刷白,渗透着紫蓝。
陶瓷坐在浴缸边沿望着死神染血的尸体,渐渐,她就露出笑容。
浴缸的死神睁开眼睛,当他的眼神触及陶瓷的目光之际,二人就相视而笑。
死神从浴缸中坐起来,笑着问:“开不开心?死神终于因你而死。”
陶瓷托着头笑,笑容是罕有的灿烂。她不讳言,这算得上是个有趣的铺排。
死神说:“要我死,是你的心愿嘛!”
陶瓷拍了拍他的肩膊,继而站起来走近浴室的门边,作出“送客”的神色。死神就乖乖地由浴缸爬起来,施施然步过陶瓷身边,并从眼尾抛给她一个风骚的眼神。
陶瓷的嘴角轻笑,而内心则大笑。她不介意如此展开新的一天。
返回办公室之后,开了两个会,又看了一套试片。服装店的人拿来最新的秋装让她选购,她花了点时间挑选。然后,在回家的路途中,她在车厢内喝了杯香槟,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心情真好。
返回家之后,管家给她送来一只包裹,陶瓷把包装纸看了一会,那署名是“LXXXIII”,她看着这包裹笑了一阵子,然后才把它拆开来,从包裹中跌出来的,是一只光盘。
陶瓷吩咐管家把晚餐送到放映室中,她打算边用膳边欣赏。
光盘被推进放映机内,墙上的荧光幕显示了以下的句子:“TheHappyChildhood.”
陶瓷呷了口酒,舒适地坐在米白色的皮沙发中,对于这种小本制作,她的内心一定有着轻蔑,但基于这是死神的心意,于是好奇就大于其他感觉,她准备拨出一个小时欣赏。
正如其他女人,对于追求者都会抱着一种“看看你又出什么招数”的心态。矜贵如陶瓷,她的神态也正说着同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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荧光幕上,一名背着镜头的小女孩正伏案画图画,她身处的环境是一所简朴而整洁的房子。电影只有黑白画面没有音响,小女孩猛地抬头,像听见召唤那样,她跳下座椅直奔到走廊中,她的步伐蹦跳愉快,明显地对走廊尽头有所期待。
未几,走廊的尽处有身影晃动,陶瓷先看见一双小手,小手上捧着一碟食物,陶瓷意会得到,那名小女孩刚由厨房走出来,看来是替母亲把食物捧到饭厅中。
慢慢,小女孩的脸孔就由走廊的暗处移向前,就在同一秒,陶瓷但觉脑内轰然一响。她那双异色眸子的瞳孔渐次放大,她看见,荧光幕上的端菜小女孩,正是她自己。
那是童年时代的陶瓷,有着同一张脸,同一双小巧的手。只是,荧光幕上的小陶瓷,与陶瓷所记忆的那一个,有着非常不一样的表情和神态。荧光幕上的那个小女孩,无忧得多。
陶瓷放下酒杯,握住拳头,凝神细看。
那个小陶瓷把菜肴放在饭桌上,然后天真活泼地坐下来,等待母亲由厨房走出来。不一会,母亲也捧着饭菜走到镜头前,陶瓷的母亲,也就是Eileen,荧光幕上的她闲静惬意,贤慧又甜美。
Eileen坐下来,与小陶瓷在饭桌上说话,听不见对话是什么,只见小陶瓷傻呼呼地点下头来。
忽然,饭桌上的两母女朝同一个方向望去。看着她们的表情,就连陶瓷也紧张起来。
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进镜头内,他放下一个蛋糕盒在饭桌上,然后坐下来,陶瓷看见,那个男人是陶雄,而Eileen两母女看见陶雄,都表现得很欣喜。
陶雄趋前亲吻Eileen的脸,小陶瓷也伸出胖胖的手臂绕住父亲的脖子。陶雄看上去有点累,但表情安逸满足。
他坐下来与Eileen笑着说话,Eileen则把盛载蛋糕的盒子拿走,再拿火柴来燃点蛋糕上的蜡烛。
小陶瓷看来很高兴,那天是她的生日。她站在座椅上吹熄蜡烛,继而就等待Eileen把蛋糕切割分配。
看到这里,陶瓷的眼泪热烫烫地滚动下来,泪水朦胧了视线,她已看不清荧光幕上一家三口的举动。
事隔了这么多年,原来,有些东西,她依然盼望。
死神送给她遗憾的补偿,让她感受快乐的童年。陶瓷掩住落泪的脸,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黑白的画面,无声的语言,仿真度极高的人物,这仿佛就是一辑真实的家庭录像,陶瓷看着看着,感觉如幻似真。
只是,童年时的她不曾住过如此像样的房子,也没试过庆祝生日;母亲从未这样子的优悠过,而父亲亦从没这模样的和气可亲。
那在心头回荡的触动良久没消散。想不到,居然在今天得到一个梦想中的童年。幸福、平安、相亲相爱。
陶瓷哭得抱住头,禁不住心头的激动。
荧光幕上的一家三口继续小家庭式的温馨。陶瓷一边看一边哭喊得抽搐。多少年了,她频频说着“只想好好地活。”这一句话当中所包含的,根本就是简单不过的事。权势?财富?显赫的名望?都及不荧光幕上那种平凡的幸福。
寻常人拥有的东西,她偏没有。那么一点点的平静安乐,代价大得要与Lucifier去交换。
“我想要的就是这么多……”陶瓷在饮泣中呜咽。
她把死神送给她的光盘重复播放,最后,看得累了又哭得累了,她就伏在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她听见房间内传来爵士乐的抒情调,然后,她看到死神跪在她面前,牵着她无力的手,温柔地问她:“赏面与我跳一支舞吗?”
