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是个不懂接受拒绝的男人,而且耐心非凡,让雄无力招架。

她妥协了一次之后,第二次出现,有一有二,有三成了理所当然,于是,他以她的公寓当客厅,来来去去。

他端来五星大厨的精心杰作,按了她的门铃,她换好衣服,正准备出门。

“你要出去?”

“对。”

“很急?”

并不,她要到大超市采购,洗衣精、卫生纸没了,冰箱空荡荡,再不出门会饿死,被发现时,恐怕已成干尸。

“不急的话,先吃饭。”他代替她回答,把菜端进屋,顺口吩咐:“你去拿碗筷,我回去把剩下的几道菜端过来。”

很自然对不?他以为自己是男主人。

雄不想同他争论。钧璨有个特点,若是她同他说一句,他就有本事勾出一大串话,也许她不小心再应个两句,两人的情况马上转变成聊天,然后越说越热烈,偶尔还会演出辩论大会。

这种谈话方式,很容易让人了解彼此,很容易把对方归纳为朋友范围,再一个不仔细,感情丰富,越过界线,发展成男女感情。

她不让这种事发生!

虽然宋希壬很讨厌,但他的话现实而真确,宋钧璨是点点的未婚夫,而她,是点点的亲密好友。

菜布买好了,雄看着满桌的牛排龙虾,他天天吃大餐?点点要真嫁给他,照这种吃法,不到半年,恐怕肿得走不出家门。

“你在笑什么?”钧璨问。

笑点点发福!不可以,这不是身为好朋友该说的话。

“快吃吧!我等会儿有事。”她封杀他的话题。

“所以……”他看看腕表。

“你有一小时。”拿起筷子,她夹起酥炸银鱼,摆进碗里。

“一小时够了,我的消化系统不坏,但要是因急速进贪引发肠胃病变的话,我可以来敲门,请你送我到医院。”

他不想被封口,硬是东一句、西一句拉扯。

“我会给你医院地址,最多,再替你叫辆计程车。”她简洁回话。

“只替我叫计程车?唉……我母亲错了。”他学她,夹起一筷子酥炸银鱼。

她听不懂他的话。

“她说台湾人情味浓厚,假的!只有地址和一台计程车……”他在唠叨。

她噗哧笑开。这个男人呵……她当然会不自觉地跟他聊天,当然会不自觉同他增进情谊,不管她乐不乐意。

“游颍慧,你为什么会变成这种人?”

哪种人?他的话题未免抛得太远,教人如何接?

“孤僻、冷淡、爱发呆的寂寞女生。”他解释自己的问题。

“宋钧璨,你为什么会变成这种人?”她不甘示弱。

“我?哪种人?”他用筷子指指自己。话是怎么接的?怎接到这里?她不该先解释自己的孤僻成因吗?

“过度热情、不懂看脸色的自以为是男生。”还他一棒,让雄得意。

大笑。他真的喜欢同她说话,她反应快、想法特别,棋逢对手的快感让人想一再品尝。

“我承认看不懂你的脸色,因你大部分时间都板着脸孔。我猜,也许必须对你更熟情一点、更自我中心一点,才能猜透你的真心情。当然,如果你肯和我多说话,肯把心思晾在我面前,或者,我们的沟通可以更Easy,让我省去自我中心和热情。”

看吧!她多说一句就不行了,他吐还她的何止是一串,根本是一大串!

“瞧,你又不说话,好吧!我继续发挥‘自我中心’的特殊能力。你孤僻、冷淡,你宁愿发呆寂寞,也不愿同旁人交朋友,是因为……你被某个人伤害,从此井绳当蟒蛇,把人类当成外星怪物。”

什么跟什么?雄怒眼瞧去,他不被她的眼光恐吓。

“就算我说错,你也不准阻止我,因为我正在‘自我中心’。”伸出食指,他在她面前摇摇摇,自顾自往下说:“那个男人或女人很坏,他赢得你所有情谊和友爱之后,大刺刺宣布,你的感情是笑话,他根本不在乎。他把你给的苹果泡上毒药还给你,让你在悲伤之余没注意,吞下毒苹果,从此变成怪怪女。”

“还有吗?”放下筷子,她板起的脸孔添上寒霜。

“有啊!我的童话书看很多。”

睁大眼,她看他还敢不敢往下瞎说。

钧璨不懂“怕”字怎么写。“你把自己关在玻璃棺材里,不让人碰触,以为这样子很安全,却没想过,除了安全,幸福快乐、喜悦成就……都是人生的必备品。更何况,不打开玻璃棺材,白马王子怎能从森林那端出现,拯救你?”