她迷迷离离地笑,接着在沙发上翻转,继续沉落到睡梦中。
算是拒绝了他吧!但那只被他牵着的手,仍然半垂在沙发旁,让他好好地握着。
可能因为哭得太累了,因此身与心都特别的虚弱,于是,很需要很需要男人手心的温暖……
很需要很需要很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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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2
翌日早晨,陶瓷又回复了应有的强硬,她甚至吩咐佣人先检视浴室才步进内。一觉醒来之后,她就有了反省的知觉,昨夜实在表现得太脆弱,她不该给这个男人太多机会。
用过早餐之后,陶瓷坐司机驾驶的车上班。当沿山路下山时,车子忽然不受控,并且撞倒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陶瓷刚巧从座位中看到,那个被车撞得抛上半空的男人身穿得体的西装。于是,她就在车厢内偷笑起来。
司机紧张地下车看个究竟。陶瓷把头伸出车窗外向后望去,果然,地上躺着衣着优雅华贵的死神,那躺在车轮边沿的姿势,亦分外有型迷人。
陶瓷把他看了一会又笑了一阵子才把头伸回车厢中。实在有点感激死神逗她开心的心意。
她朝向正在检视死神尸体的司机,对他说了句:“别再理会这个人,他死不去。”继而,她又再自顾自笑起来,心情变得无以尚之的好。
亦隐约明白死神的进攻模式,他会在早上以自己的死亡满足她,在同一天的其他时分,他会有另外的行动。
怀着“等着瞧”的心态度过半天后,就在黄昏被司机送回家,在管家把门推开让她内进时,她已有心理准备迎接某些惊喜。还以为会从管家手中接过些什么,却在一抬眼之际便当场呆住。死神没再制作光盘,这一回他连时空都为她改变了。
陶瓷鼻子温热起来,她当然认得眼前的景物,这里已变成养父母的家。她的目光软化,已猜到死神为她准备了些什么。
陶瓷垂头,微笑叹息。
从二楼楼梯走下一名金发青年,陶瓷看着他,笑容灿烂起来。没见数十年,她的初恋情人依然俊美。金发青年热情亲切地拥吻她,问候她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她随口说了几句,继而他就领着她走到后花园。
陶瓷朝墙边的直身镜望去,她看到那个十七岁的自己。
金发青年拖着她的手走到花园的凉亭中,在坐下来之后,他告诉她:“我考虑得很清楚,我们应该结婚,然后你把孝生下来。我会工作得很出色,让我们三个人生活得很幸福。”
陶瓷亮着少女的妙目,享受着男朋友的甜言蜜语。金发青年似乎能看懂她,他认真地皱上眉,这样告诉她:“我不是随便说说的。待会你的养父母回来,我会向他们提出结婚。”
陶瓷流动她的异色眼珠,微笑着不发一言。
金发青年问:“怎么了,不高兴吗?”
陶瓷轻轻摇头,又叹了口气,然后才说:“很高兴。只要听过你这样说,我已经很高兴。”
金发青年把她拥入怀,深情地告诉她:“我当然会照顾你,我是真的很爱你。”
陶瓷的眼泪汩汩而下,在这个男人怀内的她渐变软弱无力。她最想最想听见的,不外是他这一句话。什么也不求,她对打掉孩子亦无悔,她只想知道,这个男人曾经真的爱过她。
他轻扫她单薄柔弱的背,她埋在他怀中,轻嗅着他身体散发的气味。她明知这一切都是假,但她愿意把这个男人抱得很紧很紧。
这一刻,这一刻,是属于我的……这一刻,我得到过我的盼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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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就这样紧紧地抱着。过了很久很久,仿佛有一世纪那么久她才决定从他的怀内张开眼睛,她亮着繁星溢满的妙目,抬头向他说:“让我为你冲一杯咖啡。”接着,她就温柔地离开他的怀抱,在双腿着地站立的一刹,她尤其显得坚强。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记住他此刻的神情容貌,然后她就向前走,她步出小凉亭,走过楔园,从屋子的后门走进屋内。
她在心中说了一句:“够了。”
够了够了。她已得到她的补偿。实在太美好了,美好得,她已不再需要这个男人。
在这念头成型了之后,她身处的空间不再是十七岁时养父母的家。高跟鞋踏过的地板,是一块又一块昂贵的云石。
她已走回现实,这里已变回第三任丈夫的巨宅。她弯起嘴角安乐地笑,非常的满足。
陶瓷走进偏厅,死神LXXXIII正握着酒杯倚着玻璃大窗等候她。陶瓷婀娜地走前,在站到他跟前之后,就伸手把死神手中的酒拿走,她望了望他,优雅地呷了一口。
她喝他的酒,又以极妩媚的目光留恋他,并且磁性地对他说了句:“谢谢。”
死神伸手抱她的腰,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眸内,他亦不甘示弱,迷人地对她说:“你高兴便好。”
陶瓷似笑非笑,又再呷了一口酒。
死神以指头轻扫她的颈旁,徐徐地问:“赏面一起晚饭?”