“不必!”她用力吞果汁,两颗瞳钤眼死盯他。

“不必什么?王子还是喜悦人生?”

“不必你的关心,我很好,我的玻璃棺材明亮洁净,而且是小矮人纯手工打造的精心作品,我不要王子,不管他想从森林那端还是沙漠雨林区出现,Idon'tcare,至于你,宋钧璨先生,如果你能不打扰我的生活,我会更‘幸福快乐、成就喜悦’。”

话说绝了吧!这下子,她倒要看看他怎么接招。

他看她三秒,望望手表说:“快吃吧!我们剩下三十分钟,吃饱后,我开车送你去诚品或超市。”

他的转移话题不但速度快得让她惊讶,连方向都准得让人不解。放下筷子,她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糟!说太快,把征信社给的资料抖出来了。

“我不知道啊!除了诚品或超市,想去哪里,我都送你去。”他含糊带过。

她狐疑望他。

“快吃。”

说着,他在她碗里叠上一堆肉、一堆菜,堆堆堆上天,他以为自己是七月普渡拜天公。

她还在看他,不转眼。

钧璨叹气,问:“你在生气吗?你知不知道生气的游颍慧……”

“不准说我很美丽。”挡下他的话,她迅速拿起筷子扒饭。

“我没要说你很美丽,我是要说你脸红得……”

不准说我像圣诞红。这次,她抢得太慢,让他赢得先机。

“像圣诞红。”钧璨说。

天!捣起脸、呻吟。

这个强盗,怎么老抢历行的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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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对吃不讲究,对穿也懒得很,问她有没有看电影的意愿,她想半天,摇摇头,说了声:“出门太累!”

她的生活简约得媲美苦行僧,钧璨能贿赂她的东西不多,除了书还是书,所以,很快地,书橱摆满新书,他找来装潢师傅把另外两片墙也钉满书架,以备不时之需。

没错,他成功将她从小玻璃屋引到大玻璃屋来——利用他的书房。

他用最多的话题是书,作者的观点、小说的发展、文学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不管从哪个议题切入,都能引发热烈讨论。

这天他们讨论苏菲·金索拉的“家事女神”,女主角是个神经质、勤奋认真的律师,她在升上合伙人当天被上司陷害离开职位,误打误撞成为富人的管家。故事紧凑有趣,最有趣的是女主角从当红律师变成下人管家的心路历程。

“毕竟是小说,在现实社会中,谁能说放弃就放弃?”钧璨说。

“的确不容易,可事情碰上了,能怎么办?”她是过来人,知道碰上了,只能乖乖俯首。

“你想,从考上法学院、进入律师事务所开始,再经多年历练,好不容易为自己拚出一片天下,怎这么轻易被打败?她的坚毅性格,不是一朝一夕磨练出来的。”

“难道,人的性格一辈子不改变?”

“三岁定一生,你没听过?”

合上书,她若有所思说:“这句话,以前的我也相信,我是资优生、我将成为台湾史上第一个女总统,这些在我出生那刻注定。”

“然后……”

“然后,我不过是个咖啡匠。”她耸肩自嘲。

“发生什么事?”

“我从入学就爱拿第一,我处处要求自己让人惊艳,直到高中时期,有个人抢走我的第一名,我只好培养起老二哲学。”她幽幽说。

“你恨死那个人了?”拂开她的刘海,他对住她的眼睛说话。

“不。”

她爱死他,她恨的是来不及对他说Aloha,恨自己任时光匆匆流过。“他要是不全力以赴,放水让我赢得第一,我才觉得侮辱。”

“骄傲!”他又多喜欢她一项了,喜欢她的骄傲。

“大家都知道我是骄傲的游颍慧。”她不否认。

是历行打破她的骄傲。想起他的眼、他的眉,想起他爱极的拿铁咖啡,

“你喜欢那个抢走第一名的人?他是男生?”

雄扫他一眼,不爱他敏锐的观察力。这男人不应开公司,该去当亚森罗苹。

“是,我喜欢他。”雄推开他压在刘海上的手,他们没有那么熟。

“他是敌手,你怎么会喜欢?”他提醒。

“因为……”

因为当年太年轻、年轻得无力理解爱情?或者因为爱情对他们而言,理所当然,花时间去分析,太笨、也太浪费时间?

敷衍地,她给出答案:“因为他常在我的桌上放一把桂花。”

甜甜的香伴她度过无数晨昏、甜甜的香让她忘记吃糖,那年,青春飞扬。

“一把桂花就能赢得你的友谊?”钧璨笑问。太好了!他也喜欢桂花。

“你没给我桂花,不也得到我的友谊?”雄回答他。

他们是朋友吗?算是了吧!他对她很棒,处处替她着想,虽然她不喜欢他的自作主张,但……他的存在,的确让她愉快。

“有吗?我是很想得到你的友谊,可你不计一切拒绝。”他说得哀怨。

她有这么恶劣?从他死皮赖脸,天天陪他晚餐之后,从他为她买来一套一套新书之后,她以为自己的态度改善许多。

“好吧!给你机会,从明天起,每天给我一把桂花,我尝试对你更和气一点。”

“说话算话?若我给了桂花,你又要求天山雪莲怎么办?”他淘气问。

“那你要心存感激,因为我没叫你种大麻、送我罂粟花。”雄堵他。

庸人自扰!他拿不出天山雪莲,随便找来睡莲,她也分辨不出真假。

“要赢得你的友谊真不容易。”钧璨手指在她额间敲两下,不晓得脑袋里面装了多少古怪东西。

“物以稀为贵。”

她的友谊不多,分给小也、点点、默默后就差不多了,硬加入他一个,说实话,她左支右绌。

“换句话说,你的朋友少得可怜。”

“朋友少是事实,至于可怜,我不认为。”朋友交那么多做什么?玩集集乐,集越多越富有?算了吧!她宁愿花时间看书。

“孤僻不是好性格。”原来爱看书的人无法适应人群。

“广结人缘的你,性格比人高两级?”孤僻总比三姑六婆强。

“我想求助时,有人挺身帮忙;伤心时,有人乐于倾听;痛苦时,朋友们会跳出来告诉你,别怕,我们在这里;我找不到任何有关朋友的坏处。”他想列举交朋友的十大好处,试着勾引她开拓友谊圈。

“伤心时,我不要人倾听,我要的是几本书来转移注意力;不管有没有人在身旁,我不在意,因为深居简出,自会减少痛苦机率。而开心和痛苦是相对的东西,我不要开心,痛苦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听懂没?她不需要朋友,他举的例子对她不合用。

“你想当小龙女,无欲无怨?”

说得好,她是不要太多情绪交流,不爱人、不恨人,不要幸福或沉沦,平淡如水的日子最教人安心。

“我同意你的比喻,还想得到我的友谊吗?条件提高了,替我盖一座古墓,我就让你当第一位访客。”

钧璨叹气,她从玻璃棺材搬进古墓,不管怎么搬,都是杜绝外界。

伸手,他揉揉她的头发,带点亲匿与爱惜。

她又想躲开,但他眼中的爱怜阻下她的直觉。他怎能对她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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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和历行仍然吵,他们总是争论不休,但这些争执并没有破坏两人感情,相反地,口舌之间,他们更加认识彼此。

是焦虑吧!月考几天,雄糖果吃得很凶,一颗接一颗,没让嘴巴空闲过,她需要很多的甜味,压制心慌感觉。

“Aloha,这个给你。”历行给她一个小纸袋,打开,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深吸一口,舒畅。

自他从夏威夷回来后,他老对她喊Aloha,她没理他,他越喊越起劲,成天Aloha、Aloha叫不停。

“糖果少吃点,像你这种吃法会得糖尿病。”他笑笑继续说:“我家里种很多桂花,以后我每天给你带一把。”

历行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却是他想了好几个晚上,勉强挤出来的办法。

他在关心她?好吧!等量回馈,她也该释放些许友善。

雄从热水瓶倒出黑咖啡,递给他。那是她煮的,除开念书,她没别的本事,煮咖啡是唯一强项。

历行看看黑咖啡,犹豫。

他从不碰咖啡,但……那是雄亲手端上。好吧!他喝了,喝得很“豪情壮志”。

好喝到迫不及待?好吧!再多给他一点善意。雄观察他的动作,出现错误解读。拿回空杯子,她又倒满一杯。

他看她一眼,二度“豪情”。

从这次之后,雄每天为他准备一壶黑咖啡,他越喝越见滋味,他们的交情从咖啡开始,也在之后,由咖啡继续。

而他,每天捻下一把桂花,取代糖果带给她的愉悦,甜甜花香,伴她走过无数寂寞深夜。

“你喜欢咖啡?”雄问。

他微笑,不想说谎,转开话题:“喝咖啡、聊是非。来吧!我们来闲话家常。”

聊天?很奇怪的感觉,他们只会针锋相对。

摇头。她想,很难。

“找不到话题?好吧!我先起头。我父亲是英国人,英国人个性里多少带点冷酷,我们不像一般父子那样亲密,我们正式闹翻是在我国二那年。”

“闹翻?为什么?”国二就和家人闹翻,他未免太早熟。

“我是个同性恋,他不能接受我的性向,赶我离开家门,从此我们没再见过面,直到他去世那天。”

不长的五个句子,带给雄双重震撼。他是同性恋?他为此和家人闹翻,直到生死相隔?