陶瓷以猫一样的神色望向他。正当死神看得意乱情迷之时,陶瓷就一手把他推开,简洁地说:“No!”然后放下酒杯,带笑转身离开。
死神交叉着手笑,目送她的身影走远。这是第几次看她的背影?而无论是哪一次,都那么美,是愈看愈震撼心灵的美。
死神重新握着她放下的酒杯,在她的嘴唇触碰过的位置把酒喝下去。她已经离去了,但仍留着余韵。死神合上眼,好好地享受。这样的情调,绝对是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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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3
陶瓷的早晨已被死神渗进影响力,由起床的一刻开始,她就对死神的死相有所期待,她盼望着被他逗得高高兴兴。可是,她静候了一个早上,也感受不到死亡的阴影。在心情有点惆怅之际,最终,过了半天,才在片场的拍摄场地中看到死神被乱枪扫射。那是一弛帮仇杀的戏,当中一名临时演员被安排中了弹倒下,谁料在导演大喊cut后,那名演员并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众人上前查看究竟,才发现他已中弹身亡,道具枪中的子弹,粒粒货真价实。
陶瓷也目睹刚才那一幕。她走到围观的人堆中,赫然发现,那名临时演员居然是死神。于是,她掩住嘴偷笑着离开。死神的尸首七孔流血,她嫌这个造型夸张而廉价。
“啊啊啊C玩。”她边走边在心中说。
陶瓷很满意她所得到的娱乐,死神的死亡令她极痛快。她不介意有个男人每天为她死一次。
在这种被追求的阶段,男人愈委屈卑贱,女人就愈高兴。
接收了这份死神的死亡礼物之后,陶瓷就安然地等待黄昏的礼待。然后她就这样想,自己也有普通女人的特质,被男人追求时,分分秒秒都过得分外飘飘然。而她实在喜欢这样子的高度享受。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助手对她说:“Mrs.Warren这两天心情很好。”陶瓷仰脸笑了两声,和蔼地与助手道别。
回到家里,起初也看不到异样,直至管家前来请示她:“Mr.Stein问太太喜欢在哪里用膳。”
陶瓷想了想,便说:“今晚天气好。就在后花园吧!”
当管家转身之后,陶瓷才隐隐觉得不妥当。怎么……会是Mr.Stein……
脑内忽尔“叮叮”作响。Mr.Stein,是陶瓷的第一任丈夫,富甲一方的药业界巨子。
她垂头微笑,知道死神的礼物来了。暂时猜不到会发生什么事,她与这个男人之间有遗憾吗?死神究竟意图送赠她什么?
想着想着,她无意识地步进沙龙中,她记得这个地方,是她把这房间以名画和艺术品布置,让这里变成与丈夫款待客人之所。
陶瓷步向沙龙的中心点,她看见Mr.
Stein高大的身影,他背向她,站在15世纪意大利画家Botticelli的《春》之前。这幅画作是陶瓷最喜爱的作品之一,当年Mr.
Stein以天文数字的金额给她竞投回来。
Mr.Stein背着陶瓷说:“Botticelli所描画的女性都有着很长的脖子,肩膀非常倾斜,而且脸孔都倾侧一边。”
陶瓷挂上微笑,走近丈夫的身旁,娴雅地站在他旁边,以一个配合他的角度去凝视面前的画作。
Mr.Stein轻抱妻子的腰肢,望着画作说:“你看,那些画中美女的身体曲线那么柔美,看得人心神飘荡。”
陶瓷把眼珠一溜,凝视丈夫的侧脸。这个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嘛,灰白的银发、强而壮的鼻子,富力量的下颚线条……
她以惯性的欣赏目光停留在丈夫的侧面上,这种仰慕丈夫的神色,是每个好妻子都必须具备的……
时空,就停留在这间沙龙中……
陶瓷的思绪一直往下沉,沉落又沉落。
而蓦地,一股强烈的不妥当感受入侵。陶瓷望着丈夫的侧面,但觉一切都不真实。
她轻蹙双眉,意图领会是什么出错。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Mr.Stein说下去:“你看,中央上方的邱比特,正把箭射向翩然起舞的三位美女身上。春天来了,是时候谈恋爱……”
“啊——”忽尔,陶瓷的双眼光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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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她已有了头绪。
不妥当,真的非常不妥当……
Mr.Stein还在继续说:“左边的少年是Mercury,他是我们这等庸俗商人的守护神。”
说罢,Mr.Stein幽默地一笑。
灵光一闪,陶瓷顿觉心神晶亮。
她也笑起来。那美丽地绽放的笑容,显示了她的通透明了。
死神送赠她一个她会真心喜欢的丈夫。
Mr.Stein对妻子说:“可以的话,再送你一幅Botticelli的《维纳斯的诞生》。”
陶瓷说不出的感动。她把手伸进丈夫的臂弯内,与他在沙龙中缓缓踱步。
想不到,世上还有另一个品性的Mr.Stein.
Mr.
Stein说:“Vermeer最能把平凡的情景和动态,幻变成一个定格的惊叹。”在他们的沙龙中,摆放了十七世纪荷兰画家Vermeer的《读信的蓝衣少妇》。
然后,Mr.
Stein停步下来,对着妻子念了一首诗:“如何当我们死了影子还漂泊,当暮霭遮蔽了羽族的路,虚幻的足跖在临水明灭的火焰旁漫步……”
陶瓷凝神注视着Mr.
Stein的脸,在诗的音韵中她惊讶得不能言喻。他居然会念一首诗,居然会看懂一张画,居然会以这一种温柔与耐性,来与她相处。
Mr.
Stein富可敌国,是白手兴家的人物,做事心狠手辣,是典型唯利是图的商家。认识陶瓷那年他已五十四岁,而她只有二十三岁,他把她当成洋娃娃那样子去对待,管束与控制她的一言一行,要她接纳与实行他所有的价值观。
陶瓷早已放弃了爱情,只是,她原本仍对和谐的夫妻生活有所盼待。但Mr.
Stein是如此粗糙低俗的人,他吃肉不吃菜;以暴虐的方式与下属相处;他对家中的侍女不轨;并且对所有他未接触过、以及不明了的事物嗤之以鼻。
在那二十年的婚姻中,她每天迫使自己以一种仰慕的眼神去凝视丈夫。然而,有太多的时候,那如梦样的目光内,都夹杂了鄙夷、烦嫌、不满与厌恶。
但Mr.
Stein从不知道,他根本不会细阅妻子的目光。他粗疏而自大,亦无心去了解他的娇妻是个怎样的女人。二十年的婚姻让陶瓷摸清这个男人,但这个枕边人,却一直没真心留意过她。
二十年没有沟通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她所走过的每一天,都仿佛依循着母亲的旧路,可怜又失意的女人,就会被上天分配一名毫不怜香惜玉的丈夫。
每当对丈夫的言行无法认同之时,陶瓷会想,自己已经比母亲有福气得多。Mr.
Stein供给她源源不绝的财富,又从没对她不礼貌。只是,没有爱情,亦没有太深入的感情。她甚至不懂得如何真心欣赏自己的丈夫。
每一天,她都在皮肉上娇笑,然后则在心中冷笑。
奇就奇在,Mr.Stein一直以来好像极之满意她。或者,肤浅的男人自有肤浅的好处。
陶瓷回忆着旧事,只觉得不可思议。二十年,她花了二十年在这样的男人身上……
在这间沙龙里头,Mr.
Stein对陶瓷背诵出另一首诗:“爱情衰蚀的时刻竟已经袭到了,我们忧伤的灵魂是困顿而且疲惫;无须等激情的季候遗弃,让我们就此吻别,泪滴落你低垂的眉。”
陶瓷的双眼已噙满泪水,她哽咽着低声说:“我的母亲亦曾给我念过这首诗。”
这是爱尔兰最伟大的诗人叶慈的诗篇《叶落》。
Mr.Stein柔情地望进妻子的眼眸内,如此说:“或许是我忽视了你,或许是我不懂得去爱你。但从今之后,我不会再令你寂寞。”
陶瓷的眼泪滚荡到唇边,她开怀地看着丈夫,展露出真心的笑容。她说:“与你一起生活,其实也不是差,只是,我从来感受不到生气。”
在那二十年当中,她没给过他一次真心的眼神,亦从没真心与他说过话。此刻,一旦真心真意起来,内心就不期然激动。陶瓷的眼泪流得更急。
眼前这个Mr.Stein似乎已明白了一切,他望着他的妻子,风趣地自嘲起来:“我知,我这种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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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轻轻抱住妻子,悄悄地说:“让我走进你的世界。”
陶瓷叹了口气,满心的感叹:“谢谢。”
Mr.Stein说:“告诉我,现在还不迟。”
陶瓷笑着落泪。“我们来日方长。”
Mr.Stein抱歉地说:“是我对你不够好。但心底里我是爱你的,也感激你当上我的妻子。”
陶瓷伏在他的怀中拭抹眼泪,但觉已经太足够。
他愿意说出这些话,已经是莫大的惊喜。对男女关系要求不高的陶瓷,并不奢望得到太多。
她摇了摇头,说:“有过这一刻,已经很满足了。”
Mr.Stein望着她,这样说:“我明白你,你嫁给我只为了逃避爱情。”
陶瓷抬眼看进他的眼眸中,忽尔,就被他一言惊醒。再看清楚Mr.Stein的眼神,陶瓷就更加觉得她正处于幻觉与现实的交界中。
Mr.Stein从来不会以一种看穿她心事的目光望向她。Mr.Stein与她相对二十年,二十年来也对她不求甚解。
陶瓷轻轻推开眼前人,一种饶富深意的微笑就在唇边挂上。她的理性与强硬回来了,她不会让自己沉醉在幻觉中。
领受过片刻已经足够,再多就会变成负累。
她望着面前的人,冷漠地说:“我的婚姻选择与你无关。”
陶瓷说罢,站在她面前的Mr.Stein就绽放出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笑容。这个笑容轻佻、嬉戏,又具诱惑性。
当笑容由唇边蔓延至眉梢之后,Mr.Stein的样子就变异了。脸孔变了,但那抹笑容仍在。这张笑逐颜开的脸,是属于死神LXXXIII的。
陶瓷没半分讶异,她含笑地目光灼灼。
当Mr.Stein已不是Mr.Stein之时,她就名正言顺武装起来。虽然,她的内心感激这个男人的体贴。
死神没说什么,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接着就走到沙龙的一角,那里摆放了一座钢琴,他坐下来弹奏。
那是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月色》。
陶瓷轻倚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放松了身和心。她张望死神为她而设的回忆沙龙,这里有一些属于她第一段婚姻的艺术品,也另外有一些是死神加添的。她不曾拥有过十八世纪法国画家Boucher的《天帝化身黛安娜引诱凯莉斯多》这幅作品,但她不讳言,当中甜蜜性感的洛可可风格,是她所钟情的。
她瞄了瞄那个正弹奏钢琴的男人,她看得出他是一个会给予女人感性又肉欲的爱情的男人。这个男人的爱情,会是洛可可风格。
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多女人会想要,闻说,女人都是渴求丰足爱情的动物。
世界上有些男人,擅长把浪漫馈赠……
那幅画作内的裸女那样丰满,满载奢华的愉悦,丝毫不见烦忧。陶瓷合上眼睛,叫自己不要再看下去,她怕自己会被这种华贵的丰盈吸引得不能自拔。
死神弹奏得很好,悠扬得令她的肉体有投降的意图。不知不觉间她就昏昏欲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个男人所做的事,总叫她像催眠那样把警号放下。
要反抗吗?站起来骂他一顿可好?