“你母亲呢?”雄急问,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及家人。

“她当然难过,为了这件事,我好几次想死,割腕、跳楼、烧炭……每种方法我都考虑过。”

“你是白痴吗?只有白痴才会想到用死解决问题,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她气疯了,一拳捶向他的肚子后,抓住他的肩膀猛摇。

“你不要那么激动。”他让她吓到了,第一次,他把她惹到想砍人。

“怎能不激动?你说你是同性恋,没关系啊\多名人都是同性恋,说不定你长大就变回来了,你说你……”她一面说,又椅起他。

“骗你的,除了我爸爸是英国人那句之外。”他咧开嘴,笑出阳光脸。

“骗我的……”雄听懂了。“白历行,你……”

“我爸妈很恩爱,恩爱到我外公眼红,断绝父女亲情。前两年,我父亲往生,外公和我母亲联系上,我去美国就是去见外公。”他轻描淡写,几句带过。“刚才那只是范例,示范如何聊天。”

“制造别人的紧张,是你的聊天方式?”她瞪他。

“若我的聊天方式不对,你来教导我正确方法。”他坐正,洗耳恭听。

考虑三秒,她开口:“我姨婆住台东,每年四月,满山满谷的金针花开,美不胜收。阿姨、舅舅不住老家了,他们到都市发展,可不管走得再远、再久,只有回到家乡那刻,心才感觉平安。”雄说。

“家乡是人类的根,感情是切断不了的。”他同意。

“对,我大哥说每当他心慌意乱时,想到家里绿油油的稻田,心情就自然而然平静。他说,要是有工作机会,他愿意选择回乡。”

“你呢?”

“我?”

“你也想到大都市工作?”

“也许吧!不过我要是当总统,我就来搞个大迁都,把总统府搬回家。”

她突发奇想、他大笑,一个总统的愿望,不是国泰民安、不是民生乐利,居然是把总统府搬回家,真让她当总统,台湾前途堪忧。

“你呢?”雄问。

“不知道,没想过。”

他的未来,外公早已规画好,他要他到美国念大学、研究所,然后进家族企业上班。

他想配合吗?他不晓得自己适不适合当商人,不知道有没有领导能力,唯一确定的是,离开台湾……看一眼雄,他不舍。

“姨婆希望孩子留在身边,不希望他们去竞争或赚大钱。”

“老人家怕寂寞?”

“不全然是,姨婆笃信道教,相信无欲无为才能获得真幸福,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屋宽不如心宽,钱多不如欢喜多。”

“很有哲理的话!”他歪歪头,靠到她肩上,高度刚刚好。

雄推开他的头。搞清楚!这里是教室,不是饭店。“下次带你去姨婆家,我相信满坑满谷的金针花会引发你无限想法。”

“约定了,下个春假,我们一起去。”

“要去的话,你得谨记,千万别触犯姨婆的禁忌。”雄叮咛。

“什么禁忌?”

“姨婆认为人间最大罪行是杀生,认为就算是小虫子也有生存权,所以他们到现在还在用蚊香赶蚊子,不用捕蚊灯滥伤生命,家里蚂蚁登堂入室,他们用肥皂水驱离,不会赶尽杀绝。”

“在我看来,最大的罪行不是杀生,而是偷窃。”历行辩说。

“偷窃比杀生更严重?”雄轻嗤一声,不以为然。

“偷窃是万恶渊薮,所有的罪都源自于偷窃。杀人,是偷走那个人被亲人朋友拥有的权利;说谎,是偷走世人知道真相的权益;舞弊,是偷走正义公理。”他侧眼望她,等她回辩。

“依你的说法,我认为剥夺才是万恶源头。戕害别人的意志,是剥夺人们的自由意识;伤害生命,是剥夺生命活下去的权利;偷窃,是剥夺别人拥有的权力。”扬眉,她不是辩论低能儿。

他笑开。“游颍慧,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生。”

“瞧,你剥夺了我自卑的权益。”

她大叫,他大笑,感觉飞快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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