但最终,她还是让自己睡去。她找了个借口,容许自己在这夜过得舒舒服服……
今宵,别难为他。也不想难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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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4
第四天的死亡礼物来得很早,死神就在陶瓷用早餐之时由屋顶跳下来,头着地,脑瓜爆裂,死状夸张具戏剧性。
陶瓷握着果汁,倚在玻璃墙边喝边欣赏死神的死状。
有些开心事,永远不嫌多。
“百看不厌。”点了点头,隔着玻璃鼓励这条尸体。
下午在办公室开会中段,刚讨论完一个剧本之后,有人把一盒牛奶放到会议桌上。陶瓷看见那盒牛奶,立刻满心欣慰,她反应自然地说了一句:“终于把照片印在牛奶盒上了。”
牛奶盒上印有一张五岁女童的照片,她是一名举国知名的失踪女童。
下属对陶瓷说:“她的家人很感激我们的协助。”
陶瓷看着照片中女童那张天真的脸,内心缓缓地释怀。“总算尽过力。”
然后就有人说:“要紧的是Mrs.Warren的一片心意。”
陶瓷慨叹。
接下来,又有人说:“就算女童救不了,你亦已无须自责。”
陶瓷望着女童的照片,渐渐眼眶通红。
某人说:“虽然女童真的救不了。”
陶瓷托着头,落下泪来。
是的,女童被发现弃尸铁路旁的丛林中。而日期是十一年前的今天……
陶瓷放下牛奶盒,对她的员工说:“这是我一直遗憾没有完成的事。”
有声音对她说:“我们知道你一直不好过。”
陶瓷凄凄地说:“我多年来也耿耿于怀。”她摇头又摇头。“我不应在那时候sayno.”
她合上眼,感受着多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悔意。“如果,我那时候肯答应把她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她或许会有救。”
一把安慰的声音说:“有些悲剧,是注定的。”
陶瓷苦笑。“我无法原谅自己。”
有人回话:“现在,你不是已经出了一分力吗?”
陶瓷叹了口气。“谢谢你们给我一个sayyes的机会。这一次答应,让我了结一件心事。”
下属说:“我们知道Mrs.Warren心肠好。”
“但曾经有一刻,我显得那么冷酷。”事隔了十一年,她并没原谅自己。
懊悔的感觉叫她把头垂得很低很低。而会议室内的员工,一个接一个站起来,鱼贯地步离房间。他们的背影看上去带着不寻常的木然,她偷瞄了一眼,免不了心中的狐疑。于是,她也站起来,跟随着他们一同离开。但他们已走得很远很远了,陶瓷朝房门外看去,她看到他们已走进一条黑暗的隧道之内。
她停下步伐,内心有着惘然。正当有点手足无措之际,死神就由后面走前来,他体贴地牵起她的手,引领她并肩前行。他望了望她,又这样对她说:“人生,不可能每事都如愿。你亦不可能朝夕每事也倾尽全力。”
陶瓷轻轻说:“我只想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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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凝视她,笑得很温暖。陶瓷感应到他的关怀,她的心情也就舒坦了许多,这个男人,总有令她安然的本事。
他牵着她的手,又伸手扫了扫她的肩膊,他望着她微笑,并不打算说话。二人继续在隧道中前行,默默无声地,一同走到隧道的尽头。
死神比陶瓷走前一步,他在隧道之外回望她,带着一种叫女人有所猜想的目光。
陶瓷就向隧道外探头一望,那里是她的巨宅中的花园,在黑夜的星光下,幽静而神秘。
原本,心头还是颇平静的。就以这样的心情,她向前踏了一步。
就因为这一小步,奇迹出现了。满天星星瞬间放光,银河流动在夜空上,宛如香槟倾泻;花园中的繁花,同一时间朝花园的女主人吐艳,那些刚长出来的花瓣,每一片都透着荧光的色调,幽幽的、曼妙的、瑰丽得如珠宝散满绿叶上。
陶瓷站到一朵透光的夜水仙跟前,被那不可置信的美打动。她不作声,默默地让这片天地感动她。
好美,好美,好美。
死神没走近,他一直站在远处。他要好好欣赏他所喜欢的人接纳他心意的画面。
夜微凉。一个夜可以有多美?风掠过,他和她,都在心中感到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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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5
这一天,死神的死亡特别的亲近。他就死在她的睡床上,她一张开眼,就看见他气绝身亡的死相。
眼珠向上翻白,嘴微张,皮肤发青,全身僵硬。
陶瓷侧身托着头观赏了好一会,愈看愈心情好。
他死得那么近,真叫人快慰。
她低声说了一句:“我实在对你满意到不得了。”
尸体无法答话。她看着他的死相,又自顾自笑了一阵子,才风流快活地从床上起来。啊,美好的一天又再来临。
如常地,她工作了半天,继而就离开办公室。临行前助手提醒她:“Mrs.Walcott,医生说,Mr.Walcott今天可以进食。”
陶瓷点了点头,问:“厨子准备了些什么?”
助手告诉她:“意大利生牛肉。”
陶瓷瞪大眼,说:“刚能够重新进食就不忘大饱口福?”
助手笑着说:“Mr.Walcott的心情应该不错。”
陶瓷安慰地笑了笑,继而走上座驾,朝医院的方向走去。Mr.
Walcott已病了五年,癌细胞扩散时强时弱,他在这些年间受了很多苦,陶瓷与他一同经历,她亦身心俱疲。
到达医院之后,陶瓷先与Mr.
Walcott闲话家常,又陪他一同进食,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身形以及干槁的容貌,她无法不心痛。二十年前,她嫁给他的时候,他是一名擅长运动的律师楼合伙人,体格完美到不得了。二十年后,陶瓷优美如昨,但她的第二任丈夫已被病魔折磨得不似人形。
看吧,做人有什么好?根本就是一场恶作剧。
探搀,陶瓷问医生:“我的丈夫还有一段日子吧?看着他长期住院,我并不好受。”
医生除下眼镜,按摩疲累的眉心,对陶瓷说:“Mr.Walcott只剩下三日命。”
陶瓷以为自己听错,她反问:“三日?”
医生认真地说:“他现在是回光反照。”
陶瓷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把医生的其余说话听进耳中。医生絮絮地向她解释一些她听不明白的医学字汇。
她一边听,一边在心中狐疑。明明,Mr.Walcott一病就是二十年,而这就是第二段婚姻的最大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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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迷惘起来。“这即是说,Mr.Walcott只与病魔纠缠五年便完结?”
医生点头。“也可以这样说。”
陶瓷舒了口气。“这是一件好事。”
医生又再说了些什么,然而陶瓷已听不下去。她垂下眼安下心神,感激之情涌满心头。这多好,免得他一直受苦。
那时候,这段婚姻给她最大的感触是恻然与不忍心,每当看着Mr.Walcott的脸,她都满怀悲怜。Mr.
Walcott病得痛苦,而她作为妻子,每天都难受。
她合上眼睛。现在,她总算叫做放下了重担。她相信Mr.Walcott都会喜欢这种安排。
但,慢着,是谁给予他们这新的安排?
是谁瓦解她曾有过的郁苦与疲累?
是谁善良地改写她的回忆?
从此,每当想起她的第二段婚姻,她都不会再忧郁和皱眉……
陶瓷溜了溜眼珠,未几她慢慢地清醒起来。这是一份死神的礼物。
她深呼吸,打断医生的说话。“请问,死神在何处?”
医生又再除下眼镜,并以深邃的眼神望进陶瓷的异色眸子内。他说:“该是你告诉我死神在何处。”
陶瓷心念一致,然后便这样说:“是你。”
医生袍上的敦厚脸容逐渐轮廓分明。死神的俊脸映入陶瓷的眼眸里,他笑得仁爱而体谅。
死神对他所喜欢的女人说:“告诉我,我做得很好。”
陶瓷由衷地说:“谢谢。”
她多想告诉他,这五天以来,她像活了五世那样。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对她有这种影响力。
她笑着嗟叹,再次对死神说:“谢谢。”
死神得到她的两次道谢,于是笑得很甜蜜,堂堂男儿身,忽然有种女儿家的娇美。
陶瓷正想取笑他,死神却又说:“我希望,我是了解你的。”
顷刻,陶瓷的心震了一震。她愕然地抬眼望着他。
他眼内的风景,是那么的不言而喻。
而她,感到泪腺已汹涌。她把眼睛调开去,不要再看他。
但觉心坎内涌来一股澎湃的引力,快要撕破整个人和整个心。
他牵起她的手,又轻抱她的腰,在她的耳畔说:“今晚,可以赏面跳一支舞吗?”
曼妙地,就传来了舞曲的音律,轻盈的、甜美的,安抚人心的。
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虽然,她发现自己正全身僵硬。
他好像能悉破一切那样,微笑着把她的身体轻轻拉近他。
她继续找不到反抗的理由,于是,她让自己与他身贴身。
他把她抱入怀中,缓缓旋转。
她想,身贴身大概没什么问题吧,又不是心贴心……
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哭。
是谁给予这个男人权力去说出叫她瓦解粉碎的一句话?他居然说,他了解她。就凭他这一句,她已有理由置他死地。在这世上,谁有权自以为是说出这样的话。
却就因为他说了,她就被攻陷。
活了这些年,遇见过那么多人,发生了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她就是从没想过,有任何一个人会了解她。
不承认还须承认,她是多么的寂寞。
寂寞得,只因为被了解,内心就缺堤溃散。
那种寂寞根本深沉得无法让人想象得到。这样的寂寞,如一双大手,把全世界推开;最终,世上的一事一物,都不再与自己有所关连……
忍着忍着,眼泪还是溅了出来,散落在一个有能力了解她的胸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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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男一女,很快就互相上瘾。
那是一种很痴缠很痴缠的爱情,见少一眼也难以忍受,两个人的心是互相钩缠着的,一离开,心就痛。
别离开……别离开我。我们心上的那个钩,把我们心头的肉也撕扯开。
他们是一双借着接吻呼吸的恋人,四条手臂每分每秒也在盘缠。终有一天,上天会把他们点化成一株连理树。
为什么会如此火烫激烈?谁也解释不了。而身在局中的人,更是只懂得随心而行。脑袋是毫无用途的,它只是一堆领受着激情入侵的细胞。
日子是这样无尽软绵,轻飘飘,身与心都不着地。
在云雾中,她领受着狂喜。却又总是,偶尔有一刻,心头那个钩,会拉扯得很痛很痛,是一股苦涩与悲哀的痛。
被人爱着,不是挺圆满了吗?
为什么,心仍然会痛?
她抬起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望向她所爱的男人,如此问:“为什么你这样爱我,我还如斯难过?”
她解释不了自己的悲哀。
而他的心,刹那间抽动的痛。
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做得不够,所以她的快乐才会不完全。
而这个女人的难过,如最剧烈的毒药那样腐蚀他的心。
他爱她,所以她不能有丁点的难过。
他向她提议:“要是你脱离尘世,会不会好过一点?让你死在我手上,你的官感再不会痛亦不会愁。在我的世界里,你只有安逸,永受我的保护。”
她轻轻点下头,脸上一片虚弱的美。
叫他怎能不动容?况且,她的哀愁已传染了给他。他把她抱进怀中,动作细巧得如抱着一尊水晶,他不能容许她有半分损伤。
这样爱着一个人,差不多每移一步,都带着心痛。
既然答应了,死神便让陶瓷死。
那是一个很传统而凄美的死亡。死神注满一缸水,把陶瓷放进水中,替她按摩之后,便给她注射麻醉药。渐渐,她的视线朦胧,眼皮沉沉垂下。当她的头颅倾侧一旁后,死神便把她的身体移向前,让她的脸孔淹没在温水中。
气泡由她的鼻子内向上升,死神坐在浴缸边沿,静静欣赏她步向死亡的容貌,她的脸孔看上去更白更雅致,她的棕发飘在水面上,而她的双臂无力地半浮半沉。
她将会是一具美丽无双的女尸。
死神微笑,他的神态耐心而优雅。没多久后,他便能亲自接她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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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子,他便能完成第三回合的考试,而陶瓷又能与他相伴;她会免除所有生命中的不安,他会尽一切能力保证她得到无忧而绝对喜乐的日子。
他会以最善美的感情安抚她的灵魂,在一切都如愿而尽情之后,她才会又再上路,投要投的胎,暂时离开他一段日子……
死神沉默的脸上亮出一抹愉悦,他对她的死亡充满着憧憬,在那个他更有把握的时空,他是必能送给她更多的快乐。
这个注满水的浴缸是一个子宫,陶瓷浮动于内,等待着真正的新生……
忽尔,陶瓷左手手腕挛动,继而,她的上半身也抖动起来。气泡改由她的唇冒出,那原本已合上的眼帘,在水中微震数秒后,重新张开。
陶瓷放弃了死亡的念头,她要活。
她的灵魂带动了身体。她不要死。
死神明白她的意思。他俯身把她从水中抱起来,当她离开水面之后,她就如初生婴儿般有着强烈反应,她喘气又咳嗽,浑身寒冷无力。
她在死亡边沿走了一转,潜意识告诉她,时候未到。
死神把陶瓷抱到床上。这个如从水中诞生的美人张开眼睛,软弱虚疲地望向赐她死亡的男人,轻轻说:“我办不到。”
他以手心轻扫她的额头与脸庞,安抚她:“我们来日方长。”
她的眼神迷离,似乎没有力量思考他所说的话,静悄悄地,她又再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死神拿来毛巾印去她身上的水滴,很有耐性地把她的头发轻轻抹干,他不想她醒来之后头痛。
既然不想死了,他就要她活得很好。身体发肤,都不可以有半分劳损。
当陶瓷的头发与肌肤都清爽了之后,死神就笑着凝视他的爱人。他满意自己这种容许她去选择生或死的气量,他喜欢自己当一个懂尊重爱侣的男人。
他沉默地欣赏她的姿容,沉醉地,来来回回看了多遍,心中的惊叹渐次响亮。啊,这个他所爱的女人,美得天地动容。她美得,让他的心好痛好痛。
怎可以这样美?美得让一个男人重新定义出幸福。
他伏到她的身旁,呼吸着她的体香。不知不觉间,他的眼角酝酿出泪水。
他的爱情,让她看来美得如此不可思议。他实在激动到不得了。他的眼泪,是一种对她的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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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LXXXIII因为亲尝了爱情,所以常处于一个销魂的状态,感觉高升神妙,然而极之不安稳。
实在太想太想吐露心中的感受,在一个喝了酒的晚上,死神就对镜向另一半诉说心事。
死神说:“我完全想象不到我会有这一天。”
另一半无话。
死神望着自己的样子,他发现了他的眼神虚弱而无助。“我瘦弱了很多,差不多认不出自己了。”
另一半静静地听着。
死神的表情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说:“当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是透明的,一切也变得很轻很轻。最沉重的是我的一颗心。”
另一半尝试理解他的说话。
死神叹息。“爱着她,我的心变得轻易粉碎。她控制了我,如果她希望的话,只要她伸手一握,我的心就因她而碎裂。”
另一半听着听着,不禁就有些惊异。
死神望进自己的眼眸内,说:“是不是很可怕?”他微笑:“我和你都未经历过爱情。”
另一半无言。
死神说:“有时候糊涂,有时候却很明澄;有时候得意,有时候失意;有时候觉得握在掌心之内,又有时候它溜走了;有时候她和我二为一体,有时候她很远很远……我像很明了,却又摸不清。”死神漂亮地笑,说:“很复杂,是不是?”
另一半介乎了解与不了解之间。
死神说:“你是我的另一半,以让我得到生命的安稳,每一个二合一的神祗,都满足而安于现状,我们圆满而稳定,我们强壮又能力超卓。因着我与你的合二为一,我们的精神状态丰盛,我们自得其乐,不假外求。”
另一半认同死神的话,而这亦是事实。
死神叹了口气,垂眼微笑。“现在我居然在这种稳定之外探索一种不稳定。而我爱煞那种浮动、惘然、惆怅、彷徨和不明朗。”死神掩住半张脸,说:“我在自作自受。”
话到此处,另一半忽然有所感想。于是另一半的思想就在死神心中流动:“我担心。陶瓷是一个会加害我们的女人。”
死神领会到另一半的说话,他尝试安慰:“她本性很纯良,她的所作所为,衍生自她的不幸。”
另一半有自己的看法:“她三番四次意图杀害我们,她是一个危险的生命体。”
死神点了点头,告诉另一半:“她杀害不了死神,反而,死神会把她接走。”
另一半默然。
死神说下去:“我们绝对有能力把她带到我们的世界去。”
另一半没有反驳他。
死神对镜微笑,那笑容显得很有信心。“放心吧,我从来没令你失望过,对吗?我和你结合了数千年,一直都惬意愉快。我们是很好的拍档。”
另一半没法否认。
死神扬了扬眉,这样说:“你知道吗?但丁在九岁那年初遇八岁的贝缇丽彩,然后又在十八岁那年再遇上十七岁的她。这两次匆匆相遇,却带给但丁一生也无法忘怀的狂爱感受,终其一生,他也为着爱恋而活,所有的创作力,都来自那爱恋她而衍生出来的澎湃。贝缇丽彩嫁给的是别人,而且早逝,但丁虽不能拥有她,却无法自拔地迷恋她。那种爱情伟大而深邃,强壮又牢不可破。他对她的爱,赋予他力量完成《神曲》这首长诗。我一直为着他对她的爱情而动容,然而我并不知道,原来亲身感受之后,那因爱恋而燃烧的火焰,比任何文字的形容更轰烈。再神圣的水流,都扑不熄。”
另一半听罢,就沉落到死神的形神深处。另一半有些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分享了死神的感受之后,另一半就又无声无息地与死神融为一体。
只是,另一半的心情,亦没以往那样纯粹了。
不妥当,不妥当。说不出的不妥当……
死神把所有心神都放在深爱一个女人之上,他没释放出他的敏感度用以探视另一半的心意。
死神在镜前转身,镜中反映出他的背影。而这死神的背影,隐隐透露出一种悲剧性。
CHAPTER-02THEQUESTION
CutTheAddiction(1)
爱情就如毒瘾,还是愈早戒掉愈好。
在平稳的爱情里头,陶瓷也就乐于变成一个平稳和平凡的女人。
她上班下班,与死神相爱厮磨。买衣服选购珠宝,购置房屋和名画作投资。
理发、健身,听从营养师的建议均衡饮食。
也如其他富有的女人一样,请美容师上门为她打理仪容。
这一天,陶瓷就在家中让美容师为她做面部护理。这个美容师已打理了陶瓷的脸容三年,她对陶瓷的皮肤性质非常熟悉。
敷上面膜的陶瓷,半躺卧在美容椅上让美容师按摩肩颈位置,她没事可做,于是随便伸手拿起护肤品来研究。
一看之下,她就愕然了。美容师为她添设的护肤品,全部都是抗衰老、修补皱纹的配方,理论上,上了年纪的女人才适用。
陶瓷说:“从前都不是用这系列的。”
美容师语调淡定地告诉她:“Mrs.Warren,我们已转用了这系列好几次。你的皮肤吸收得很好。”
陶瓷不接受美容师的解释,她要求美容师为她洗去面膜,她打算逐个部位检视。
美容师听命洗去陶瓷脸上的美容用品,然后捧来一面大镜,对镜向陶瓷说:“Mrs.Warren,你的额头、眼尾、唇上都出现细纹。”
陶瓷本想立刻反驳,但下意识地,她先对镜一笑。啊,果然,在笑容带动下,她的额纹、眼尾纹,唇部周围的细纹,清清楚楚地显现。
看得她呆在镜前。
干吗,忽然,就衰老了。
不是永生永世不会老去的吗?为什么,镜中人那张脸,看来已有四十多岁?
姿容仍盛,但已见勉强了。
她尴尬又彷徨,只好向美容师求救:“那该怎么办?”
美容师望着镜中的她,徐徐地说:“恋爱,当然就伤身。”
陶瓷怔住,这个女人的说话,如利箭直插入她的心。陶瓷缓缓抬起眼来,怪异地瞪着她。
这个三年来表现平凡正常的美容师,今天看来那么不一样。
美容师以不寻常的目光与陶瓷对望,并且说:“你为什么不守你的承诺?”
陶瓷的心寒起来,她问:“什么承诺?”
美容师语带怜惜:“一遇爱情便苍老。”
陶瓷张大了嘴,刹那间但觉呼吸不了。异色眸子内的瞳孔,亦在同一时间扩张。
美容师牢牢望着她,神情肃穆严厉。
罪疚感就在陶瓷心内酝酿,她甚至有认错的冲动。
六神无主地,她问:“那我该怎么办?”
美容师告诉她:“你望进镜中去。”
陶瓷听命地朝镜里一望,然后,她看到——
一名婴儿在哭喊声中诞生,这名漂亮的男婴令整个家庭充满生气。男婴日渐长大,甚得家人疼爱,而这小男婴,愈长愈可人,比女孩子更娇美。小男孩的家境不俗,家人为他报读名校,乖巧的他每天上学放学,趣致活泼。但一天,小男孩被人拐走,歹徒把他带到一偏僻之地,又向他的父母勒索金钱。小男孩长得那么漂亮,惹来其中一名歹徒垂涎,小男孩被侵犯了。更糟的是,父母迟迟不送钱来,恶毒的歹徒就残害他的身体,他们狂殴他又虐待他,最后,小男孩盲了眼又断了腿,兼且被狂殴至智力不全……
CutTheAddiction(2)
陶瓷在镜中影象跟前浑身抖震,无法再看下去。“停止……请你停止……”
美容师把镜子挪走。陶瓷环抱着自己的身体,仍然未能摆脱不安。
刚才她所看到的,在很久很多久以前,她同样看过。
怎可能忘记这小男孩的遭遇?世上残酷的事情多不胜数,但只有这小男孩的悲剧能直勾勾刺入心。
而这个,当然了……
美容师端正地坐在陶瓷跟前,对她说:“你自己想清楚。”
陶瓷掩住面,沮丧万分。想什么?还可以想什么?警号已经摆在眼前了,她还有什么选择?
原来,谈一段恋爱,已变成没有可能的事。
而从恋爱得到的快乐,已变成妄念。
容颜变老。小男孩的一生……
或许,恋爱对象不是死神的话,那警号就不会那么严重。
只是,凡事都有代价。眼泪由指缝间流出来,陶瓷忽然发现,她只有活下去的可能,她根本早已失去死亡的权力。
小男孩悲剧的一生……欲言又止……
陶瓷的心寒得发毛。她问自己,够不够胆死……
PerfectEnemy(1)
当生存已重新放到生命的首位,爱情自然就是次要,甚或是不再重要。
怀着这种心情,眼目中的景色亦不再一样。所有树木看来都变得萧杀;而风再轻,都如狂啸。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佝偻,他们的眼神全部阴森凄然。壮丽的大宅与爱尔兰山崖上的破屋无异,窗边的残纱飘动,吸引了乌鸦来依靠。世上一切皆已破落阴霾,当有人在耳畔颂诗,她听见的却是疯子的嘶喊疯语。
她脑袋内藏着一把上了弹药的枪,子弹已准备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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